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晴盯着他,本来瘫倒在座位上,忽然坐直凑近,非要他吃,语气中像是发现了什么:“你嫌弃我?”
孟逢川摇头:“没有。”
姜晴逼迫:“那你赶紧咬一口。”
孟逢川顺从地凑过去吃了一口,一边咀嚼一边开车,余光瞟到她露出得逞和欣慰的笑容,在心中说她幼稚。
两人先到超市买了点菜,接着回到家中,姜晴瘫倒在沙发上,连下手都不给他打,孟逢川好脾气地一个人在厨房里忙,两人只能远距离对话。
姜晴平躺在那儿,看到沙发旁架子上的那盆蝴蝶兰,洁净地盛放着,她一个鲤鱼打挺起身,转而到餐厅去坐着,离孟逢川近点儿。他在厨房里看到了,默默笑着,什么都没说。
她漫不经心地给他说起排练的烦恼,《金山寺》水斗那段,白素贞和小青跟法海派出的神兵有长段的打戏,也是整出戏的高潮部分,热闹的时候单枪满场飞,演员之间的配合十分重要。
他手里举着刚在超市买的娃娃菜,耐心给她讲:“老话有个词叫‘一棵菜’,说的就是上了台不论是主角配角,再加上场面,都要配合得严丝合缝,像菜一样抱在一起。你得学会信任你的同伴,尤其是踢枪的时候,过于提心吊胆反而更容易出错。”
姜晴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抿嘴笑了,忽然感叹道:“你可真是我的人生向导呀。”
孟逢川摇摇头:“路是你自己走的,我的作用不大。”
姜晴一通恭维他:“孟老师谦虚啦,谁比得上孟老师好呢。”
孟逢川被她逗笑,转身背对着她,去看锅里的汤。
姜晴又问他问题:“孟逢川,我不会做饭,你想让我学吗?”
孟逢川反问:“你想学么?”
姜晴说:“我学过,明明步骤一样,味道却不如我妈和霜霜做的好吃,可能我上辈子是个名冠全国的大厨,天妒英才,老天爷把我这辈子的厨艺给剥夺了。”
孟逢川发出一声嗤笑,姜晴听到了,叫道:“你这是什么反应?”
孟逢川说:“你上辈子绝不是大厨。不想学就不学,又不是非要学。”
姜晴问:“那你会一直做饭吗?说不定工作忙,到时候就要怪我不会做饭了。”
“你已经在想将来的事情了吗?”孟逢川手里还端着勺子,忽然转头看她,认真地问。
姜晴愣住,眼神回避:“我随便说说。”
她是随便说说,殊不知他已经在心中畅想许久了。孟逢川认真地说:“确实会忙,现在来见你都是休息日,到时候还是得请个阿姨。”
姜晴“哦”了一声:“那你可得说话算话,放假的时候我要点菜的。”
孟逢川十分纵容:“我一向言出必践。”
当晚她已经洗过了澡,躺在床上玩手机,孟逢川洗过之后,端了盆热水进了卧室,姜晴撑起身子:“干嘛?”
孟逢川说:“给你泡脚。”
她脸上带着窃喜,坐起身来开始挽裤腿:“你伺候我呀?”
孟逢川点头:“你想跟我换下也行。”
姜晴赶紧把脚插进水里,绷不住笑容,孟逢川蹲在旁边,看到她挂着青紫的脚背,满脸心疼,伸手轻轻地抚了上去,意料之中听到姜晴倒吸冷气的声音。
孟逢川抬头问她:“疼不疼?”
姜晴没当回事:“还好。”
他没移开目光,还抬头看着他,手抚着她的脚踝,那瞬间姜晴忽然觉得认准了他,满心满眼都是他,躬身凑近,快速在他的唇上落下一吻。
孟逢川回过神来:“怎么突然亲我?”
姜晴笑说:“你一直盯着我,看起来很想让我亲你的样子。”
孟逢川也笑了,低头给她轻轻按摩脚踝,避开脚背:“明天还要去排练?”
姜晴点头:“我就说不要你来,这几周周末我都去练一下午的,耍枪花我总觉得动作不太顺。”
她用手凭空比量了两下:“转完之后接踏步翻身,我总爱顿住一步,落个节拍。”
孟逢川想了想,帮她分析:“耍花枪的时候你在用手臂和手腕的力,踏步翻身的重心则在脚上,你可能没把这个发力点转移好。我见过很多人耍花枪这段接踏步翻身是直接用上半身的力量去翻,这样倒是很容易跟上节拍,但也爱摔倒,就成舞台事故了。”
他拿起毛巾给她擦脚,双脚都擦完之后把人推到了床上,姜晴盘腿坐在那儿,看他单手端起盆出去,很快关了客厅的灯回到卧室。
姜晴等他上床,两人一起躺下,孟逢川靠在床头,把她揽在怀里:“明天我陪你一起去排练,帮你找找问题。”
姜晴说:“孟逢川,我没想到你还知道这些,你还是不是还会反串呀?”
