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知道。”多尔衮打断他,慢慢闭上眼,遮住眼底上涌的愧疚与复杂,“这几天,这几年,都苦了她。”
他苦苦追寻的东西像是笑话,像风筝一样一去不回,唯独他放不下。海兰珠的话语浮现耳畔,只要他想,必能让他得偿所愿,多尔衮一笑,也好。
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布木布泰,心里边到底有没有他,叫他看不透。这些年来莫说信件,连句话也不愿传,他太顾及玉儿的心意,却不知她怎么想的。
既然不执着于生阿哥,不如娶进府中,当面问个明白。问明白了,也就放下了,胸腔射来的那一箭,许是叫他珍惜眼前人。
管事一呆,这莫不是天上下红雨了?爷受了那么重的伤,终于瞧见大福晋的好了?
眼眶渐渐泛湿,管事刚刚露出笑,便听亲卫在门外禀报:“贝勒爷,宫中来信。”
“谁的?”
“是……布木布泰福晋的信,苏茉尔亲自送来的。”
管事的笑容渐渐消失,又是惊骇又是不敢相信,怎么会那么巧。
她与贝勒爷多年没有来往,进宫之后,说是断了情分也不为过,怎么会这时候送信?
多尔衮嘴唇一颤,双手抓住了床幔。
死寂的心湖蓦然撞入一块大石,惊起游鱼飞鸟,一下一下、微弱至极地跳动。他艰难地抬手,示意管事接过,管事心下难受,到底不敢违逆他的意思,接过信件,用火折子点起烛光。
入眼的字迹万分熟悉,这些年被他刻在骨子里,上有晕开的笔墨,灰渍点点像是泪痕。
借着烛光,多尔衮看清了第一句话。
“听说你受了重伤,都怨我。姐姐气得姑姑咳了血,我却没有办法,连替你们寻药都不能,信中附有兑换银票,是我多年来的积蓄,什么药能够止痛,你自去采买一些。”
……
“恩和总管随着大汗出了宫,奴才一路上避开侍从,没有惊动任何人。”苏茉尔低声说,“十四爷曾交由格格特殊的渠道,只要顺利出宫,送信不会让人有半分察觉。”
哲哲慢慢点头:“好。”
见大玉儿长久不语,如雕像般闷了多日,哲哲起身上前,握住她的手:“玉儿。”
“你进了宫,就再也不是无忧无虑的科尔沁明珠。”
她望向清宁宫的红墙金瓦:“男人如此,女人亦如此,要想走上高位,心肠必须要冷硬,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心软之人走不到最后,还会成为别人嘴里的笑话,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你还顾及什么?”
这些天,吴克善不是没有来过清宁宫。她便是委婉说起海兰珠的威胁,吴克善沉默不语,又何曾有一二表示?
“宫外的莽古济公主,年节赴宴的时候可以接触接触。”
掌心传来她唯一抓得住的温度,大玉儿闭上眼,复又睁开:“是,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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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是大军凯旋的日子。
尽管十四贝勒重伤,为大胜蒙上一层瑕疵,更要隆重庆贺洗去阴影,为来年的出征做准备。
皇太极身戴朝冠,亲率百官相迎,前一晚上亲了亲海兰珠:“再喝一段时间的药,便能同我一道出城,让盛京百姓赞叹海兰珠福晋的风姿。”
她刚出了一身的汗,颈间遍布吻痕,玉白的脸颊飞上晕红:“……什么风姿,净说胡话。”
皇太极俯身过去,含住她的唇珠轻轻啃咬:“本汗从不说胡话。就像日后给我生十个八个孩子,阿哥公主各占一半可好?”
海兰珠睁大眼,十个八个?
