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屋檐上飞来几只黑毛乌鸦,一双眼直直盯着西边的房子,哇哇乱叫,吵得人无法入眠。
许惊雨的房里很暗,有几道拖拽之声传来———唰!唰!她迅速睁开眼睛,耳边细细听着那拖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刹那间,她从床上一跃而起,眼前一道黑影闪过,随即又消失不见!
她警惕万分地在房内扫视一圈,为免打草惊蛇,她连灯都没有点。可是什么动静都没有,房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唰——唰——
突然,那道拖拽的声音又出现了!许惊雨突然醒悟过来,拖拽着的声音是从地上传来的!
她忙低头往床下看,昏暗的光线下,那道黑影的上半身仅靠着两只手拖拽着往前走,两只手往前一拽,上半身便往前拖,那道黑影没有下半身!难怪它一直以一种十分诡异的姿势向她靠近!
许惊雨看得头皮发麻,她迅速从袖子里掏出明火符抛向那道黑影,虽然黑影动作慢,倒是歪着身子躲过那道符!许惊雨下了床,还没等她有所行动,那道黑影已经拖着身体来到她面前,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对着她一个劲儿地磕头,嘴里“啊啊”喊着什么,像是说不出话来一样。
许惊雨往后退了一步,偷偷传了张传音符飞向淮落的房里,刚做完这一切,那道黑影忽然抬起头来,那张脸分明是后街茅房里那鬼魂的脸!
那鬼魂磕着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一急,竟是两手一用力弹跳起来,直直扑向许惊雨而来!
噗通一声,眼前一暗,不省人事。
第19章 第十九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许惊雨睁开了眼睛,然后身体好像不受控制一样站了起来,眨了眨眼睛,她眼前出现一张病怏怏,面色蜡黄的老人脸。
然后,她听见“自己”开口道:“刘老伯,回去后切记不要受风,近日雨季,要是膝盖关节实在疼得不行再来找我,药要记得吃。”
这把声音不是她自己的,而是属于一个成年男性的声音。接着,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自己”却推拒着:“刘老伯,你知道我的规矩,义诊是不收钱的,你收回去吧。”
听着“自己”说了几句话,许惊雨终于回过神来,这是———共情!
所谓共情,相当于灵魂共享,共情者能从对方的灵魂中窥见它的记忆!
可是,它为什么要与她共情?它想让自己看见什么?这个人又是谁?
“自己” 和那位老伯说完话后,站起身往身后的宅院方向走去,一路上,不少婢女侍从看见他都恭敬崇敬地喊一声:“二公子。”他们的神情无不恭恭敬敬的,好几个差点席地而跪,还是“自己”阻止了他们。
这座宅院以拱窗和转角的石砌相融合,尖塔形斜顶,泥墙浅红瓦,形曲拱门和回廊,向南北舒展交融。
有个人在廊檐下,他面上盖着话本,暗金封皮,许惊雨听见“自己”喊他一声:大哥。
那个人摘下话本,微微一笑,形姿慵懒:“官无伤,你怎么又回来了?”
许惊雨在看清那个人的面容时,瞳孔急缩成点,心神巨震,心底像栓着一颗石头直直往下沉,惊讶不已。
鬼王逢魔!
他和“自己”这个人是兄弟?那……这个人到底是谁?官无伤……官无伤……她猛然想起武功山上的墓碑,若他是官无伤,那逢魔……是造碑人,官无疾?隐隐的不安在心底蔓延开来,既然挣脱不出共情,她决定稳下心神继续下去。
官无伤淡淡道:“大哥,阿爹阿娘呢?这次回来怎么不见他们?”
“劳师动众地前往你的神观去上香了呗,”官无疾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他们几日不去便挂念,必须得爬上山去上香不可,都是闲的!”
官无伤笑道:“等我下凡来不就见到我了吗?何必那么辛苦爬上山去上香?”
官无疾道:“阿爹阿娘也是希望你的香火鼎盛,才常常召集乡亲父老一起去上香而已。话说回来,你这次又私自下凡来义诊?那些个穷人都臭烘烘的,你免费替他们看病就算了,还倒贴银子买药免费赠送,你指望他们能报答些什么给你?还不如回你的天界安心做个万人敬仰的神明!”
闻言,官无伤倒也不恼,“大哥,你也知道我心怀苍生,如今时代动荡不断,战祸连年,我总想着要做些什么回报我的信徒才好。如今我时常显化凡间不为什么,就希望尽些绵薄之力帮助信徒们,我不过区区医者能得道成仙,封作妙应候,能做到的不多,一次次义诊算作报答,实在微不足道。”
妙应候?许惊雨想了想,虽然她在天界待的时间挺长,但是对妙应候这位仙官实在没有印象,甚至也不曾听别的神官提起过妙应候。
那边厢,官无疾翻了个白眼:“你啊你,你以为能妙手回春,起死回生,再生骨肉的神医是哪里都有的吗?别再妄自菲薄了,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你也强求不来。天意如此,你就活该当这个神官,高高在上,受万人膜拜!”
