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这么想。你确实不是她,可我也不是曾经的我了啊!”孟逢川脑海中的崩溃倾塌,抑制不住斯文,声音激动:“我们都不是曾经的我们了,所以我们还能相爱,我觉得没有任何问题啊。只是区别在于,我还记得,你全都忘了,昨晚我实在头太疼了,但凡我能控制住自己,都不会去叫她的名字,刚和你睡在一起的时候,我每天晚上都提心吊胆的,这么些年过来,我已经养成浅眠的习惯了,我只能跟你道歉,甚至没办法保证今后不再叫……”
“那你就忘了吧,你把那些事情都忘掉。”
他从未觉得她那么陌生,站在他面前冷冰冰地说出这句话。虽然他确实长久地在被回忆困扰,但支撑着他这么多年去与记忆和平相处的,正是他们共同度过的那段偷来的时光,所以他不愿意忘记。
孟逢川像是听到了什么分外荒诞的话,冷笑一声:“姜晴,你在说什么?你觉得人的记忆是剧院的演出表?在电脑上随便填写排列,就能选择什么记得、什么忘记?如果我说忘就忘了,我就不会像个傻逼一样独身这么多年,就为了等你。”
姜晴强硬地说:“你等的不是我。你现在是怎么了,孟逢川,你在哭吗?该哭的不应该是我?”
他快速用手揩了下眼角,并非针对姜晴,而是积攒了这么多年的情绪在这个细小的缺口快速地爆发,又快速地歇止:“你质问我,我去质问谁?你以为我想记得那些?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从小就记得,一遍遍地做噩梦,提醒我,有些记忆我现在想都觉得恶心!可我不想忘记你,我希望你想起来,又怕你想起来,因为太痛苦了……说这些,我不求你能理解我,你可能觉得我是个神经病吧,对不起,晴晴,对不起……”
姜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发一言,转身进了卧室,锁上了门。
孟逢川栽在沙发里,羞于去回想刚刚都说了什么,空旷的客厅内只剩下一声叹息。
两人就这样在一个屋檐下互不理睬,她独自在卧室里迟迟不出来,孟逢川则坐在客厅里发呆,捋不出个头绪,总觉得像是把一切都搞砸了。
几个小时过去,已经是下午了,孟逢川看了眼餐桌上吃一半的早餐,严格来说不算早餐,有些晚。他起身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敲了两下门,低声问道:“你饿了没有?我早点做晚饭?”
意料之中,她没答话。孟逢川靠在门口的墙边,像是在等着。
没过几分钟,他在门外听到她接了个电话,不知道跟人说了什么,接着传来打开衣柜的声音,像是在换衣服。
她终于打开了门,换了身衣服,手臂上挂着件呢绒大衣,看到就立在门边的孟逢川显然有些惊讶,但脸色还是冷着。
他主动又问了一遍:“你要出去?我打算做饭。”
姜晴拒绝:“不用了,朋友约我吃饭,你还要赶飞机,直接去机场吧。”
他雷打不动地坐每周日傍晚的那趟航班飞回上海,两人起初在外面吃晚饭,吃完他直接去机场。有一次她忽然说想吃他做的炒虾球,和外面餐厅的味道不一样,孟逢川便开始在家里做饭,周日那天会早些吃晚饭,等他去机场后,她负责洗碗和收拾厨房,像是成为了习惯,已经持续已久。
孟逢川没再强迫,他的理性告诉自己,他们俩现在的状态不适合交谈,彼此冷静一下未尝不好。他点了点头:“去吧,走路别低头看手机。”
他还像以前那样认真地叮嘱她,语气温柔,姜晴转身都快要出门了,迟缓地“嗯”了一声算作应答,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等到她出了门,他拉开落地窗,站在阳台上向下看,楼层有些高,也看不清楼下走过的是不是她,他便放弃了,胡乱望着远处的高楼,不见过去的痕迹,像是在昭告他时代的更迭。
他站在阳台上很久,摆弄了两下手机,右手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心烦得有些想抽烟,他如今并没有抽烟的习惯,此时却迫切渴望。
这时放在旁边平台上的手机响了,他本以为是最爱烦他的解锦言,正想着拒接,没想到是谢蕴。他希望是个好消息,事实却不如他所愿,谢蕴说:“给你打电话是想告诉你一声,那个玉坠子八成是寻不到了。我今后也不会花太多心思在上面了,你得承认,东西要是还在,我早就收到了。”
孟逢川沉吟了几秒,回道:“好,麻烦了。”
谢蕴说:“客气了,应该的。”
电话挂断,孟逢川只觉得心情更差,他托谢蕴帮忙找那个刻着“临风佩芷”的坠子,当年他就带走了三样东西,镯子找到了,九九消寒图那么脆弱的一张纸居然也寻到了,他还觉得是老天庇佑。可惜玉坠子石沉大海,杳无音讯,看样子早已经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四分五裂了。
那会儿姜晴本来在卧室里补觉,一直没睡着,刚睡着就被电话吵醒了,是她的大学校友,叫姚松。姚松是梁以霜男朋友陆嘉时的好哥们,姜晴和他玩得也不错,毕业后一直有联络。最近梁以霜和陆嘉时闹别扭,陆嘉时到外地出差,梁以霜出门散心,恰好赶上周末,姚松就约姜晴吃饭,顺道打听打听。
姚松见了姜晴就觉得不对:“你是不是也心情不好啊?”
