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又不同于之前在皇宫里面见过的那样,他身上多一些轻松和自在。
一时间她都有些不知要从何描述。
在门口略站了一会儿,她正踟蹰着要如何上前去打招呼的时候,厅中的李傃听着了动静转过身来了。
他看到她,眉眼弯了弯,唇角翘了起来:“好久不见了。”
这么一瞬间,她忽然有些无措,她慢慢地进到了厅中来,想了许久要不要见礼又要如何称呼,忽然又意识到自己不应当就这么什么都不说,于是低声道:“的确很久没见。”
李傃这一路就是朝着吴州来的。
他进吴州的时候是前一天的傍晚,踏着细密的雨。
湿润的雨,氤氲出了不同于京城的绵柔气氛。
他让人随便寻了一处住处,草草休息了一晚上,便来到了这所宅子来找她。
在来之前,他便已经听着人说了这宅子的来历,往上历数多少代有多少名头,他没仔细去听——从前有什么和他没关系,现在他来这里不是因为过去,是因为现在。
他在正厅中抬头看墙上的字画,默默地想着自己应当如何开口才能留下来,他准备了好多理由,他心想民间俗话说烈女怕缠郎,他还想着自己应当算是个漂亮男人,但还没等他想出一套合理又无法辩驳的理由,便听见身后的脚步声,一回头,便见到了他魂牵梦萦的那个人就站在门口。
不过是大半年没见而已,他觉得离了皇宫的江画变得更漂亮了。
不再作妃子的打扮,没有那规矩到几乎刻板的衣裳头饰,只不过一身简单的裙衫,倒是更显露她五官精致——显而易见并没有涂脂抹粉,但却更显得肤若凝脂,大约是应了那句浓妆淡抹总相宜。
他觉得自己目光应当算唐突了,于是遮掩地笑了一笑,向她问候了起来。
但大概也是他想了太多,面前的江画似乎并没有觉察到什么,只是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同样回了他的问候。
徐嬷嬷亲自捧着茶点进到了厅中来,然后安静地退了出去,又把伺候的下人们都赶得远远的。
江画往外看了一眼,不免有些好笑了。
她知道徐嬷嬷这是在紧张,换作是她,她也是紧张的,李傃不在京城反而跑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他出京是为什么?有什么目的?他为什么没有做皇帝?李傕当皇帝的原因是什么?更重要的是,他现在身份算什么?太上皇?还是什么别的?
把茶盏朝着李傃推了推,她抬眼看向了他,又找回了从前在宫里面对待他和李傕的那种感觉——无论他到底为什么来,也不过只是来看望罢了,就当是当初给皇后报恩照顾了她的两个儿子,现在再叙这份恩情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喝点茶。”她道,“殿下——我这么称呼可还妥当?您怎么到吴州来了?京中可还好?”
李傃接了茶盏,停顿了一瞬,然后才微微笑道:“怎样称呼都可以。”他看向了她,眼睛弯了弯,“我方才还在想应当如何称呼您。”
“……”江画拿着茶盏的手抖了一下,一时间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这称呼可太有意思,要是按照从前的辈分来算,李傃喊她一声母亲她都能接着。
要是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又怎么称呼都觉得奇怪。
“就和徐嬷嬷他们一样喊您娘子,可以吗?”李傃看着她,语气认真,“若认真算年龄,你和我同岁,似乎是差着月份?”
江画又顿了顿,自打重生以来,她是没怎么认真算过年纪的,一不留神她便总是按照累加算法,能把自己算得年过半百半截入土,这会儿李傃忽然说她和他年纪一样,又让她一时半会回不过神来。
见她没回答,李傃笑了笑,低头喝了口茶,似乎并没有等待一个答案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江画回过神来,见他在喝茶便露出了一个松了口气的模样,把上一句给跳开了,道:“民间都用‘娘子’来称呼妇人,这样称呼也稳妥。”
“是。”李傃放下了茶盏,笑着看向了她,“我离京之后一直往南行,路过吴州时候听说娘子在这里,便过来看看娘子。”
寻寻常常的一句话,也不知为何听起来总有些奇怪。
江画也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颇有些不自在地抽出了袖子里面的帕子拧了两下。
“方才娘子问京中可还好,是在问李俭吗?”李傃平平常常地笑着说道,“我离京之后,他还在宫中,和李佾那几个一起,听四弟的说法是准备给他们在京中开府,不叫他们到封地上,也不叫他们出京。”
江画倒是没想到什么李俭——她自出宫后就没想到过他,这会突然提起来倒是叫她意外。
李傃把她神色看在眼里,不紧不慢又笑着道:“或者娘子不是想问李俭,想问四弟吗?四弟登基之后,明年应当就会改元,再之后会怎样,我便不知道了。”
江画张了张嘴巴,忽然觉得自己方才寒暄的那句话有些多余——大概是因为离宫太久,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摄六宫事可以和内外命妇打太极寒暄半个时辰都不会卡住的她了。她忍不住去打量面前的李傃,他此时此刻垂眸不知在想什么,长长的睫毛仿佛小扇子一样,脸上似乎是有几分疲累和失落。
大约是这么多年照顾他们兄弟俩的惯性关心,她眉头微微皱了皱,声音放柔和了一些:“那殿下您可还好?为何要往南行?”
