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帝知道,朔光此刻说的“他”,是指临川。
“他在冥府时, 便已不愿认你,你为何还要万里随他来到魔族?”
“我想让他记起我,我以为他有苦衷。”
“他能有什么苦衷?”
朔光却又笑了, 只不过这笑,有些破碎。
“你应该知道, 我在冥府,养了一棵专吃记忆的银树?”
“知道。”
“那你可知,那银树,最初是由什么滋养?”
冥帝摇头, 银树的由来, 朔光从未与他们说过。
“那棵银树最上头, 有我的一段记忆, 那是银树的第一片树叶。”
冥帝大惊:“那段记忆, 是你自己取的?”
“嗯。”朔光还看着水镜,“我觉得那段回忆太痛,便把它喂给那棵树了。”
“既然已经喂给那棵银树,今日却为何又忽然说起?”
朔光没有直接回答,她轻抚上水镜的脸。
“你可以先回去看看,等你看完我的那段回忆,我今日所为,你就都懂了。”
冥帝心神一凛,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想做什么?”
“我当然,是要救水镜啊!”
话落,风起,以朔光的手为中心,忽起一阵呼啸的狂风,冰床上的莲花悉数被吹断,水镜的衣裙被吹得飞扬,院中的花草摇头摆尾,几乎都要倒在地上。凉亭四周挂着纱幔,此刻被风卷得飞舞起来,随后竟然被撕裂,飘扬着飞到半空。
冥帝是神仙,可这风劲道太大,竟连他也站立不住。
“朔光,你到底想干什么?”
朔光坐在亭中,水镜边上,纹丝未动。
“你我相识多年,这次就当帮我,我的事,你不要管了。”
“轰——”亭中骤起阵炸裂之声,一道光波四散开去,将冥帝推离凉亭。
冥帝有意与光波抗衡,但他实在不是朔光对手,任凭他用尽全力,还是只能被逼着一寸寸远离。
“朔光——”
这方院落外头,临川也察觉到动静,他原是想来探水镜,可远远地看到狂风乱卷,术法横飞,只好在院门口止步。一卷风,一道术,本应该局限于公主宫苑之中,但这一刻,远在几重宫外的君上与司正,竟然像感知到了异样,不约而同都望向了这个方向。
凉亭之中,朔光还坐在风口中心,她抚尽了水镜的脸,抬起手,那颗串成项链的凰石就出现在了她的掌心。凰石悬在半空,释放着微红的光芒,朔光将凰石放置在她与水镜之间,凰石上立刻红光大盛,如丝絮一般一半窜至水镜眉心,一半窜至朔光额中。
冥帝这时不挣扎了,他忽然明白,朔光到底在做什么。
果然,不久之后,朔光凌空而起,悬到与水镜平行的位置,那颗凰石就像连着她和水镜的一个通道,不断把她体内的力量传输到水镜身上。
风还在吹,那道光波依然坚韧得像一堵城墙,冥帝就透过这堵透明的城墙,眼看着朔光的手臂化作翅膀,眼看着她的精元从她体内溢出,眼看着那颗像明珠一样的精元逐渐变得涣散,就像墨滴晕在了水里,最终弥散得剩不下一点踪迹。
精元没了,朔光就也没了。
冥帝亲眼看着朔光变成凤凰,看着她被那颗凰石吸干了精血。
看着那只巨大的凤凰仰头哀鸣,然后“砰”地一下,炸裂成金色的羽。
就在朔光消失的一刹那,风停,光散,水镜骤然睁开了双眼,那颗泛着红光的凰石忽然变作个普通石头,落在水镜胸口。
金色的羽像雪一样,泛滥着洋洋洒洒地落下,冥帝伸出手,有一片羽翼飞扬着落在他掌心,可还没等他感受到触感,它就已经融化。随后,那漫天飞舞的金羽也都陆续消散了。
霞光隐没了色彩,太阳被云层淹没。
传闻里说,上神陨落,天地皆悲。
冥帝看着这雪白的宫楼,直觉心里如黄泉一般空旷。
“为一个初陌,值得么?”
类似的话,朔光也问过,那时她问他,为护佑可离,与天庭为敌,值得么?
他说的什么呢?
他说,值得啊!
那她呢?怎么会说不值得?
