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没几日就是休沐日,顾谙之给承晚送过早饭后就没了人影。
其余几位夫子闲来无事,约承晚去一起品茶论经,她不感兴趣,便推辞说有事要上街一趟,接着出了门。
临近年根,京都城里热闹非常,坊市里熙熙攘攘,摩肩擦踵,简直就要挤不动道。
承晚难得来一趟,看什么都好奇,左摸摸右瞧瞧,待她从坊市里转出来已经快近中午。
她早就听说明堂的饭食滋味美妙,这会儿正好赶上饭点,她准备过去尝尝。
明堂是大宁最大的连锁酒楼,在各地都有分号。
据传明堂最初的掌门人是位女子,人称杜娘子。她终身未嫁,将生意做得红红火火,不仅是圣祖皇后的闺中密友,更是当时最大的皇商。
后来杜娘子从慈幼堂收养了一名孤女,并抚养她长大。这位杜小娘子更是争气,从杜娘子手里接过明堂的生意之后打理的风生水起,坐稳了大宁第一皇商的宝座。杜家几代人一门经商,如今甚至还有了自己的商船商队,将生意都做到了别国。
承晚站在明堂门前,看着雕梁画栋的气派酒楼,心里不由得默默为当初的杜娘子叫一声好。一个女子孤身一人在这世上行走已是艰难,她不仅保全了自己,还将生意做的这般好这般大,着实令人钦佩。
刚要抬腿迈上门前台阶,身后传来一声试探的声音:“沈……夫子?”
承晚转过头,竟是顾谙之。
“你怎么在这?”承晚很是惊喜,她出来前还特意去寻了圈顾谙之,结果了解情况的学生告诉她顾谙之今天肯定要去书局抄书,再接着回家照顾父亲,没成想竟能在此时遇见他。
顾谙之冲她拜了拜:“学生刚从书局出来,这会儿准备回家。路过此地看见夫子,所以过来同夫子问安。”
承晚眼尖,瞅见他手指上还有没擦干净的墨迹。顾谙之好像发觉了什么,不自然的朝袖子里缩了缩手。
承晚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心里有些酸涩。
她复又想起向辞那番话,魔君赤焰不知何时就会重新出世,在这个节骨眼上,苍濬不能出任何意外。
“吃饭了没有?”她摁下心绪,和煦问道。
顾谙之摇摇头:“还没有,准备回家再吃。”
承晚唇边绽出一抹笑,抬手指了指明堂金光灿灿的牌匾:“今日我做东宴请谙之,权当答谢你对我这几个月的照料。”
顾谙之刚要张口推辞,承晚抢先说道:“只是一顿便饭而已,若是你不给我这个面子,那等回书院我便让孙掌事再换个人来照料我。”
承晚连这种话都说了出来,顾谙之知道自己推辞也无用,旋即拱了拱手:“恭敬不如从命,先谢过夫子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明堂的大门,立即有伙计抬着笑脸迎上前来。
伙计成日在店里见多了南来北往的客人,一双眼睛最是刁钻。为首的清秀公子身形娇小,丹唇雪面,喉间平平,一看就是位女娇娥扮的。进了明堂神色自然,举止优雅,应该家境优渥。后面跟着的年轻男子身量高大,器宇轩昂,容貌俊朗,只是穿着有些普通。
伙计眼珠滴溜一转,心里猜想这定是哪家富户家的小姐女扮男装,趁今日热闹出来同寒门情郎幽会。
伙计迎上前去,十分贴心的将他们带上二楼,寻了处里面靠窗的雅间。这雅间不算太大,位置位于二楼最边上,两面是窗户,正好可以看到远处街市热闹的景象。外面也十分幽静,没什么闲人走动。
承晚左右环顾一圈,十分满意,心里暗叹果然是百年酒楼,连个小伙计行事都如此妥帖。
菜单送上来,承晚递给顾谙之:“谙之点吧,我不太知道你的口味。”
顾谙之粗略一扫菜单,又将菜单递回给承晚:“还是夫子来吧,我不挑食,简单一点饭食能填饱肚子就好。”
