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荆闻言蓦然发笑,她已经愿意与自己说笑了。他道:“薛声可比你想得要精明,只怕短期之内你是见不着他的。”他走近她,话音柔软,温热的气息打在她耳上:“不过你若是真拧了他的胳膊,我也会帮你。”
岳珈退开半步,揉了揉耳朵。拧胳膊就算了,以后不再信他便是。
“对了。”元荆问道,“你怎么会和薛声去佳音楼。”方才着急来寻她,没来得及细问薛声。薛声那人平日嬉皮笑脸,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论起接近姑娘确实比自己更有优势。
“学吹笛子。”岳珈答道。
元荆点头,学笛子是好事,修身养性,将来还能多一桩闺房之乐。何况佳音楼是薛家的产业,在那里学艺他也能放心。元荆手上还有不少公务未清,不能在此逗留过久,便道:“我送你回去吧。”
“不劳烦王爷了。”岳珈转过身,“我认得路。”
那边厢,薛声去元荆那儿送了消息,便回自家穆国公府逗狗消遣了。老国公薛礼阳从外回来,见他无所事事逗狗为乐,心头一郁。他知道自己的儿子资质不俗,只是身在长安,身为外戚,不得不收敛锋芒,做些违心的事情。
康家、宋家与他们薛家,都是靠辅佐当今陛下夺取江山而得了爵位。陛下不仅是他女婿,也曾是他的学生,薛礼阳太清楚他的脾气性格,多疑且无情。如今大数尚有外敌,陛下不会轻易动他们三家。待社稷安稳,没了后顾之忧,一切便不好说了。
康宋两家锋芒太过,在薛礼阳看来实是自取灭亡。为了保住他们薛家的基业,薛礼阳在朝中谨小慎微,对皇帝女婿不敢有丝毫不敬之处。连自己唯一的儿子薛声,也不敢让他担任要职。
“父亲回来了。”薛声将手里的骨头丢远,身前的大黄狗迅速窜开。
薛礼阳点头,步伐里透着疲惫。科考在即,日子比平常更为忙碌。他问薛声:“你今日又去寻肃王府那个女婢了?”
“是。”薛声扶父亲坐下,道,“儿子可以确信,颂王对那姑娘是动了真心无疑。”
薛礼阳深深吸气,若是元照韫安插进突厥的那个校尉真能灭了突厥,长安就该变天了。肃王府崛起,那个校尉也将成为长安新贵,和他们站在一线才是上策。
他拍着薛声的手背,道:“委屈你了。”
薛声一笑:“儿子不觉委屈,若不是有您长算远略,教导儿子看清长安城的波谲云诡,儿子怕该成了康宝丰那样的傻子。”即便如今无法施展拳脚,只要能平安熬过这一朝,待元荆登上大宝,他们穆国公府的日子也就松快了。
薛礼阳喉间不适,低咳了数声,薛声忙让下人去把雪梨汤端上来:“春闱将至,父亲千万保重身体。”
薛礼阳年近古稀,身上难免多了些病痛。陛下为了不让这届学子成了康宋两家的门生,增添他们的羽翼,硬是将主考之责压到薛礼阳身上。学子们敬主考官为恩师,但薛礼阳已是高龄,待他驾鹤西去,那些儒生们未必会卖薛声这个黄口小儿的面子。
薛声暗暗生恨,担了这般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只怕又要加重父亲的病情了。
是年二月初九日,各地举子们涌进了礼部贡院,春闱正式开始。三场会试过后,举子们如释重负。薛礼阳等人却如临大敌,十个昼夜不眠不休阅卷评级,才没耽误放榜。
放榜之日自是有人欢喜有人愁,春闱得中便算是一只脚踏入了仕途。
不过,不论中榜与否,既然到了长安,自然不能错过三月初三上巳节那日的斗诗会。
这斗诗会并非书生们较高下的地方,而是为长安城中未出阁的高门女子们比试文采所设,地方设在城外绣岭宫。绣岭宫是皇家离宫,寻常百姓自然不能随意踏入,不过届时会有宫人将贵女们所作诗文送到离宫外给大家品鉴。
斗诗会一年一届,怡国公府的宋漪姑娘已得了三年的魁首。贡生们久仰芳名,岂会甘心错过。
而肃王府里,熙蓝亦是满心期待。她肚子里那点墨水自然不会去和宋漪比较,不过绣岭宫里的温泉已经让她惦记了整整一年了。
第21章 信任
绣岭宫依山而建,亭台楼阁精巧华美,名花佳木满园生香。
肃王府一行人提前一日到了绣岭宫,是日天朗气清,灿灿日光洒在宫内曲江池中,仿佛撒了满池金箔。池上新建了一座四面开敞的水榭,半月前刚刚竣工。往年斗诗会都在池边举行,今年改在池上水榭了。
宋家姐妹正在池边议论,熙蓝欢喜跑到宋漪身边,搂着她的胳膊说道:“宋二姐姐,咱们一起去牡丹汤池可好?”
