“便请谢公子静候佳音。”
话音落下,茉莉开口道:“公子,惊鸿客已经离开。”
谢华君这才又向春容道:“或许是祝眠拿出了真金白银,才令你相信。待我将真金白银送来,便由不得你信不信。”
自沈掠光离去之日起,枯坐禅便成了谢华君的住处。
闲来无事时,便唤小赵到跟前儿,说些吃食的做法,由她去厨房传话,等着老胡做出成品。兴致寡淡时,倒头就睡,足能在被子里闷一天一夜不出来。
春容只能日日夜夜在这儿陪着她。
三日后,第一个想要接镖的人出现,秋寒的日子,却只套了件短衫,裸出健壮的双臂。茉莉说他是个练家子,练得外功,一身横肉,大成之时能刀枪不入。
谢华君并不满意。遣他离去后,继续等着。
五日内,陆陆续续来了七八个人,谢华君一个都未相中。
这些人离开时,春容免不得要送上一程,从枯坐禅走到软玉楼门口,一路缓缓走着,听他们絮叨也好,抱怨也好,闲谈也好,总能听到一些风声。
她从这些人口中,拼凑出了咫尺巷。
天底下本没有这样一座城池村镇,所以她不知晓。但江湖中确有这样一个存在,所以江湖人都心知肚明。
咫尺巷非但不是一条巷子,它既不是城,也不是院,而是一扇门。门里存着江湖人不便随身携带的宝贝。但无论是谁,在这扇门打开后,都只能跨入一步的距离。没有特别的原因,而是这扇门后,只有一步长的路。因此名为咫尺。
没有人知道咫尺巷的主人是谁。江湖人在咫尺巷内寄存物件,既不需花费银钱,也不需花费人情,甚至无需道谢。想存便存,想取便取,从来没有出过纰漏。
谢尧的金山,或许就及存在咫尺巷中,所以谢华君的这趟镖,以咫尺巷为始。
公子瞬自然得到了这个消息。
“谢尧从未到过咫尺巷。”公子瞬捻着一朵花形极好的十丈珠帘,名贵品种的菊花,需得悉心养护,是软玉楼后院花架上栽不出的。
春容回说:“许多事,本不需要他亲自过问。”
“这么一大笔金银,再阔绰大方的侠士,也不会全然不关心其去向。”公子瞬将十丈珠帘戴在春容发髻间,垂落的丝瓣半掩她的右耳,与耳坠绞在一处。
如果是祝眠,或许便全然不在乎这些钱去了哪里。
她没由来这样想着,又想到太溟山悬楼被银两砸穿的屋顶,不知那位高人现下是否能够避风避雨了。
“在想什么?”公子瞬觉出她的出神。
她回答:“在想,如果我是谢尧,我会不会在乎这些金银。”
“没有人会不在乎金银。”公子瞬摆了摆手,“谢华君与你聊得来,多同她聊一聊,总能问出来。”
公子瞬再度无声无息地离开,楼下又来了一位客人。
瘦瘦小小,佝偻着身形,背负一个麻袋,活脱脱一个乞丐。阿环正靠着拴马桩数铜板,见到这个客人,当即收了铜板撵人。
“小娃娃,你爷爷我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主儿。”乞丐模样的人笑得阴森,“算你走运,今日爷爷来找那位招标的主顾,不想动手。带爷爷去三楼见见那位主顾。”
连日来,多有江湖人找三楼的公子,阿环已经习惯了。可先前虽有些衣着寒碜的人,但好歹都像模像样,看起来就是武功高强之辈。眼前这个,又瘦又小,腰背都直不起来,背着一口破麻袋,怎么看怎么不像侠客。
但既已开口,必是得到了消息。
阿环让开路,向门内喊了一嗓子,便另有人来引客上楼。
春容倚着三楼围栏向下看,看着他一步步上楼。那口麻袋里的东西一定很重,才让他的脚步那般沉重。
茉莉见她倚栏下视,有些好奇,便也随之望了过去。只看一眼,脸色骤然煞白。
“你认得他?”春容神情微动。多日来的相处,她已摸清了茉莉的脾气。这是个顶傲气的姑娘,功夫很好,出身也不错,跟随在谢华君身边侍奉,也并非为奴,更像是姐妹。提起江湖中大多数人,茉莉都不屑一顾,对于祝眠更是嗤之以鼻。
但今日瞧见这个佝偻着身子的人,茉莉却有些恐惧。
“我认得那口麻袋。”茉莉稳住心神,“你避一避。我去应付他。”
春容不解:“是很危险的人?”