孟逢川说:“刚要开始学戏的时候,我妈本想让我学青衣,近些年乾旦(男旦)越来越少,小嗓我唱得不错。”
姜晴知道这个“不错”是他谦虚的话,解青鸾这么想,肯定认准了孟逢川是个好苗子。
孟逢川接着说:“可我不想唱京剧,我更喜欢昆曲,比起京剧来,昆曲消沉太久了,幸好那时候上面开始重视起来。”
姜晴问:“那你后来为什么不唱了?”
孟逢川说:“一个是我当时自认为已经到达巅峰了,年纪再长一些后,嗓子和状态肯定不如年轻时,造诣上倒是还可以钻研,但那些名望和奖项对我来说不是很重要。再者说,我爸他是做生意的,不怎么懂戏,但一直很尊重我的选择,支持我,所以我决定和他学做生意,早晚要把这些担子扛到自己身上,算是对他的回馈。眼下就是帮闻院长救个急,估计最迟明年夏天,邵教授回国,我还得回去的。”
他以为姜晴在静静地听着,低头一看,她的头正埋在他的腰侧,已经睡着了。
周六中午,他开车陪她一起去了剧院,本以为是集体排练,一路上可见剧院里空荡荡的,没几个人,等到进了二号排练厅,墙边放着一堆单枪,室内不见第三个人,孟逢川才知道她每周末都是自己来单独加练。
他平时喜欢穿衬衫和西裤,今天一反常态换了身休闲装,穿运动鞋,陪她一起练踢枪。姜晴不吝夸赞:“孟逢川,你踢得不错呀。”
他像是显摆,接住脚背踢起来的枪,漂亮地耍了个枪花,接着流畅地翻了三个踏步翻身,最后利落地站定,姿态丝毫不乱。
姜晴给他鼓掌:“你快教我。”
他放下手里的枪,上前帮她慢动作顺下来步骤,空旷的排练厅内只有他们两个的低语声,阳光从墙面上方的窗口照进,一室静好。
他突然在她耳侧说:“陪练要加钱。”
姜晴憋笑:“你也是黑商吧,艺术的事儿怎么能谈钱呢?”
孟逢川摇头:“黄(秋意)老师业余卖画,他说艺术就是要砸钱听响。”
姜晴哀求:“你饶了我吧,我们折子戏专场座位很少的,票价美丽,没什么油水。”
两人练累了,孟逢川坐在休息椅上,姜晴直接躺在上面,头枕着他的腿。
孟逢川问:“你的戏码排上时间了么?”
姜晴说:“顾老师本来打算定在十二月初,没想到南癸祠楼那栋老楼会这么受欢迎,临时加了几个前辈的戏,我的可能要排到中旬了。”
孟逢川点头:“那还早,时间很充裕。”
那次他从天津离开回上海时,姜晴和他说:“台上见。”
他有时候给她讲梨园旧事,少不了说一些俗语,这句“台上见”不应该是对他说的,而是对同台演出的人说。
孟逢川明白她的意思:“演出时间定下了和我说。”
他听从她的,直到那出戏上演才去天津捧场,期间一个月的时间里,没再往返两地。
她的戏码最后定在了十二月十八号,周五,她说“台上见”,他便没提前去,演出前一晚的紧张他能想象,但需要她自己来克服。
正式开演当天,他托顾夷明要了个工作人员的证件,但没到后台提前见她,而是去了祠楼的楼上。
南癸祠楼于清朝年间建成,是天津祈王府后身的一栋独楼,经历了半年多的修葺,整体保留了原有的古朴。文化/部决定把厅堂改建为戏楼,今年开始投入使用。最里面是简易的戏台,遵循过去小梨园的尺寸,三米半宽,三米深,观众可见九龙口的伴奏场面。
他所站在的二楼过道位置不算宽裕,又因为年久,暂时没有摆放座椅,空荡荡的。《金山寺》这出戏差不多半个小时,他就站在楼上看,满目可见岁月斑驳的痕迹。
从姜晴上台开始他就提着一颗心,白素贞和法海水斗结束后放下了一半,剩下一半直到谢幕台下响起振聋发聩的掌声之后才彻底放下。
这么一场戏下来,她肯定是喘的,胸前可见明显的波动,孟逢川默默帮她记着刚才那出戏的优点和不足,等到台下观众陆续都散了,他才慢悠悠地下了楼,去了后台。
后台的化妆间也不如戏院里的多,所有主要人物扮演者,比如白素贞、小青、法海,都挤在一间化妆间。姜晴和唱小青的舒婵都是头一次在舞台上挑大梁,家人也跟着来了后台,挤得整个化妆间满满当当的。
那是孟逢川第一次见到梁以霜,是个极漂亮的女孩,和姜晴是两种美,两人一浓一淡。梁以霜把怀中精挑细选的花送到姜晴怀里,她还没卸戏妆,头上还戴着白素贞的额子没摘,脸上的油彩却有些花了,不知道是不是激动得落了泪。
顾夷明也在,开口主持局面:“今天辛苦大家了,都表现得非常棒,赶紧掭头,早点回家休息吧。”
她又单独夸奖了姜晴和舒婵:“你们这俩丫头,挺好,没让我丢脸。”
舒婵才刚毕业,满脸激动,跟顾夷明说:“院长,我今后会继续努力的!”