姜晴没否认,姚松说:“你们不是吧,那头那两个刚复合没多久又闹别扭,我寻思找你吃顿饭,咱俩乐呵乐呵,结果你也吊着个脸。”
姜晴想起上午在家里跟孟逢川吵架的情景,忽然笑了,认真问姚松:“我问你个事儿,你说你要是谈了个女朋友,她对你特别好,然后告诉你,你们俩上辈子就认识了,她带着记忆来找你了,你怎么想?”
姚松扑哧笑了出来,撂下了筷子,认真地说:“靠,我感动死,绝对认准她是我真爱,我爱死她。”
姜晴笑不出来,板着脸说:“你好好说话。”
姚松还在笑:“逗你的,这种话女人说的还能信一信,男人说的你千万别信,我们男人诡计多端着呢,九成九骗你的。”
姜晴淡笑:“是吧,我也是这么想的。”
姚松看得出她是在强颜欢笑,问道:“你谈恋爱了?你们一个个怎么那么容易坠入爱河啊。不对,上回你从云南回来的时候,不是还说考虑考虑我吗?”
姜晴满脸疑惑:“谁说考虑你了!霜霜开玩笑,我不是立马就拒绝了。”
姚松满脸惋惜地叹气:“唉,晴晴,我们又错过了。”
姜晴被他逗笑,忍不住骂他:“你少放屁。”
姚松又问:“那他是南方人北方人啊?”
上次梁以霜给她接机的时候,回去路上他们四个人坐在车子里,梁以霜拿她和姚松开玩笑,姜晴随口说了句不谈北方人,没想到这个时候又被姚松问起。
姜晴如实说:“南方人。”
姚松一副恍然的表情:“哦……那不高吧。”
姜晴想了想孟逢川的身高,又看了看姚松:“不用太高呀,好像是比你矮一点。”
姚松摆摆手,故意说:“那不行,你赶紧把他踹了,还是考虑考虑我。”
姜晴被他逗得一直在笑,用筷子指了指他:“你少扯,他以前唱昆曲的,个子太高不好找搭档。”
戏曲演员里唱生角的多要穿皂靴,鞋底就有十公分。若非姚松问起,姜晴还真没太注意过孟逢川的身高,确实不算特别高,但也不至于矮,刚刚好。
姚松看她笑了就放心了,给她夹了口菜,略微正色说道:“刚刚说的话都是逗你的,至于说什么上辈子、前世今生这种事儿,你们女生不是爱看韩剧么?我陪我前女友看过,什么神啊鬼啊的,比前世今生可怕多了,不也把你们迷得五迷三道的。”
姜晴摇头:“我不看韩剧。”
姚松满脸嫌弃:“你们那些京剧昆曲我也听不进去。就说这个事儿吧,全看你信不信。这事儿要是搁我前女友身上,她肯定就信。但我是觉得,咱们都老大不小了……”
姜晴打断:“你才老大不小了。”
姚松比了个告饶的手势:“对不起姑奶奶,我老大不小了,您还年轻。但咱们好歹都是成年人了吧,该有自己的判断。这个人如果平时对你好,尊重你、爱护你,他说什么你都可以信啊,因为那都是说的,人都挺务实的,还得看他怎么做。但要是对你不好,那这种话就是肯定不能信啊,显然忽悠你,大嘴巴子抽他。”
姜晴想了想,说:“对我是挺好的,我俩也挺合拍的。”
姚松摇摇头,语气尖酸:“羡慕啊,羡慕。”
姜晴忽然又问他:“平时都挺好的,然后他突然做梦喊别的女人名字呢?”
姚松骂了句脏话:“靠,想什么呢,抽他啊,抽到他不叫为止。”
姜晴笑个不停,不再跟他继续说这个话题。
和姚松吃顿饭的工夫,虽然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孟逢川以及解决两人目前的问题,但不可否认让她心情好了不少。吃过饭后两人就分开了,姚松约了朋友打球,直接去了球馆,姜晴和他不同方向,坐地铁回家。
出了地铁站她慢悠悠地往家走,天黑后的风更冷冽了几分,姜晴看了眼时间,想着这个时候孟逢川应该已经起飞了,又看了一眼微信,以往他起飞之前都会和她说一声,这次却没有消息。她不禁想到吵架时他挂着悲痛的眼神,虽然不觉得自己做错或者说错了什么,但还是认为,她应该让他失望了吧。
虽然相处才几个月,但她知道孟逢川是什么样的人,情感告诉她,他既然斩钉截铁地说没骗她,那就是真的没骗她。可理智不赞同,他说的那种话谁听了会相信呢?