“我与姐姐正打算过去呢。”宋漪说道。
熙蓝努了努嘴,面露不悦。宋淇总爱挑她的毛病,她不乐意和宋淇一起泡温泉。
宋淇蔑了她一眼,也不大高兴。可是绣岭宫里就两处泉汤,一个是供女眷沐浴的牡丹汤,一个是男子们用的星辰汤,她也只能将就将就了。
宋淇的眸光瞥见了岳珈,岳珈正眺望着远方山色,春光落在她的眼眸里,温柔又闪耀。宋淇咬咬牙,最近长安城里没少传出她和颂王的事情,一个婢子而已,凭什么攀上颂王那般的人物。
几人一道往牡丹汤池去,汤池设在殿宇内,以青石砌成池壁,引温泉水入内。
岳珈帮熙蓝宽衣后将衣物挂好,便到殿外等候。
宋漪的婢女问雅和宋淇的身边的问容在一处说话,岳珈倚着白墙看着花圃里的牡丹花出神。忽听见两声犬吠,抬眼只见薛声牵着条大黄狗走过来,胳膊仍旧挂着一只。
三人皆福身朝他行礼,薛声摆摆手让她们起身,走近岳珈问道:“你怎么在这儿站着?”
“郡主在里头。”岳珈还记着上回的事情,不大乐意搭理他。
薛声从袖子里掏出一支青玉笛递到她面前:“这个给你,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淘来的。”
岳珈并没接,她不想要他的东西,而且公孙屏给的竹笛足够她练习用了。
“你若不要,我可给大黄玩了。”薛声抬起胳膊作势要将笛子丢了,身旁的大黄狗伸着舌头跃跃欲试。
“别。”岳珈伸手把那笛子拿过来,他腰缠万贯不爱惜这些身外物,岳珈却见不得好好一支玉笛粉身碎骨。
薛声得逞,嘻嘻笑道:“我就知道你大度,不会记恨我。”
岳珈无奈,薛声确实有让人恨不起来的本事。
“你这几日怎么没去找公孙屏?”
“上回学的还没练好。”她在音律上实在没有天赋,苦练多日依然不得其法。
薛声哦了一声,又问她:“我去星辰汤沐浴,你要不要过去。”
星辰汤是男子用的温泉汤,上无尺栋,下无环墙,她一个姑娘家去做什么。岳珈直摇头:“我才不去。”
“那正好。”薛声把手里的绳子塞到岳珈手上,“帮我看着大黄,一会儿来找你。”
他薛国舅的狗,随便找个宫人帮忙看着不就行了,做什么非要她来管。然而还没等她拒绝,薛声早一溜烟跑了。那大黄狗见主人跑了,撒腿跟上去。岳珈硬是被它拽着跑了近百丈远,直到薛声停下了,那狗才跟着停了,乖巧坐好。
岳珈心底闪过一丝不详,抬头果然看见元荆就站在一旁的假山前。
薛声得意地朝元荆道:“怎么样,我赢了吧。”他与元荆打赌,看他能不能把岳珈带过来。
岳珈气恼,丢了狗绳转身要走。
“等等。”元荆喊住她,“我有话要与你说。”他怕亲自过去找她会令她更加不快,这才与薛声打了赌。
岳珈停步,难道是有哥哥的消息?