“说不准多看一眼就要死。”茉莉低声骂道,“好你个沈掠光,竟连这个阎罗都给招来。”
“我来接他。”春容拦着茉莉,以茉莉如今的状态,对上个如此可怕的人,难免有差池。她不是江湖人,也不知对方的厉害,当个寻常客人,哄上一哄便成了。“你避一避。”
茉莉怔着看她,她已迎上前去。
背着麻袋的人在枯坐禅门前停下,他的声音有些尖锐:“这趟镖,我接下了。”
“这位大侠。”春容轻推开枯坐禅的门,“主顾在屋里,大侠进屋里坐坐,喝口茶慢慢谈。”
“这屋子我不进。”他冷笑着,上唇外掀,露出稀疏的黄牙,“一股子香火味儿,知道的是在妓院里玩女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庙里干观音。”
“客有所不知,这间屋子名叫枯坐禅,得名于——”春容准备将那段旧故事拎出来讲上一讲。
“行云老秃驴死在女人肚皮上的事儿,我知道的比你清楚。爷爷和行云一起玩女人时,你爹还没和你娘搞在一张床上。”那人又冷笑一声。
谢华君打着哈欠走到房门口,瞧他一眼,目光落在麻袋上,随即点点头道:“这趟镖算你一个。人齐之前就在这儿住着。吃住全包。”
“女人呢。”那人松松手,将麻袋放在地上,眼神已瞥向春容。
“自个儿结账。”谢华君扯着春容手腕,将人拉入房中,随后关上房门。
外边的人又扛着麻袋离开。
待人走远了,谢华君才说:“知道刚刚那是谁吗?”
“是个多看一眼就要命的阎罗。”她将茉莉的话学给谢华君听。
“知道还敢招呼他?”谢华君瞥见她发间簪着的十丈珠帘,伸手摘下,捻着花梗转了两圈,“这花不好种。这样的品相,一朵怕是不低于五百两银子。”
“一位老主顾送的。”她随意敷衍一句,“公子喜欢便留着吧。”
“送你的,我才不要。”谢华君将花塞回她手中,“刚刚那个人背着的麻袋里,是各式各样的刑具,开肠剖肚、剔骨剥筋,易如反掌。”
“江湖中,难道不是多得是这样凶神恶煞的人?”春容笑一笑,将花随意掷在妆台上。
“净听那些人瞎说。”谢华君又打了个哈欠,“像他那样丧心病狂的人,出一个两个已是祸患无穷,无非是没闹出大事来,都是他们自己的恩怨,牵不到旁人头上。倘若出的多了,江湖岂不是要乱套?”
“诚然如此。”春容忽然又问,“倘若江湖中的祝眠多了几多,是否也会乱套?”
第13章 别美人
“倘若江湖中的祝眠多了几多。”谢华君驻足侧目,仔细一想,扬起笑来,“怕就再没有江湖了。”
春容恍然,随之一笑:“的确。”江湖再乱亦有规矩,但祝眠没有。偏偏他还有一柄极快的刀,可以斩旁人的规矩。
刚过晌午,谢华君又窝上了床,准备睡个回笼觉。没一会儿,茉莉满面怨气:“那血阎罗住到下边去了。”下边自然是指银楼,在那儿寻一场欢,至多不会超过一两银子。
“公子还要招兵买马多久?”春容推开窗,掀了帘子,令日光照在谢华君脸上。
“自然要等到人齐了为止。”谢华君这场回笼觉,屡次三番被人打搅起来,再睡不踏实,索性坐起身来,“茉莉,跟我去下边把人拉出来。——知道你不乐意,我去将人带走还不成吗?”说完蹬上鞋子,和茉莉一同下楼。
春容跟上前去。
“公子何必走这一遭。”刚到一楼,春容拦在谢华君身前,“下边不是什么好地方。”
“这里做的什么生意,我知道。”谢华君不以为然,“昨夜楼下闹腾到后半夜,搅得我一宿没睡好,白天刚想补个觉,又被你们搅和醒。”
“下边与上边不同。”
“能有什么不同?”茉莉开路,谢华君径直向下行去,刚一踏入银楼地界,便止住了脚步。除却充耳艳调如悲鸣外,她看到一名少女伏在地上。人没死,却也不活。
长廊打头那间屋子,门敞开着,少女半截身子在门外,半截身子在门内。她退了小半步。茉莉机灵,褪了外衣罩在那名少女身上,将人搀扶起,少女没骨头似的靠在茉莉身上。
茉莉揽着少女向门内一瞧,哪里是间屋子,仅有一张床榻,堪堪容得下两人并肩平躺。
“公子稍候片刻。”少女笑得妩媚,眼见连抬手挪步的力气都没有,却仍在说,“容奴家取方帕子擦擦就来侍候。”
“侍候什么!”谢华君不敢看她,避开了目光道,“你该歇歇。”
春容赶来,接替茉莉将人扶到床上,少女仅能半倚着床榻,因那两边的墙非墙,仅是块薄薄的木板隔断,禁不住人倚靠。
“春容姑娘,难不成这就是整日留在枯坐禅的客人?瞧着真俊,你好福气。可惜我没一副好皮囊,上不去。”少女似在撒娇,言语中满是艳羡,说完后又因气力不支低喘两声。