李傃抬眼看向了她,道:“我离京,只想四处看看,或者是因为在皇宫呆了太久吧!”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垂下了长长的睫毛,目光落在了手边那白瓷茶碗上,里面茶汤是嫩绿透亮的,能映出坐在他对面的她的轮廓。
而江画却又半晌没说话。
有些话不好问,也不好说。
她不知道李傃和李傕兄弟俩到底是怎么对皇位这个进行了推让,既然不知道,有些话便不好贸然开口说。
不过依着她对他们兄弟俩的了解,李傃离京多半不是因为李傕,大概还是要追溯到李章身上去的——但这个就更不好去问了,李章和李傃的父子关系是难以说清楚的,何况她出宫那会儿就已经知道李傃手腕。
沉吟了片刻,她索性便把这话彻底撂开,抬眼看向了李傃:“那殿下还打算往南么?”
“还没想好。”李傃听着这话,面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又带着几分萧索的笑,“现在不过只是一路想往南走走,到时候到底要在哪里停下来,便再说吧!”
这话听在江画耳朵里,便笃定了他推让皇位和南行多半是和李章有关了,她想起来他这么多年在宫里做太子也做得憋屈,现在李章没了,他似乎也没快活到哪里去,心中便不免升起了几分怜惜。
想了想,她道:“若一时不知去哪里,便在我这里小住一段时间也可以。吴州地界丰饶,风光秀丽,可赏玩的地方也多。说不定能遇到一二可心女子,红袖添香解语花,能解殿下心中郁郁。”
李傃顿了一顿,若是没有最后一句,他倒是很乐意留下的——可添上了最后那一句,他便觉得自己留下的目的仿佛被看穿了一样,尽管江画所说的和他所想的并不是同一回事。
“这间宅子虽然小巧,但是房舍颇多。”江画已经迅速盘算了一番,“若是殿下不嫌弃,前院这边我叫人收拾好了让给殿下来暂时小住,然后再叫启悟去外头给殿下找一间大一些的房舍,宽敞一些。”
“也不必找太大的房舍,那样太惊动人。”李傃迅速收拢了自己乱纷纷的心思,露出诚恳的笑容来,“都听娘子的,客随主便就行。”
“殿下既然是离了京城,便不要想从前的事情。”江画还是忍不住苦口婆心地劝了两句,“从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殿下现在再无束缚,也不要用从前的不快活来约束了自己。”
第116章 做衣服、我来给你做
李傃住进宅子里面来,江画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太大的不同。
她很快便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思,心想这李傃来找她,多半也是因为李章驾崩,他离京之后暂时也无处可去。
她心想他若是这会儿还在京城大概也是尴尬,不仅他自己地位尴尬,而且还会让李傕行事不便,所以才会出京来。
寻常皇亲出京了想去哪里都无所谓,但李傃可不一样,他之前是太子,还短暂地当过几天皇帝,到哪里去都会有人多想,无论做什么也有人死劲儿揣摩,指不定哪天说了句什么就被那满肚子心思的人解读出了不一样的意思,然后招惹出祸事来,故而他也是无处可去的。
大约就是这样,才会到她这里来吧?