薛声牵着大黄往星辰汤去,元荆领着岳珈往留云亭去。
留云亭建在高坡上,居高临下且四面空旷,不需担心有人窃听。
“是突厥那边有消息了吗?”岳珈迫不及待。
元荆凭栏远眺,面色略显凝重,沉声说:“突厥可汗要把他的女儿嫁给你哥。”突厥人成婚没有中原这么多礼俗,算算消息传回的日子,岳琛现在应该已经是突厥驸马了。
岳珈愕然,哥哥娶了突厥公主,必然能令突厥可汗更加信任他。可是对元荆他们而言,怕是会担心哥哥受突厥人蛊惑,真的背叛了大数。她骤然慌乱,急道:“请王爷相信我哥哥的忠诚。”哥哥身在敌营,若是大数朝廷不肯信他,沦为弃子,处境将比现在凶险百倍。
元荆转过头,徐徐道:“此刻,我信他,但是再往后,有了妻儿牵挂,他可还能狠得下心肠?”
岳珈咬着下唇静默不语,眼眶里水雾汇聚。哥哥赤胆忠诚,怎么就陷入了这样的境地。
元荆的心骤地像被细针扎了,说不清是哪里疼,却从心底最深处泛起了难过。他伸手去抚岳珈的面颊,岳珈沉浸在悲伤里,直至那双粗糙的手掌覆在她的左颊上,她才猛然一惊,躲开了他。
元荆收回手,背在身后握成拳头,将掌心留存的那抹柔软包裹,让它散得慢些。他道:“本王已派人给他传了密信,若将来他无法取舍,就留在突厥当他的驸马吧。”倘若他朝岳琛真的无心报国,戳穿他的身份只会白白给突厥人一个兴兵的借口,若然他真与大数为敌,再杀不迟。至于岳珈,不管她是什么身份,他会倾尽全力护她周全。
岳珈默然,她相信哥哥不会为儿女私情忘了父仇国恨,可是她没有办法说服元荆。
此时,熙蓝与宋漪、宋淇沐浴完毕,一同往留云亭来。远远见元荆与岳珈在亭子里,宋漪与宋淇的面色皆是一变,只是宋漪恢复得更快些。
见有旁人过来,元荆先行离去。熙蓝快走几步上去,瞧岳珈脸色不大好,踮起脚尖低声问她:“七皇叔欺负你了?”
岳珈摇头,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没有呢,沙子入眼而已。”
宋淇与宋漪在后头缓步走着,见宋漪面上依然平静,宋淇问她:“你真这么不吃醋?”
宋漪没答她,只是淡淡一笑。那不过是个婢女,颂王再喜欢也不可能立她作王妃,更不可能让她当皇后。待将来颂王御极,后宫佳丽自然少不了,她若连个婢女都容不得,还如何母仪天下。
是夜,岳珈辗转难眠,索性出外散心。
山中风急,吹得花树乱颤,岳珈靠着海棠树,取出袖中青玉笛,照着公孙屏所教吹奏。音调断续,难听极了。
“不是那么吹的。”元照韫循声从假山边走过来。
岳珈本以为此处无人才大胆练曲,没想到自己这难以入耳的笛音竟被听见了,而且还是照韫。岳珈面露窘态,朝元照韫行礼。
“不必多礼。”元照韫温声说话,如此深夜却不就寝,想必是有心事难舒,“七皇叔将你哥哥的事告诉你了?”