他虽尽量表现自然,却还是不经意的流露出一股手足无措来。顾谙之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进这么高档的酒楼。菜单上那些琳琅满目的各色菜名让他眼花缭乱,更要命的是后面跟着的价格,对他来讲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承晚看出他的窘迫,面上没露出什么,自然的接过菜单,一边翻一边说道:“哎呀,谙之可真是好养,只是为师我月月领那么多薪水,却没地方花,也着实很让人头疼。”
顾谙之听见这话,心里一动,顺着她的话问:“夫子的薪水不用给家里人寄回去吗?还不知夫子是否娶妻,若是娶妻生子,日常的花销也小不了。”
承晚面容一僵,肚里暗骂一声,接着打着哈哈说:“家里人都不需要我寄钱,而且我也没有娶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对了,还不知道夫子是哪里人?来清晖书院这么久了,也没见夫子朝家里写过家信或是回家探亲。”顾谙之继续发问。
承晚暗自嘀咕,顾谙之今天这是怎么了,往常从不多言多语的一个人今日也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了。
她硬着头皮搪塞说:“我家离这边有些远,写信回去不太方便,回去探亲更不方便。还是等到明年结束轮值再回家去吧,反正离家也不算太久。”
她眼神躲闪着顾谙之,又怕他再接着问东问西,便直接叫了伙计过来,一连串念了好些菜名。
伙计唰唰写了一大张纸,然后不可置信的问道:“这些,全部都要?”
承晚点点头,嘴角挂上一抹笑:“你尽管上,这点菜钱我还是付得起的。”
顾谙之出言劝阻说:“只有我们两人,若是点多了也吃不下,最后难保不浪费,还是少点几道吧。”
承晚却摇摇头,不以为意:“怕什么,若是吃不了你就带回家给你父亲吃,还有你那个邻居牛二哥,也省的他们生火做饭,还怪麻烦的。”
顾谙之心里感动,知道承晚这是找借口故意多点,好让他带回家去。
他看着承晚,眼眶微热,一股汹涌的情愫在胸腔中上下翻涌,快要令他难以自持。
菜上的很快,不一会就琳琅满目的摆满了桌子。承晚也是真饿了,招呼着顾谙之动筷。
两人相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同桌吃饭。顾谙之一开始有些不好意思,但承晚十分自然大方,吃的很是畅快。渐渐地,顾谙之也少了很多拘谨,逐渐放松下来。
两人一边闲话一边吃饭,顾谙之想起那晚从湖边看到的场景,试探着问道:“沈夫子如此年轻,与我差不多的年龄就做了夫子,着实令学生佩服。夫子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为何想着要做夫子,而不是出仕去寻个更好的前程?”
承晚咬着筷子,眼里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想知道我为何来做夫子?”
顾谙之点点头。
“因为一个狗男人。”承晚掷地有声,斩钉截铁。
“狗……狗男人!?”这个回答可真是让顾谙之吃了一惊。
他这几日设想了无数种假设,可就是没想到从承晚嘴里出来的竟会是这三个字。
“对,狗男人,”承晚夹了块肉放进嘴里,有些恶狠狠,“一个该千刀万剐天打雷劈的狗男人。”
对面的顾谙之好像是被她的样子给吓到了,手里拿着汤勺悬在半空,呆呆看着她,半天不敢动。
承晚发觉自己好像有些失态,解释道:“就是很久之前有个男人,同我有着血海深仇,我来清晖书院来做夫子,也是为了以后好找机会和他报仇。”
这话说得,让顾谙之更吃惊:“那个男人竟在书院里吗?是谁!”