官无伤不再说话,只是淡淡地笑。官无疾又问:“最近我的漂漂好像精神不振,给它什么都吃不下,待会儿你帮我看看!”
“什么漂漂?”官无伤哽了一下:“大哥你又从哪儿捡来了小猫小狗?你圈养着的亮亮、晶晶、星星、月月那些小猫小狗都快把咱们府邸围满了。”
官无疾哈哈大笑道:“漂漂不是小猫小狗,是我从菜市场里买来的小香猪!老板说养大了能驮着我跑!走走走,去看看!”他领着特别无奈的官无伤往外走,此时,正门处传来吵杂声偶尔夹着几句谩骂。
官无疾走过去一看,自家的侍从一边拦着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跪在地上的男人不让他进门,一边高声谩骂:“我去你的!就你这样的还想见我家二公子,做你的春秋大梦去!滚滚滚,咱们官家府邸可不是你这种烂鱼臭虾能来的地方!”
那男人猛地抬起头来看向侍从,一双眼珠子如狼般狠狠剜了他一眼,咬着牙面目狰狞,最后还是收敛了一身的杀气,忍气吞声:“我来这儿是有事相求,我家人得了怪病,四处求医无果才不得不从遥远的南方来皇都求见神医官无伤!你让我见他一面,算我请求你,请你去通报一声!”
侍从高仰着头,阴阳怪气道:“哎哟,每日来这儿求医的人络绎不绝,我每一个都去通报岂不忙活?你以为我家二公子随便每个人都见吗?你见过哪个神医这么闲啊?我家二公子没空,你快滚!”
“阿卓,住口!”官无伤敛着眉,来到他们面前,被叫阿卓的侍从一看见官无伤便弓着身子退到了一边,官无伤缓和了语气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跪在地上的人抬起了头,非常不客气地打量了官无伤,眉眼凌厉:“你是神医官无伤?”
官无伤点头:“是,我是官无伤。”
那个男人虽说衣衫褴褛,样子落魄潦倒,但是眉宇间凌厉盛势,即使是跪着求人的话也说得不卑不亢:“神医,我求你救我的家人!我姓贺字终南,我从遥远的南方而来,三月前,我家人突染恶疾,起初以为是普通的头疼脑热,但是过不久我家人身上开始长出脓包,最后竟蔓延了全身,他们整日喊疼,疼得无法入眠!我家一百余口人,每一个都染上此恶疾,我恳求你看看我的家人!”
说完,他抬手将裹住白布的牛车推来,一掀白布,周围不断有人响起抽气声,甚至有些仅仅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弯腰呕吐,直把肚子里那点苦水吐完为止。
姓贺?会那么凑巧吗?贺家人、九尾狐、诅咒!许惊雨在听见他姓贺时,心里有那么几分怀疑,直到他掀开白布露出牛车上的尸体时,她几乎能肯定,这些人就是受诅咒而死的贺家人。
只见每一个白布下盖着十余人,一掀开便散发出阵阵恶臭,他们浑身长满大小不一的脓包,赭色的,密密麻麻地看得人心生恐惧,像长满肉瘤的枯树!有些人的脓包已经被戳破,流出膻黄的脓汁夹着血,又腥又臭。那些躺在牛车上的人个个睁着眼睛,血丝爬满眼眶,面容槁黄,脓包长满身体让人看不到一处完好的皮肤。
连官无疾都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他拉了拉官无伤,示意他别上前。官无伤摇了摇头,挣开他的手上前看了一眼,最终叹气道:“没救了,他们已经是死人了。”
贺临安急忙反驳他:“不可能!我一路推着他们来到这儿,他们还和我说话了,他们还没死!”
他疾步走向另外两辆牛车掀开白布,底下的男男女女层层叠在一起,同样的形容恐怖,他掀开所有白布,气急败坏道:“你看清楚,他们还没死!他们还在呼吸,你凭什么看了一眼就判定他们没救了!你凭什么?!”
官无伤蹙着眉头思考着什么,他身旁的官无疾已经踏出一步,指着他大骂道:“凭什么?凭他是神医,是妙应候!你又算什么东西,敢跑我们官家府邸来撒野?阿卓,把他赶出去!”
阿卓应了一声,叫来两个壮汉拦着贺终南往外边拖,贺终南看起来瘦,但是力气却很大,他挣脱了侍从的禁锢,噗通一声跪在官无伤面前,面无血色,低了声音求道:“刚刚是我出言不逊,冲撞了神医,我和你说声抱歉!但是我家人真的还没死,你看看他们,脉搏虽弱,但是胸膛还起伏着,他们还没死,他们还没死的!我求你了神医,求你大发慈悲去看他们一眼吧!我求你了!”