岳珈点头,脑袋垂得更低。
“你信他吗?”元照韫问道。
“信。”岳珈仰起头看着元照韫。元照韫温和一笑,道:“我也信他。”
只这短短四字,像暖阳将积雪融化,她的心情顿的舒畅,脸上恢复了光彩。
岳琛在元照韫手下并非一朝一夕,他自然相信岳琛的忠诚。既然答应让他去冒险,就不会轻易怀疑。而元荆与岳琛素未谋面,有所顾虑也在情理之中,毕竟此事关系无数黎民。他长长舒气,看向岳珈手上的青玉笛,道:“我教你吹吧。”
第22章 诗会
上巳节那日,绣岭宫外早早聚了一群书生,翘首以盼宫内斗诗会。
皇帝陛下今年开了恩典,今届春闱得中的贡生可以入绣岭宫一睹贵女们的风采,并且作为评判,决定此次斗诗会的诗文胜负。
曲江池畔支起行幛,皇帝元晟与皇后薛音坐在正中,皇亲贵胄们坐于左右。贡生们被隔在外头,无法窥见龙颜。
池上水榭载歌载舞,旖旎更胜春光。熙蓝对歌舞兴味索然,倒是绣岭宫御厨的手艺甚得她心,孟封饼吃得滋滋响。宋漪她们虽也好甜食,但毕竟是在这样的场合,自然不敢贪食,只浅尝了几口而已。
薛声牵了大黄过来,大黄与熙蓝是老相识,欢快地扑向了她。宋淇怕狗,猛地受惊,从椅子上弹起来,把后头的康织给撞了。康织正喝茶,冷不防撒了自己一身。
康织为了今日能在颂王面前搏个好印象,从衣裳都头面鞋履都是精心挑选的,此刻面色难免阴沉。而宋淇当众失态,脸上也好看不到哪去。
熙蓝见状哈哈大笑,掰了一小块饼喂大黄吃。
薛声朝宋淇和康织说了声对不住,他辈份高,两人自然不敢抱怨什么。康织拿帕子擦衣裳,茶水干了仍有个印迹,不得不去更衣。宋淇坐回椅上,身子朝里靠,远离那条狗。她本以为薛声是来找熙蓝的,却见他与岳珈说话。
“那玉笛可还合用?”薛声问道,“不满意直管说,我再去淘换个更好的。”
“笛子很好,不劳国舅爷再费心了。”昨天照韫告诉她,那一支青玉笛够下百亩良田,她哪里还敢挑剔什么,只担心自己用时不慎刮花摔坏而已。
宋淇暗暗咬牙,不仅颂王对岳珈青眼有加,连薛国舅也这般照顾她,还连累自己被狗惊着,她凭什么!宋淇心中不忿,见薛声走了,眼波一转朝丫头问容说了几句话,问容转身往肃王妃那儿去,又转回来告诉熙蓝说肃王妃让她单独过去。
熙蓝信以为真,丢下岳珈自己穿过人群去找母亲。
岳珈望着她的背影,王妃有事找熙蓝让身边的嬷嬷过来便可,何必要让问容转告,只怕是宋淇不安好心。果然,熙蓝还没走远宋淇就朝她走过来了。
“方才国舅爷为了找你,害我被那狗惊着了,你不打算道歉吗?”
“抱歉了。”岳珈并无犹豫,若是道歉可以平息那又何妨。
宋淇本以为她得了颂王和国舅撑腰,不会轻易认错,没事的她就这么道歉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寻衅。
宋漪劝了一句:“是那大黄狗不通人性,怎么能怪多福呢。”
这一来倒成了她宋淇斤斤计较,宋淇愈发气恼,既不甘就这么放过了她,又不愿被人议论自己,道:“要不是她,那大黄狗也不会过来,我倒是没什么,可惜了康织妹妹那身衣裳,那可是水波绫的呢。”她挑眉看向岳珈:“你光和我道歉可不够,怎么也得赔她一身新的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