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搁下笔,原本柔和的眉眼浮起折痕,“玩雪?太医瞧过没有。”
“的确玩了好长时间,太医也瞧过,说格格并无高热,暖一暖就好了。只是哭得嗓子哑,大福晋并没有瞒报。”
宫中长成的阿哥格格身体都康健,他还是头一回经历此事,片刻道:“去看看雅图。”
走出书房的一瞬间,他摆摆手,叫恩和去同博敦说上一说:“要是兰儿醒了,如实禀报于她,本汗一会便回关雎宫。”
大汗说的是“回”不是“来”,恩和怔愣一瞬,忙不迭应了是。
……
“大福晋,福晋,大汗到了。”阿娜日面带喜色,话音刚落,清宁宫整个厢房忙碌起来。
雅图原本睁着的眼睛一瞬间闭上,哭得细细弱弱,脸色绯红,嘴里不断念着“阿玛”,大玉儿一身淡青旗装,坐在榻前垂泪,周身泛着清浅的梅香。
原本不如海兰珠细腻的肌肤在灯下显得玉白,与平日明丽的模样迥异,竟有了一抹柔美的韵。
皇太极阔步而来,俊脸不辨喜怒:“雅图如何了?”
哲哲率人迎上,用帕子擦了擦微红的眼眶,“这孩子不断在说胡话,太医说睡一觉就好了,可我实在担心。”
声声执着的“阿玛”传来,皇太极掀开帐帘,望见守在床前的大玉儿,只瞥她一眼就转向雅图。
哲哲目光微暗,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拉着众人退下。
见恩和寸步不离地守在外边,她客气道:“总管喝口茶润润嗓。”又叹了口气,“雅图一向没生过病,到底是我的疏忽,也不知道哪时候能好。”
恩和不卑不亢,态度挑不出半点错:“四格格有大汗庇佑,大福晋不用自责。”
里间,像是感受到父汗的来临,雅图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惊喜道:“阿玛!”
她的小手吃力地抓住皇太极的手,浸满泪水的大眼睛满是依恋,“阿玛可不可以陪陪雅图,陪陪额涅?就一晚上,女儿很想你……”
大玉儿擦了擦眼泪,轻声劝道:“你父汗日理万机,雅图不可以不懂事。”
鼻尖涌入淡淡的梅香,皇太极没说话。用手背感受一番雅图的额头温度,见没有烧热,低声安慰几句,随即侧过脸,打量大玉儿。
烛光朦胧间,觉得有哪里熟悉。
姐妹之间,即便长相不同,终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收回手,淡淡反问:“雅图年纪小,说的话不作数,你想本汗如何。”
措手不及之下,大玉儿愣了神。
什么年纪小,说话不作数,大汗怎么会是这样的回答?
烛光照出她的半截脖颈,表情担忧又温柔。她垂下眼,在看不见的角度攥紧绣帕,“玉儿不敢要求……”
皇太极颔首,顺着她的话道:“那你好好守着雅图,入眠了即刻回禀,你姐姐夜间睡不安稳,还需我照料。”
说罢踏出里间,语调沉冷:“身为额涅没有好好照料格格,的确是你之过,再没有下次。”
短短几息,厢房只余寂静。
雅图一掀被子坐起身,这回是真伤心了,抽抽噎噎地道:“额涅,父汗怎么走了?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叫他在这里休息?”
大玉儿抖着嘴唇,又是酸涩又是不可置信。
她哪能直接邀人留宿,她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皇太极对她没有半点男女之情,看向她的目光连欣赏都没有?!
.
几乎不到半个时辰,皇太极趁着夜色返回关雎宫。
他在炭前烤了烤火,看了会折子,又去净房沐浴了一遍,才敢进入寝殿,把床上的美人抱进怀中。
炭火把方才沾染到的梅香烘得旺盛,便是洗完依旧有丝丝残留。海兰珠窝在他的怀中,等到呼吸变得绵长,慢慢睁开眼。
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凑过去嗅了嗅,然后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
翌日清晨,海兰珠站在清宁宫的院门前,嗓音柔和:“姑姑妹妹可是起身了?”
她穿了一身少见的艳色,眉目绮丽,似蕴藏水波,把日光照耀的璀璨金瓦都给比了下去。
清宁宫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大汗没有让海兰珠福晋给大福晋敬茶,便是不用请安行礼,姑侄俩的感情颇为微妙。
如今却在院门等着,还问大福晋有没有起,侍从呆愣好半晌,慌忙跑进去禀报。
不到片刻,阿娜日与一众贴身宫人恭敬地出来迎接,“福晋随奴才来,大福晋在前殿等着您。”
“玉儿呢?”海兰珠问。
阿娜日放轻呼吸:“布木布泰福晋也在,日夜盼着福晋呢。”
进了前殿,哲哲笑容温和地望着她,海兰珠像哲哲福礼,然后看向脸色颇有些憔悴的大玉儿。
她抿唇一笑:“姑姑,我有一些私密话同您说,能不能叫她们退下?”