姜晴不顾脸上的油彩会不会蹭到顾夷明身上,扑过去就把顾夷明给抱住了,近乎哀叫地说:“老师,我没唱砸——”
旁边的姜军和张慧珠都跟着笑了,顾夷明满脸嫌弃:“你赶紧松开我,我这件大衣贵着呢。”
她松开顾夷明,扫视了一圈,显然在寻找孟逢川的身影,看到他站在门口,朝着她无声做了个鼓掌的动作,她便短暂自满地笑了,回到化妆桌前面开始掭头。
姜军开车带张慧珠和梁以霜先走一步,孟逢川默默在旁边等她收拾完一起回家。
路上她显然激动,一遍遍跟他讲刚刚在台上的心理活动,还要追问他刚刚的枪花耍得怎么样。孟逢川先表达了对她的肯定,才说了她的不足:“枪花耍的不错,就是脸上表情不对,太凝重了,你可能心里紧张,但不应该表现出来。那个情节上,白素贞的表情不该是那样的。”
姜晴摸了摸自己的脸:“我当时很凝重?”
孟逢川笑说:“有一点,无伤大雅。还有就是,我之前没看过你彩排整场戏,你的换气有问题,所以最后结束的时候才喘得厉害,不好看。”
姜晴认真请教:“那你说我该怎么换气?”
孟逢川见得太多了,一针见血:“你是不是在跑圆场的时候换气?你以为跑圆场的时候相对来说比较轻松,可以缓一缓。”
姜晴点头,孟逢川却摇头:“你可以去问问你妈妈,或者问我妈,她们俩绝对不是。她们都是在踢枪的时候去缓解紧促的呼吸,你选跑圆场的时候缓,只会喘得更快。”
姜晴一副受教了的表情,又开始怪他:“你不早跟我说,早说我不是演得更好,让顾老师哭着夸我。”
孟逢川说:“第一次不可能尽善尽美,你今后再唱这出戏的目标就是不断完善。下一场是什么时候?”
姜晴看了下手机,答他:“下周六。”
孟逢川点头:“那你接下来一周练习的时候可以试试。”
姜晴又说:“你还没夸我两句,说我比夸我还多,真讨厌。”
孟逢川眼神中闪过疑惑,开口喊冤:“不是你问我我才说的?”
姜晴白他一眼,显然在说气话:“问你你也得夸我。”
孟逢川借开车的空隙伸手勾她下巴:“我给你准备了贺礼。”
她没想到还有礼物收,孟逢川美其名曰是对她的鼓励,回到家一进门姜晴就看到了茶几上放着的盒子,飞快换了拖鞋跑过去看。
她打开木盒的搭扣,掀开木盒,怎么也没想到里面会是副白素贞戴的额子,显然是新做的,上面白色的绒球簇新着,正中间是一颗墨绿色的“英雄胆”。
姜晴低呼:“孟逢川,你为什么不在开演之前送我?那我就能戴着这个额子上台了。”
孟逢川说:“既然是贺礼,肯定是你唱好了才有,用来鼓励。万一你唱砸了……”
姜晴上前去捂他的嘴巴:“呸呸呸,你别胡说。”
她捧着那副额子爱不释手,轻轻地抚摸,语气带着窃喜:“这算是私房行头么?以前只有角儿才有的那种。”
孟逢川看她开心,自己也跟着愉悦,闻言说道:“算也不算,就一个盔头而已,够不上行头。上海有个专门做盔头的前辈,我妈在他那儿做过几回,我加塞儿托他做了这个额子。”
姜晴欣喜:“你意思是说,我这副盔头和解老师的盔头是同一个人做的。”
孟逢川说:“是,而且你的比她的新,开心吗?”
姜晴点头:“当然开心,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今后每场《金山寺》都会戴着。”
没有什么比她开心更能让他感到愉悦的事情了,孟逢川心满意足。
第二天是周六,圣诞节临近,街上满是圣诞氛围。晚上姜晴带他一起,和梁以霜一起吃饭,选在了个川菜馆。
对于川菜馆这个决定,路上孟逢川忍不住说她:“一会儿别吃太辣的。”
姜晴装傻:“你真唠叨。”
孟逢川冷笑:“下周演《金山寺》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