方才被他弄得太狠,思绪尚有些不清醒,闻言看了看自己的小腹。
皇太极实在忍不住了,闷笑一声:“最大的阿哥承继汗位,其余阿哥当四大贝勒,护佑我们的小公主。”
海兰珠这才反应过来,大汗是同她说着玩笑。
霎时变得羞恼,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被皇太极一一亲走,“最多两个,绝不多要。”
不是他不想,而是舍不得。兰儿从前受了太多的苦,他让太医寻遍药方,不拘书上记载还是口口相传的偏方,终于选来一个适合的,调养身子还可以延寿。
太医同他说,福晋自己也想康健,有绝佳的意志辅佐,怀上怕是用不着两年。
如今她的身子好转了太多,再过两月都可以骑马,但孕事和这些不一样。
皇太极阖上凤眼,遮住那抹锐利的雄心。
生产终会伤身,如若两胎都是格格,他也不会遗憾,顶多遗憾不能把江山传给他们的儿子。
汗位甚至帝位,贤能者居之,豪格合适,那就传给豪格,如今还早的很。日后由他喝药,不会让她有半点烦忧。
办好叙功等诸多事宜,决议来年攻打朝鲜,大雪又落了几场,年关将近。
关雎宫的摆饰只要有所陈旧,都换上新的,内务府派人上油上漆仔细检查,连吴克善来的时候都在感叹,妹妹住的可真是金窝。
“过了年,我也该回科尔沁了。”那张黝黑皲裂的脸恢复了七成,更添了几分坚毅,粗略看去,竟和皇太极有几分相似的神韵。
吴克善笑道:“大金的冰嬉乃是一绝,听说除夕有,正月也有,我也下场试试。”
海兰珠弯起眉眼,给瓶中的白梅剪枝:“不仅有冰嬉,还有摔跤和冰上蹴鞠,哥哥都可以下场,与大金的勇士比上一比。”
“我一个人,哪里比得过那么多人。”吴克善摇头,眼底闪过欣赏,“近来新上任的镶黄旗统领——被大汗赏赐巴图鲁称号的那位,要是生在草原,定是所有部落的座上宾,昨儿我在崇政殿瞧见了他,他也要比试这些。”
比试前几名能有彩头,要是勇士尚未婚配,把彩头送给自己的心上人,遇上好运气,能让大汗当场赐婚。
“哥哥说的是鳌拜,大汗时常把他挂在嘴边。”海兰珠放下剪子,眼眸泛幽。
两日早就过去,多尔衮没有失约,却是悄悄派人传来了话,他不愿娶布木布泰福晋。
是情深义重到愿意成全,还是蓦然回首发现小玉儿的好,海兰珠都不关心。
她只知道,就算大玉儿不想,也得和哲哲一样,同她争斗一生了。
十四贝勒与十四福晋,是昔年阿巴亥大妃赐的婚,那又如何?熬了这么多年不够,还要小玉儿赔上一辈子,她偏偏不愿意。
多尔衮,鳌拜对你有救命之恩,用你不爱的大福晋报答,算不上过分吧。
海兰珠垂下浓密的眼睫,片刻微微一笑:“我多日没有见到小玉儿了,快去把她请来。”
又柔声说:“哥哥欣赏鳌拜,我便向大汗求上一求,让他与你探讨武学,我们一起去后花园可好?”
……
得知鳌拜与吴克善相谈甚欢,从摔跤谈到射箭,皇太极来了兴趣,把鳌拜召来关雎宫:“既然这样,你可有同他比试?”
鳌拜憨厚道:“回大汗的话,没有,奴才与吴克善贝勒相见恨晚,一时只顾着聊。”
海兰珠抿唇一笑,心道小玉儿在旁,眼睛都转不过来了,哪里还有心思比试。
如今她算琢磨出来了,鳌拜宫里当差,怕是存着见十四福晋的心思,自请护送她们去老汗宫也是如此。
他能当大汗的亲卫,当不成贝勒府的侍卫,否则就会被人怀疑用心。
等到鳌拜告退,海兰珠仍旧在出神。
皇太极叫了两声“兰儿”,没有得到半点回应,不由沉下了脸,佯怒道:“在想什么?”
海兰珠一惊,声音下意识地轻软:“在想你。”
作者有话说:
皇太极:来人,重赏鳌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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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语罢回过神,海兰珠颇为羞窘地在原地,耳廓全红了。
便是与大汗确定了心意,她……怎么能顺口说这样的话?
她动了动唇,想说是胡言,皇太极却是从怔愣中反应过来,凤目幽深难测,大步朝她走近。
暮色黑沉,寝殿点亮烛火,伺候的人都在里间,一字不落地听见了大汗与福晋的对话。主子的眼神叫恩和打了个哆嗦,生怕海兰珠福晋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他急急打了个手势,领着侍从逃也似的退下。
还是少听少看,不去长白山挖参要紧。
关雎宫满室春意。双手抵着宽阔的胸膛,海兰珠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不论是眼皮,鼻尖,还是嘴唇,全然没了知觉。
她为她的‘胡言’付出了惨痛代价,仿佛重回新婚之夜,又仿佛被鹰隼叼住的小虫,怎么逃也逃不掉。
后半夜落了雪,海兰珠半分也没有察觉。翌日醒来,嘴唇红得不成样子,一如熟透的花瓣,轻轻一挤便有馥郁汁水。
这个时辰,大汗想必在崇政殿议事,她就算同他算账也寻不到人。轻轻触了触嘴唇,传来细微的刺痛,她的嗓音柔软沙哑:“吉雅,把那件银蓝的旗装递给我。”
吉雅向来与她寸步不离,当下却无人应答。
她掀开帐,入眼一道俊伟的身影,正在她的橱柜前挑拣。皇太极目光专注,比拉弓狩猎还要仔细,片刻取出一件旗装,恰恰是她所说的银蓝,“可是这件?”