哲哲愣了愣,按住心头上涌的猜测,维持住笑容,半晌道了句好。
不论如何,她在海兰珠面前总要宽仁,总要大度,不能让人抓到半点把柄,她是国主的大福晋,也是海兰珠的姑姑。
伺候的人依次退下,不一会儿,殿内只剩姑侄三人。
海兰珠一步步上前,唇瓣扬起的弧度消失无踪:“玉儿,你为什么要骗姐姐。”
哲哲神色微变,大玉儿猛地抬头,那双潋滟的眼眸没了笑,瞳仁乌黑如墨,多看一眼就要被吸走。
“你说过不与我争,姑姑也不与我争。”海兰珠慢慢道,“既然这样,为什么要请来大汗,为什么要服下秘方?上头本没有梅花汁,是我添上的。”
她的咬字很轻,声音却发寒,哲哲听得恍惚,面色完全变了。
海兰珠站在大玉儿面前,伸手拂过她的鬓发:“玉儿,你违背了承诺,姑姑帮你违背了承诺,从今往后,我们就是敌人了。”
指尖轻触面颊,竟像蛇一样细腻冰冷,直直钻进骨子里,漫向四肢百骸。大玉儿握紧扶手,脊背浮现一层薄汗,张了张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因为,”海兰珠眼神幽冷,重新弯起笑容,“皇太极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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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海兰珠笑着说完,眸光掠过大玉儿,又掠过哲哲完全僵硬的脸,拢了拢大氅:“姑姑,海兰珠告退。”
走出殿门的一刻,她回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梅花汁不过我随手添上的一味药,既对身子无碍,又有袭人花香,玉儿可喜欢?”
清宁宫前殿一片死寂,无人回答。
颊边依旧残留冰冷的触感,大玉儿的嘴唇颤抖,像是化成一块雕塑,一块石头,眼睁睁望着那抹袅娜的背影消失。
殿门吱呀一声关上,哲哲闭上眼,将惊意与一瞬间的惧意掩藏,额间泛起剧烈的痛。
阿娜日与苏茉尔绕出里间,望见二位主子的模样大惊失色:“大福晋,福晋,这是怎么了?”
眼见大福晋摇摇欲坠,坐都坐不稳了,阿娜日慌忙扶起哲哲,给她按揉太阳穴。
苏茉尔握住大玉儿的手,见她瞳孔剧烈收缩,掌心竟是渗出冷汗,忙用帕子给她擦去,急声说:“格格,您别吓我。是不是海兰珠格格同你说了什么?奴才这就叫人煮安神汤!”
说罢匆匆转身,被终于醒神的大玉儿唤了回来:“我没事。”
她的嗓音分外干涩,像是打磨的砂纸,半晌才恢复正常:“不用煮安神汤,苏茉尔。”
随即颤着声喊,“姑姑……”
姐姐是故意的。她故意给她生子秘方,故意加上梅花汁,一旦服用下去就会散出梅香,至少能保留半天!
昨晚大汗前来厢房,沾上了一星半点,她闻见,便知自己服下了秘方,而不是说好的不同她争抢。
方才姐姐的语气,是真真把她当成了敌人。
大玉儿毫不怀疑,如若她们没有亲缘,海兰珠会杀了她,而不是前来警告,警告自己和姑姑骗了她!
上回姐姐在凉亭,同她表明了心迹。这回她在清宁宫,在姑姑的面前,直念大汗的名讳,话间满是无所顾忌的偏执,比雅图对阿玛的执念更深更重。
重得像命一般。
姐姐这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大玉儿实在不敢相信,哲哲又何尝不是。她怀疑方才听的一切是做梦,自当上了大福晋,哪里受过这等威胁,海兰珠怎么能说出“皇太极是她的”这种话?
她一开始就看走了眼,竟着了小她九岁,瞧着柔柔弱弱的侄女的道。
真是荒谬。
回过神来又惊又怒,直到阿娜日给她按揉,这才好转一些。哲哲深深呼出一口气,同样艰涩道:“我看她不像受苦,像是勾心斗角去了,哪还把我放在眼里。敌人,她是要与我不死不休!”