承晚笑眯眯的抿了口汤,看着对面的年轻男子笑着说:“现在告诉你还太早了,大概等你八十岁时就知道了。”
顾谙之被她说的一头雾水,但看她的表情轻松,这会儿还开起了玩笑,他才暗暗放心。
接着他又有些伤感:“夫子明年秋试后就要离开书院,不知等我八十岁的时候还能不能再见着夫子。或者说,我还不一定能活到八十岁。”
承晚笃定的点点头:“一定能再见的,等你八十岁一过,我们就能再见面。”
顾谙之有些疑惑,但想着沈夫子毕竟是个精怪,精怪同人不一样,说的话总是有他的道理,所以他也没再开口。
两个人各怀心思的吃完一顿饭,一大半菜连动也没动过。承晚叫了伙计,把这些菜打包进食盒里递给顾谙之:“喏,拿着吧,估计连明天你们家都不用开火了。”
顾谙之心下感动非常,接过食盒恭恭敬敬朝承晚拜了一拜。承晚却一侧身,绕过他的礼,满不在乎的说:“你这样可就太见外了,只是一餐饭而已。你好好读书,明年秋试高中状元也算是给为师脸上增光了。”
顾谙之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说:“还不知明年秋试能考成什么样子呢,若是没能高中,要让夫子失望了。”
两人一前一后从二楼下来,承晚在前面摇头晃脑故作玄虚的说:“顾谙之,为师再跟你重复一遍,明年秋试你一定能一举夺魁。千万不要不相信为师的话,我的话可是非常灵验的,不信你就想想谢春山。”
提起谢春山,两人脑海中又同时浮现出那晚他狼狈的样子,不由得都“噗嗤”一声笑出声。
午后街上人少了不少,两人准备在明堂门前分别。
顾谙之心里惦记着父亲,刚抬脚要走,就听见不远处一道熟悉声音:“哟,可不得了,我瞧瞧这是谁啊,这不是我们的大才子顾贤侄么!”
第19章 撞鬼
听见喊声,承晚和顾谙之都停住脚步。
承晚扭头看过去,是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一身金灿灿的绫罗绸缎将他肥的都快要垂到膝盖上的大肚子裹得结结实实。他歪坐在轿辇上,压得底下四个抬轿的小厮快要断了气。
承晚小声问:“你朋友?”
眼睛却瞥见顾谙之提着食盒的手指攥紧,泛出一阵青白色。
顾谙之咬着牙,轻声回答说:“他是冉家家主,冉恒玉。”
冉家,不就是那家害顾谙之养父瘫痪,土地被强抢的土匪窝么。
承晚明白过来,这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啊。
想到这里,她收回要走的脚步,决定帮一把顾谙之,会会这帮无法无天的强盗。
冉恒玉瞅见顾谙之手里拎着明堂的食盒,发出一阵怪笑:“顾贤侄可真是出息了,都能吃得起明堂的饭。”他的眼睛又围着一旁的承晚上下左右转了一圈,腔调古怪:“原来是傍上了个财大气粗的小白脸,可真是物尽其用啊我的好贤侄,浑身上下就剩了这么一副好皮囊,不用多可惜呐是吧!”
他怪异的腔调和过于惹眼的装扮已经惹得街上的人驻步在一旁观望。
这个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看热闹的人,顾谙之面色逐渐阴郁,承晚却心里有些莫名的兴奋,甚至希望围观的人能再多一点才好玩。
顾谙之侧身对她说:“让夫子见笑了,今日就到此为止罢。学生就此拜别,待晚间回了书院再去跟夫子请罪。”
见他要走,冉恒玉一挥手,轿辇放到地上,那四个小厮可算松了口气。
“贤侄这就要走?”冉恒玉一只手摩挲着下巴,眼神油腻,“见了长辈也不过来行个礼问个好,转身就要走是什么意思?你们顾家就是这样的家风不成?”
他说这话,眼神落在承晚身上,不由得心里感叹一声,这位白面公子长得竟这么好。眉目含水,就算穿着宽袖大袍也看得出腰肢细软,若是个女子不知该是怎样一番销魂滋味?
见他猥琐的眼神一直不停的打量着承晚,顾谙之知道他心里肯定又在盘算什么恶心人的勾当。他往前一步,正好挡在承晚身前,不卑不亢的回答道:“我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
冉恒玉却不理他,直勾勾的看着承晚:“不知这位小兄弟姓甚名谁,在哪里高就?今日一见很合我的眼缘,不知能否有幸结交一二。”
顾谙之回头对承晚说:“你不用理他,还是快些回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