这想法合情合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严丝合缝一般,她便觉得李傃也十分可怜。
既觉得他可怜,心底就又泛起了当初照看他们兄弟俩时候的那一丝母爱来,只觉得无论如何照顾他也是应当的,失了娘的孩子没人疼,她就替皇后多疼爱几分便是。
于是她便如从前在宫里时候那样,衣食住行无微不至地让人照看了。
她态度这么坦然,李傃又不是傻子,当然能看出来这其中微妙,只是一时半会也不知要从何说起,只好闷闷地憋了回去。
只是偶尔看她的目光有些幽怨,心想着若是他这会儿凑过去喊一声“母亲”,大约她也会顺口答应下来的。
眼看要入伏,天气便越来越热。
这种时候当初在宫里,便是放着冰块懒得挪动了。
出宫之后到了江南又开始自己过日子,反而倒是忙碌起来。
接连好几天启悟跟着庄子上的管事们跑到田间地头去看,忙忙碌碌一时盼着下雨又一时盼着出太阳,隔了几日没见启悟,再看到便见他脖子晒得通红,硬是多晒出了几分阳刚之气,都不似在宫里时候还有几分阴柔的样子了。
带着两筐杨梅,启悟回到宅子里面,向江画笑道:“前些时下雨,正好便是杨梅季节,正好咱们买的田地里面有个果庄,里面种的就是桃子梅子之类,今天过去便带了两筐回来,给娘子尝尝味道。”
宫里从前夏天也是有各色瓜果,但杨梅樱桃这一些难以存放的便少,多的还是柑橘之类耐放的。
她看了看着两筐杨梅,有铜钱大小,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一下子便叫她想起望梅止渴那词来。
“给前头大郎送一筐去。”伸手拿了一颗起来尝了尝,被这酸酸甜甜的味道激得眼睛眯了眯,她吐出果核,向启悟说道,“这两天倒是没见着他过来,是因为太热所以懒得动?你顺便再问问他要不要多加些冰块放屋子里面。”
启悟笑着应了下来,便带着其中一筐杨梅往前院去找李傃。
李傃在宅子里面住下,江画就让人问了他如何改称呼,殿下陛下这种自然是不行的,江画可没打算承认自己曾经做过先帝李章的淑妃,更不打算叫人知道李傃那吓死人的身份,于是李傃自己想了想,便说仿着民间习惯直呼一声“大郎”即可,于是一众人便都改了口。
跟着江画这边的人是改得快,倒是把跟着李傃的那些人都吓了一跳,他们各自别扭了好几天,最后被李傃轰出去另外找了个宅子住下,省得整天别扭又拥挤地在眼前晃,晃得他都觉得他们碍眼。
启悟过来时候,李傃正在看从京中李傕给他送的一封信,信中在说南边大江中游似乎有水患,问他有没有空闲过去看一眼。
听见脚步声响到了门口,他抬头,便见着启悟在门口和自己身边的内侍冯铎在说话。
放下手里的信,他起了身走过去,轻快地问道:“启悟过来,是娘子有什么事吗?”
“是从庄子上带了两筐杨梅,娘子让我送一筐过来给您尝尝。”启悟忙行了礼,恭恭敬敬地说道,“娘子还问,您这儿是不是还要多一些冰块,南边不比京城,晚上闷热。”
“多谢娘子的杨梅。”李傃看了一眼杨梅,脸上浮现了笑意,不管江画现在在用怎样的心思对他,总之是对他好,他心里便高兴,“冰块就不用了,晚上我睡水榭里面,四面都是有风,很凉快。”顿了顿,他又想起了李傕送来的信,道,“娘子这会儿在做什么,可有空?四弟从京中送了东西过来,中间有几样一看便是给娘子的,我一会儿去找娘子说话。”
启悟呵呵一笑,道:“娘子这会儿应当还是在池塘旁边赏花,您一会儿直接过去便是。”
送了杨梅又往后院去给江画回了李傃的话,启悟便得空退下去换了一身衣服。
一大早出门又这么跑来跑去,浑身便都是汗津津的,难受得很。
把自己打理干净了,他往池塘旁边那个小亭子看了一眼,便见着李傃已经带着人过去找江画在说什么,不由得瘪了瘪嘴,随手捞了个小子去把徐嬷嬷给找来了。
“那位对咱们娘子好殷勤。”两边没人,启悟大着胆子和徐嬷嬷嘀咕,“可别是有什么别的心思吧?”
“咱娘子对他,就跟当初对六殿下一样。”徐嬷嬷很是豁达,“再多心思也没用。”
启悟哽了一下半晌不知道说啥才好,又看着李傃让人捧出了两匹流光溢彩的布料,不由得咂舌:“这是江南才刚送京中去的贡缎吧?又给赏下来了?”
“你好生看庄子看收成去,可别管这些了。”徐嬷嬷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没收成,一家子人坐吃山空,贡缎有什么用,能吃还是能喝?咱们可是要给娘子多攒点家底,将来娘子看中了谁,都有底气上门求亲。”
“……”启悟感觉自己没能跟上多年老搭档徐嬷嬷的思路,这话听得,仿佛他们家大美人儿是个男的,将来要找个媳妇一般,“娘子是女人家呢……”他忍不住提醒。
“咱们娘子,难道嫁人去给人洗手作羹汤?”徐嬷嬷眼睛都瞪大了,“你怕是被太阳晒晕了头吧?”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启悟赶紧澄清,“求亲不都是男的向女的求吗?”
“咱们有钱有家底,就能向中意的男儿郎求,不过就是钱财家底来说话罢了,你还是个大男人呢,这还不懂?”徐嬷嬷嗤了一声,“家底够厚,底气够足,娘子将来就硬气,没人敢指手画脚挑三拣四。”
“那我刚还说……那位……”启悟感觉自己都被徐嬷嬷给带歪了,“要是万一他对咱们娘子有意思……那就不是钱的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