姑娘们自被送入软玉楼后,便由着相貌身形粗粗分为两类,能上去的,或只能留在下边的。留下边的,自小便受尽折磨,能上去的,起码能有几日消停时候。
“阿燕,别说胡话。”春容取了手帕,仔细替她擦身,“公子说得对,你该歇歇。只往后挪几间屋子,宦娘不会太在意。”
饶是春容动作轻缓,擦至关要地时,阿燕仍痛得脚趾一紧,咬着唇轻叹。肉身凡胎,任谁也经不住连番不休的折腾。“昨儿才挪过来的,想是我运气好,这两日客多得很。偏生又都糙得厉害,顶起人来玩命似的。”
言语虽有收敛,仍令谢华君听得脸颊泛红。随即她忽然意识到,这些时日,因祝眠,也因她,光顾软玉楼的江湖人愈发多了。
“再等几日许就能消停些。”春容温声回了句。
阿燕哼哼几声:“忍过这几日,我就换最里头去。”来银楼的客大都性急,不挑,推门便进,因而前边屋子的客要比后边屋子的客多上许多。宦娘大都安排姑娘们轮流住在长廊前后屋子里。
说话间,一个满身泥灰的中年男人,一瘸一拐地路过几人。过路时又多瞄了阿燕几眼——阿燕身上几乎未着寸缕。
谢华君恼他,刚想带着茉莉上前将人教训一通,却见人麻溜地钻入一扇门中,腰绳同时解开抛在外头。
“把血阎罗找出来。”谢华君没忘来意,但抬了脚,却迈不出去。长廊长长,两侧小门似有千万道,要从这里找出一个人来,便要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见一个又一个阿燕。她顿住脚步,弱了气势:“回头再把他揪出来。”遂扭头离去。
回枯坐禅后,谢华君仍想着那一扇扇门。茶也不饮,饭也不吃,在床上翻了几个来回后,起身便招呼:“茉莉,收拾东西,今晚就走。”
“不等了?”春容从小赵手中接过一盅汤,确认不烫才递到谢华君手中。
谢华君喝不下汤,没好气道:“你不是盼着我走?”
“公子也瞧见了。”春容柔缓了声音,“其实赖不到公子头上。但公子确实不适合再待下去。”
“我以为——”谢华君一句话噎在喉头,“诗书上惯写青楼。春风十里,烟花风月,我从前读过。”
“拿笔写字的人都在上边。”春容安抚她道,“下边有几个识字的?”
谢华君望着她,欲言又止,末了扯平袖子衣摆:“走了。”
小赵仍在上菜,瞧主仆二人离开,有些焦急:“怎么就走了?这菜还没摆完。老胡可费了不少心思。”
“走了好。咱们吃。”春容没去送,掩了房门,动筷。
过两日传来消息,城南土地庙前的铺子被人高价盘下,内里什么都未置办,只挂了招幡,写着“小镖局”。两个年轻公子守在空落落的铺子里招兵买马。
小赵百思不得其解:“是谢公子吧?他怎么去那儿了。”
“城南好,观星台在那边,夜里方便看星星。”春容听了消息,只作如此评价。
八月初五,小镖局关门落锁,谢华君带着八名镖师离开银州城。
八月初六,春容后半夜才得休息,伏在床榻间,想起刚走那几名客人替她掐算日子,并在打赌,一个月之期已到,祝眠是否会再来。
自然不会来。
她心中清楚,前几日有名塞外来的客,说半月前在鸣沙镇见过祝眠,他正往西去,进沙漠。沙漠中有个门派,叫做殊花阁。殊花阁的阁主越殊花前些年在江湖中造过一场杀孽,结仇不少。祝眠进沙漠,多半是收了银子去杀越殊花。
谢华君整日里追着他跑,他亦不多在乎。
她与祝眠,只是萍水相逢一过客,与云坊城的乞丐、宛裕城的公子并无区别。他更不会在乎。甚至早已抛诸脑后。
落灯前,宦娘亦来提醒过她,一月之期已到,明日便要如常待客。
是彻夜未眠。
八月初七巳时末,软玉楼挂灯照客。
春容早早在自己房中匀妆梳头。小赵看着妆台上的花牌,叹息道:“谢公子怎还不回来。”
“她不来才好。”她搁下梳子,遣小赵将花牌挂出去。小赵拿着花牌,碎着步子往前碾,半晌还没走出房门。她回头敦促道,“且去吧,若是晚了,宦娘该做文章了。少不得要收拾你。”
门推开又合上。
空荡荡的房间里,仅她一人。
喜也无,愁也无。
只片刻后,便听守牌老李满是喜庆地高声唱道:
“木公子摘花牌,请移步——枯坐禅——”
第14章 小镖局
“佳人久候。”
仅听声音,春容已辨出他的身份。
已是八月秋,老李口中的木公子仍拎着柄折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