她一路想着,忽然看到远处路边站着个熟悉的身影,脚步就停下了——是孟逢川。
他居然没走,正站在那儿等她,不知道等了多久。虽然只是静静地站着,她却从他身上看出了一抹烦躁。夜色路灯下,他抬起了手,姜晴这才注意到他在抽烟,那是她第一次见他抽烟。
过去她还有些疑惑,像是潜意识里认为,他应该是抽烟的,如今终于看到,内心深处的那种熟悉感冲塌而出,像是曾经经历过这个情景,不免有些悸动。
孟逢川像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转头看了过来,接着按灭了指间的烟。姜晴没再逃避,朝他走了过去,语气虽然还有些冷漠,但说的是关心的话:“穿这么少在楼下站着干什么?”
孟逢川说:“还好,没等多久。”
两人一起回家上楼,进了电梯才感觉到些温暖,姜晴问他:“怎么没走?明天不上班?”
孟逢川答:“上,改签到明早。”
姜晴“哦”了一声,没再多说,只是那晚很早就上了床,孟逢川见她准备睡觉,也赶紧收拾收拾进了卧室。
卧室内一片黑暗中,她背对着他躺着,孟逢川主动搂了上去,姜晴没挣开。
他低声开口,再次道歉:“对不起,晴晴。”
她昨夜才睡了不到四个小时,演出更耗费精力,白天和他吵那么一架像是用尽了力气,此时不想再跟他深入地聊这个事情。姜晴说:“先睡觉好不好?我暂时不想说,让我自己想一阵子。”
孟逢川尊重她的决定,“嗯”了一声,那晚两人很早就睡了。
姜晴本以为他请了一上午的假,才决定改签到周一一早回上海,没想到她起来上班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看到微信上他五点多发来的消息,告诉她起飞了,她还没到剧院,他已经抵达上海了。
想到他天还没亮就出门,只因为昨天吵架想多陪她一夜,姜晴越发心软,总想跟他说点什么,又开不了口。
分隔两地,两人又都在忙,跨年直到春节假期是剧院戏码安排的一个小高峰,他手头琐事多,姜晴则每周都有演出。接下来的半月里,两人未曾见面,沟通也少。她时常会想他,又迈不过去那道坎儿,僵持不下。
跨年的那天,她有一场戏,结束后姜军本想叫她回家去住,姜晴没答应,还是让姜军送她回了自己的小窝。眼看着快要到零点,她躺在沙发上,可以看到那盆蝴蝶兰,家中到处都是孟逢川存在过的痕迹,她骤然空虚起来,分外想念孟逢川。看着两人的聊天记录写满了时间,显然不常说话,但又一日都没断过,像是都在压制着殷切的情感。
她听着电视上跨年晚会的倒计时声,给孟逢川发送过去:“新年快乐。”
接着便盯着聊天框,她认为这种跨年的时刻,如果是真心相爱的人一定会想着彼此,如果他在想她,一定会立刻回复过来。姜晴又打了句“我想你了”,打算他回复后就发送过去。
可他迟迟没回,直到凌晨她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又醒来回到床上睡,也没等来他的回复,只记得整夜睡得都不安稳,冥冥之中有些伤心,又担心。
孟逢川没时间回,他忙了一整天,天黑了还在剧院,丝毫没感受到跨年的愉悦和轻松。雪上加霜的是傅西棠的电话,彼时她还算冷静,克制着哀伤。
“逢川,剧院的节目盯完了吗?”
“这边刚结束,傅老师怎么了?”他隐约感到一丝不对劲。
傅西棠说:“那你来一趟吧,看样子是不行了。”
他电话没挂,立马下楼开车:“前阵子我去看她不是状态还挺好的?怎么突然不行了。”
傅西棠说:“反反复复的,成天靠机器吊着条命,我看她都觉得遭罪,还不如让她好好地走了。”
他听到傅西棠像是在哭,接着黄秋意接过了电话:“逢川?你现在在往机场去?”
“老师,我现在就去机场,您跟傅老师说一声,一定要坚持住,我去见他。”
赶去机场的路上,包括在空中航行的途中,孟逢川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无力感,这种感觉过去他经历很多,本以为今生不会再承受了。当年的那些人和事,都随着近百年的岁月消散在河流中了,而傅春莺之于他的意义,就是最后一个连结的纽带,如今也要彻底断了。
傅西棠回到病房,坐在床边跟傅春莺说:“妈,我给逢川打过电话了,他在路上,您再坚持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就能看到他了,您想看他一眼是不是?”
傅春莺说不出话来,眼神浑浊,几近闭合,被傅西棠握住的手动了动,像是在表达听到了。
傅西棠直抹眼泪,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为什么对孟逢川这个短暂的学生有这么深的感情,之前刚抢救回来的时候,能说话了第一句就说要见孟逢川,如今弥留之际,傅西棠擅自做主,猜测母亲还是想最后见一眼孟逢川,于是赶紧打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