阿娜日听了个大概,约是海兰珠福晋威胁二位福晋,不由气红了脸:“大福晋,奴才这就禀报大汗,大汗定能给个公允。”
公允?上回阿娜日还被罚了几十板子,大玉儿紧抓扶手,没有说话。
“她敢光明正大的来,大汗就算惩罚,又能罚多重?”哲哲冷声开口,随即看向大玉儿,“他怕是舍不得罚。昨儿宁愿回关雎宫,也不愿陪着你和雅图,你还不知道大汗的心意?”
“他偏心极了海兰珠!”
阿娜日垂下了头,苏茉尔面上浮现焦急,却无计可施。
“从今往后,汗宫都是海兰珠的天下,哪里还有我们的位置。”哲哲喃喃道,“同她相争,就是与她为敌,长生天,你听到了吗?”
说罢重新闭上眼,久久不语。
大玉儿松开手,眼底有泪光闪烁:“姑姑,姐姐这是同我们摊牌,没有半点回转的可能。到底是我有错,我这就同她请罪……”
“请什么罪?”哲哲声音带了疲惫。
科尔沁的荣光不容有失,她与玉儿也必须要有阿哥傍身,小阿哥将会是大汗的继承人。
她实在举棋不定,终究下定决心,眉目渐凝,放轻声音问:“玉儿,同姑姑说实话,你还喜不喜欢多尔衮?”
此话一出,阿娜日与苏茉尔全都变了脸色。
大玉儿神色恍惚地看她,动了动唇,低声回话:“不喜欢了。”
哲哲像是松了口气,半晌道:“那就联系他,借助两白旗的力量。多尔衮始终没有忘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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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政殿,书房。
下朝之后,皇太极召了吴克善进宫。正对屏风的墙面挂了一张舆图,上有大明,大金,还有辽阔的蒙古草原,绘制得极为细致。
有些山川城池已变模糊,那是皇太极与众臣议事,或是独自一人摩挲出来的痕迹。
吴克善倾身看着,养白一些的脸色前所未有的肃然。
大汗已向科尔沁传话,留他在盛京小住,台吉族老们再也没了异议,又何尝不是大金,何尝不是面前男人强大的缘故。
便是他的阿布也要以礼相待,阿布曾经同他感叹,皇太极雄才大略,便是当年的林丹汗也比不得,总有一日会加冕称帝,决定天下归属。真到了那个时候,科尔沁臣服又何妨?
皇太极的指点不常有,何况是以首领的眼界,吴克善听得仔细,原本不甚明了的思绪变得清晰。
他正若有所思,恩和在外低声唤了句大汗,似是有话要禀。他站了起来,双手环胸:“谢过大汗,吴克善告退。”
皇太极微微颔首,忽而道:“海兰珠想必未起,你晚些再来看她。”
“……”吴克善一僵,点了点头。
恩和进来的时候,脚步有些急。
“大汗,福晋一早离了关雎宫,乘轿往清宁宫去,殿门没关的时候,奴才的人听到了一些话……”
他派去的人手,不如阿娜日、苏茉尔她们与主子亲近,隐约听到了一些字眼,什么“骗了姐姐”“违背承诺”,大福晋与布木布泰福晋被问得哑口无言,还有海兰珠福晋的语气,是他们从未见识过的。
皇太极凤目一凝,终究按住细查的心思,沉声问:“兰儿吃亏没有?”
恩和连忙摇头:“福晋没有吃亏,倒是大福晋与布木布泰福晋,颇有惊吓之状,午膳都加了安神的汤食。”
“那就随她。”皇太极拾起朱笔,叮嘱恩和道,“随她高兴就好,就当本汗没有听过。”
恩和心里波动一瞬,又像早就料到这个回答,面色淡定地应下:“是。”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山峦深处。
大军分成几股,向东追击顽冥不灵的察哈尔余部,节节胜利未曾一败,所得极为丰厚。偏偏大雪落下,多尔衮率领的正白旗精锐被困在盆状山沟之中,只能等积雪化去,方能成行。
此地临近朝鲜,粮食与保暖衣物皆是不缺,偏偏缺了在雪上滑行的冰靴。护卫左右的亲卫显得极为懊恼,早知道向中军要上一些!
多尔衮身披甲胄,英气勃勃,闻言笑道:“天像非人力所能及。”伸手指了指化开的冰雪,“再有半日,马蹄便能淌过,不必窝在这里吃冷草了。”
精锐都笑了起来,听从贝勒爷的命令,一边派出斥候探查放风,一边在营地升起篝火。
用过军粮,出了一身热汗,忽闻斥候凄厉地大喊:“敌袭——”
多尔衮瞳孔骤缩,翻身上马。只见人烟滚滚而来,粗略一数,竟是远胜他们十倍的兵力,身穿异国之服,像是朝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