官无伤背着手,低头看了他一眼,“医者所谓望闻问切,我的诊断是从来不会错的,贺公子,你家人是真的没救了,请回吧,抱歉。”
贺终南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他拖着膝盖刚向前一步,官无疾却当胸一脚将他踢远了,“阿卓,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他赶出去?!”
“不,不,不,不不!等等等,等等!别赶我走!神医!神医!我不走!” 贺终南被侍从一左一右拖着往外走,他不断回头看他们,语带恳求:“我求你了!神医!神医!求你看他们一眼,他们还没死!他们还有救的!我求你……我求你……”
他的声音逐渐离远,沉重的正门梆一声合上,彻底隔绝了贺终南那张心惊胆寒的脸。
第20章 第二十章
那一天,雨下了一夜,经过一夜的洗礼,早晨的阳光带着微微潮意,乌云沉得像是要坠下来,黑压压的一片,大概是还要下雨的了。
官无疾怀里抱着一只毛茸茸的黑白奶猫出了房门,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怀里软蓬的皮毛,直把小奶猫伺候得舒舒服服,忍不住在他怀里打了个滚儿!
官无疾迎面走来,问他:“大哥,漂漂昨日吃饭了吗?”
官无疾道:“吃了,好家伙,原来它是嫌弃猪食不好吃,非要吃那山珍海味,昨日漂漂吃了一大盆的鲍鱼海参,吃不死它丫的!”
官无伤无奈笑道:“也别给它吃那么多,会撑食的,一日两顿饭,不要喂那么多鲍鱼海参什么的,普通的吃食就可以了,小香猪不挑食的。”
官无疾把怀里的小奶猫放开任它去玩,无语道:“我家这只小香猪就特别挑食,猪食不吃,剩菜剩饭不吃,要是给它的食物里掺些剩食,它脾气大得能把食盆给拱了,胖家伙,早晚把它给炖了!”
他们经过正门,阿卓刚关了门走进来,一见到官无伤便无奈道:“二公子,昨晚那个人还没走呢,现下像个门墩子似的跪在门口呢!”
官无伤一惊:“他从昨晚跪到现在?快开门,别把人给冻坏了!”如今是夏末秋初,入了夜是极冷的。
打开了正门,贺终南果然跪在门槛外,身后依然拉着三辆牛车,已经用白布盖严实,下了雨,白布都湿透了。贺终南也没好去哪里,整个人摇摇晃晃地几乎跪不住,脸色比死人更惨白,额上的碎发不知是雨还是汗黏腻地沾在脸上,显得特别狼狈。
他一见官无伤,便匍匐着身躯往前跪拜,一夜的雨仿佛把他一身的自傲孤冷浇得七零八落,哑着嗓子哀求:“神医大人,他们没死,我求你,再看他们一眼,他们没死,他们没死,他们没死!我求你再看一眼,救救他们!”说到最后,他几乎支撑不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官无伤上前扶了他一把,皱眉低语道:“我和你说过,我的诊断不会出错,你的家人,我很抱歉,我无能为力。”
贺终南在这时猛地抬起头来,眼中暗流涌动,咬着牙道:“你不是神医吗?你不是神吗?为何救不了?为何?!世人都说妙应候如再世华佗,包治百病,化骨生肉,妙手回春!可你,为何独独不救他们?你想要什么回报?银子?权利?女人?我,贺终南,本事通天,什么都能做到,你想要什么?你就是想要这天上天下,我都能给你!我贺终南,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不自觉的,官无伤松开了抓着贺终南的手。他在贺终南的眼中看见那汹涌的光芒,甚至毫不怀疑,要是他开口,要是他真的能救活他的家人,贺终南真的能把这天上天下捧到他面前来……他如末路的囚徒一样,恰恰是这样的人,能成为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统治者,却也是最可怕的一类人。
思及此,官无伤不愿再纠缠,吩咐阿卓给他几两银子好打发他走。
贺终南被侍从拽着拖着从一众看热闹的路人间穿梭而过,他死死盯着官无伤那道白色身影,忽然从喉咙深处发出沙哑的声音:“官无伤———!”
那道白色身影转过来看了他一眼,淋了一夜雨,高烧使他眼眶湿润模糊,每一口气都仿佛带着灼人的热度,他深吸一口气,死死盯着那道白影,一字一句认真道:“从今往后,我会让你后悔今日的见死不救!从今日开始,挡我者,杀之!辱我者,诛之!伤我者,凌之!官无伤,我会亲手杀了你,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几句恶毒沉重的话语如一记重锤狠狠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就连官无伤,都忍不住捏紧了拳头,深吸了一口气才压下心中那股不忿劲儿。
贺终南的话说得实在恶毒又难听,彼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毕竟,官无伤是神仙,是人人崇拜敬仰的妙应候,他是天上的神仙,怎么可能轻易被一个落魄潦倒的人撂倒?
可惜,事无绝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