不等她说话,又低沉地笑:“天冷耽误不得,我来服侍福晋更衣。”
的确是这件,可替她找衣裳的人不对。海兰珠眼睁睁看着他上前,男人的力气推拒不得,尽管头一回给她穿,竟也不显生疏,除却脖颈的两颗盘扣错了位。
皇太极目光深深,重新解开又系上,仿佛描摹吻痕,在她颈间留恋不去的手不是他的。
穿戴完毕,他一本正经地评判自己:“鞋袜熟悉,衣物还要多加练习。”
这话听着似是逗她笑,海兰珠原本还在羞恼,忍不住翘起红唇,眸光潋滟动人:“大汗今早没有朝会?”
“临近小年,朝中要事不多,再过几日就要封笔,今早不用去。”
皇太极牵她起身,海兰珠的腰肢控制不住地软了一软。他像是早料到似的,右手牢牢箍住,抱着她洗漱净面,最后坐到梳妆台前,拿起鸳鸯纹路的木梳。
“我来服侍福晋梳头。”
海兰珠透过铜镜看他,掌心一蜷,盈盈眼眸叫人沉溺:“好。”
那双执笔弯弓,满是厚茧的大手穿过发梢,起先半点不敢用力,渐渐放松下来,找寻最为合适的力道。
乌发柔滑如锦缎,几乎片刻篦好,只是发髻他不会梳,皇太极望着面前他搜罗的首饰,犯了难。
玉簪淡雅,金钗华贵,宝石头面雍丽万千,实在个个合适,半晌他道:“昔有张敞画眉,本汗也试试。”
扔开木梳,打开一盒青黛,皇太极俊颜沉稳,手劲更是沉稳。
半刻钟后,他沉默了:“重来。”
海兰珠看着镜中的自己,上半张脸竟被毁去大半,说是毛虫都抬举了大汗的手艺,她迟疑一瞬,点了点头。
丝帕沾水细细擦去,不知重来了几回,海兰珠眉心都泛起了红,毛虫终于进化成了粗树枝,张扬舞爪横亘在那里。
她抿起唇,悄悄合上青黛的盒盖。
屏风忽然传来一阵动静,海兰珠转身望去,端着托盘进来的恩和大惊,随即也沉默了。
没个眼力劲儿,皇太极不悦道:“怎么这个时候进来?”
大汗就差同他说一声滚,恩和缩起脖子,委屈了:“不是您告诉奴才,半个时辰之后搬来宫中账簿,还有今年各府送的礼单么。”
好像有这么一回事。
他哪知道描眉如此之难,半个时辰都画不好,皇太极瞥他一眼,淡淡道:“让博敦她们进来,为福晋梳洗。”
声音蕴含冷意,恩和放下托盘,飞也似的离开,活似身后有鬼在追。
海兰珠藏好青黛,红着脸垂头:“我知大汗的心意,只是描眉这些,日后还是不要了吧?”
皇太极:“……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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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的账簿开支从前由清宁宫料理,过后禀报崇政殿,让大汗过目。
平日里的宫务,加上逢年逢节各位宗亲入宫,或是贺礼往来、赏赐女眷,一向是大福晋的权力。恩和方才拿来的,便是今年年节堆积的宫务,从其中筛选出了几份。
关雎宫书房,皇太极大致看过一份,便递到海兰珠手中:“要是兰儿,你会如何批复。”
海兰珠从未接触过宫务,罕见地有些无措。
身后男人的胸腔在震动,仔细浏览一遍,她轻声问:“大贝勒最为年长,大福晋处……赏赐多一些的礼?”
皇太极俯过身,握住她的手,一笔一划在纸上写下几个朱字。
他语气温柔:“照着各府送进宫的年礼来赏,亲近的多赐,不亲近的不赐。”
又说:“本汗赏赐朝臣,看重的赐对联与福字饽饽,不看重的便按忠心来赐。若身处高位却一无所得,是特例也是敲打,他有让我不满意的地方。”
他把处理宫务的道理,与前朝政务相联系,掰碎了揉碎了说给她听。
海兰珠听得认真,看向托盘的目光很亮,半晌问他:“大汗可赏了鳌拜什么?”
皇太极一挑眉梢,眼含笑意:“他立下如此功劳,自然赏的最多,足够瓜尔佳氏阖族高兴了。”
……
统领府。
这是大汗新赐下的宅子,外表不显,内里独有乾坤。此番立功升官的不少,获赏府宅的也就只有鳌拜一人,足以可见信重与荣宠。
正堂摆满赏赐之物,侍从喜气洋洋地问:“爷,这些金银可要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