冥帝是随着朔光来的魔族,故她在魔族经历之事,他全数知悉。他知道她去过王池,知道她被引入妖冢,知道她与漓岸重逢,也知道最后,她与临川的那番对话。
朔光确实如她自己所说,不曾深究王池那位不露面的功臣究竟是何许人,亦不曾去探,漓岸所居的深洞里,那片望不尽的黑暗下究竟藏着何物,她单在远处远远一望,已然知悉那两个地方有着临川不想让她知道的秘密。
临川骗不了她,那她就自己骗自己。
可到最后,临川却自己将这个谎言戳穿。
——王池那位未露面的功臣,是初陌。就在众王凝成的水墙前方,有一座石林,石林里放置着魔族所有君上的雕像,旁边环绕的山峦上则依次记录着他们的一生。朔光没有去看,但冥帝去看了,冥帝清清楚楚看到,在最后的最后,有那么几尊人像与临川生得十足相像。
至于妖冢,在朔光与漓岸促膝而谈时,冥帝从地面的石台上一跃而下,他闯入了那片黑暗,然后在深邃的洞底,见到一个流光溢彩的法器。它悬在半空,被黑暗裹挟,但就在被它照亮的区域,可以看到初陌的一片残影。冥帝看不清场景,但他看到,初陌提着剑,剑上全是血,他的眼中,有一半的歉疚,一半的杀意。
冥帝知道,漓岸早知他的存在,亦早知,他闯入了初陌所在之地。
在久别的寒暄里,漓岸获悉朔光与他的交情。他知道了初陌所在,朔光便也应该知道。
所以漓岸才会说,他会在妖冢等朔光再来。
那是因他知道,她已不会来了。
那一次分别,就将是他们的永别。
与朔光相识千载,冥帝对她的了解,终究不如曾与她共过患难的漓岸。
水镜醒了,但朔光没了。冥帝站在花团锦簇的冰面之上,不觉得悲伤,只觉得寒凉。
“你是?”
水镜久睡初醒,看到冥帝,眼睛里全是茫然。
冥帝走到她身边,将那颗已失去灵力的凰石捡起。
“你不用管我是谁,反正以后,你我也不会相见。”
冥帝说完,转身要走。
“你是救我的人?”
“若我是,你活不了。”
冥帝没有停步,亦没有回头。
但这时,临川来了,正好与冥帝面对面遇上。
“冥帝?”水镜已从冰床上起身,凉亭周围的荷花又重新开了起来,临川四下望了一眼,“冥君大人呢?”
“她走了。”
“她去哪里了?”
“她去何处,与你无关。”
冥帝越过临川,欲走。
临川伸手将他拦住。
“我可是冥府之君,你将我拦在此处,就不怕被他人撞见,以为我擅闯魔宫,继而挑起仙魔之战么?”
临川没有放手。
“我还有承诺没有兑现,我必须知道她在哪。”
临川口中的承诺,大约与朔光成婚吧。
临川当时没有听懂,但冥帝那时就猜到,朔光提出那个要求,不过是想看临川,能为水镜做到什么地步。
她怎么可能,明知临川心里无她,还上赶着坏人姻缘。
“你要救的人,她已救了,你又何必纠缠?”
临川尚未回话,这时水镜走了过来。
“临川……”水镜的声音很虚弱。
临川忽然想到什么:“她为救水镜,牺牲了自己?”
冥帝没有回答:“君上和司正马上就要来了,你确定还要将我拦在此处?”
临川犹豫片刻,将手放下来。
“凰石已有聚魂之功效,她要救水镜,只用凰石即可,为什么……”
“你知道凰石是怎么来的么?”
“……”
“凰石,本以她的心血滋养,要使凰石力量足够强大,她就需要注入更多的心血,你知道心血对一个妖而言,有多重要。”
临川如当头一击,全无了刚才的生气。
“她从来没与我说过。”
“她要怎么与你说?她告诉你,凰石救不了人,还是她拿不出凰石?”
“……”临川踉跄一步,水镜将他扶住:“临川,你怎么了?”
冥帝看一眼这两人,倒算得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他冷哼一笑,跨步离去。
“你是魔族,本不该擅闯冥府,我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不与你计较。”
临川一个晃悠,差点朝地上栽去,他明明没有受伤,但这一刻,他看起来却像比水镜伤的还重。他那一整张脸,都看不到一丝血色。
◎最新评论:
-完-
第113章
◎千年前的真相,终于看到了◎
冥帝回到了冥府。
他和朔光不在的这些日子, 云山与可离已无聊得快要长毛了,尤其是可离,几次闹着要去魔族找人,所幸云山还算理智, 一面苦口婆心一面生拉硬拽, 终于将她劝下。这好不容易将冥帝等回来了, 可离自然一刻也不能耽误,飞奔至黄泉路口相迎。
“冥帝大人, 您回来了?”可离头一次对冥帝这么谄媚。
然等冥帝完全现身,却不见朔光时, 她又原形毕露了。
“朔光呢?”她前前后后翻找一阵, “怎么就你一个?”
“朔光不回来了。”
“为什么?”
“她不想回来。”
“怎么可能?”可离完全不信,“咱们可是黄泉三姐妹,说好要齐心协力守护黄泉, 守护冥府的,她怎么可能说舍下就舍下我们?不可能,不可能的。”
这时云山也来了, 她大概听到可离说的话,但没完全听清楚。
“什么可能不可能的?你们在说什么?”
“他——”可离睨冥帝一眼, “说朔光不要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