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的身躯变得僵硬。
他已习惯为她心疼。一朝改不掉,回温的心脏忍不住鼓噪,跳得他发疼,便听她哽咽道:“算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这话透着自弃与意冷,多尔衮神色骤变,本想问个清楚的心思消散无踪,追问她出了什么事。
大玉儿深吸一口气,把哈达公主的谋算与他说了:“……要是鳌拜统领审出供词,再往深处查,我与姑姑也逃不掉。”
莽古济同姑姑说,刺客都是精心挑选的好手。可遇上天生神勇的鳌拜,遇上以一敌百的沙场将士,哪里能有命在?
筹谋失败,审讯的风声吹入清宁宫,加上公主府传来的消息,她才知道,大汗竟把鳌拜和镶黄旗精锐派来保护姐姐,无时无刻,寸步不离!
这已经偏离宠爱的范畴了。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手脚都在发抖,她想过无数失手的理由,却从未料到这种。刺客嘴再严又如何,只要留下活口,多的是闻所未闻的酷烈刑罚,他熬不住!
她闭上眼,泪流不止。
亭内一片寂静。多尔衮不可思议地望着她,半晌低喝:“玉儿,你糊涂。”
不是什么犯上的奴才,而是行刺海兰珠的刺客,怪不得探听不出身份,唯有关押的大致方位。
那么大的事情,她竟陪着三姐掺和,便是海兰珠再跋扈再嚣张,也是她亲姐姐!她……
“哥哥喜欢姐姐,大汗喜欢姐姐,就连多铎也喜欢姐姐,多尔衮,我实在没办法了。”大玉儿摇了摇头,泪眼婆娑,“不碍她的性命,只是轻轻划一道痕,能让大汗多来清宁宫瞧一眼雅图,瞧一眼二格格三格格。”
“我敬慕的不是大汗,也不想再生小阿哥。可他是雅图的阿玛啊,公主受宠与否多么重要,多尔衮,我实在没办法,我要为了女儿打算。”
她哭得越发悲恸:“姑姑被姐姐气吐了血,我害怕极了她!”
像是哭尽了凄楚与心事,她擦干眼泪,许久平静下来。
抬眼与多尔衮对视,瞧见他眼底的复杂神色,大玉儿道:“明儿是十五庙会,我愿意进香赎罪,求长生天,求佛祖原谅我的私心。”
“我也没有掺和,是莽古济公主告诉了我,告诉了姑姑,若你看不惯,尽管禀报上去,把我知情的事告诉大汗。”顿了顿,她自嘲一笑:“也不用上报。若是鳌拜查出主使,且与清宁宫有关联,大汗不会饶过我们,等他回京,雅图就再也没有额涅了。”
多尔衮久久没有说话。
“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了。这么多年,是我对不住你,为了姑姑,为了科尔沁,为了雅图,想与你解释都不能。”
大玉儿起身,向他行了深深的福礼:“大汗怪罪下来,莫要替我求情,贝勒爷日后保重。”
说罢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八角亭的那一刻,多尔衮滞涩的嗓音传来:“等等。”
“刺客关在牢狱司的第七间房,至今没有招供。”他低低道,“便是想招,也不会说出口了。”
.
翌日清晨,关雎宫。
海兰珠没把踏青的遭遇告诉博敦,免得她担忧,吉雅显得极为赞同。一晚上睡得总不安稳,天蒙蒙亮了,她从榻上起身,拿起令牌看了很久,潋滟着眼放入怀中。
还有八天。
给格格梳头的时候,吉雅终于寻得机会,压低声音道:“防得这么深,夜深换刑具的时候,还是给他找到了自戕的机会,什么也没问出来。”
提起这个,她健康的脸蛋气得发红,海兰珠抿嘴朝她笑,嗓音如清泉流过:“不要紧。”
指尖掠过东珠耳坠,海兰珠问:“姑姑和玉儿出宫没有?”
吉雅点了点头:“出宫了,虽是埋名进香,奴才瞧着好大的阵仗。”
“什么样的阵仗?可有一百个人跟?”
“格格,哪有。”吉雅一呆,忙道,“顶多二三十个,再不能多了,两个清宁宫都塞不下一百人!”
海兰珠望着铜镜,铜镜中的美人被逗得眉眼弯弯,说了声好。
入春的庙会极为热闹,哲哲点燃两炷香,又递给大玉儿两炷,筹谋失败的郁气渐渐消散,变得疏朗起来。
大汗如此荒唐,海兰珠简直水火不入……有多尔衮襄助,终究是喜,也算解决了她的心事。
若不是正白旗兵士护在福晋身边太过显眼,玉儿哭上一哭,十四弟拨人怕也甘愿。
在侍从簇拥下绕过宝殿,穿过佛寺,入眼一汪清幽的水潭,花木抽芽禅意深深。一路上实在见够了柳树,哲哲面露欣赏,今年景致又与去年不同。
她侧过头,想同大玉儿说些什么,忽而瞳孔一缩。
数名刺客手持白刃,现出身形,他们目露血煞,紧盯哲哲看了一眼,又转向面无血色的大玉儿,干脆利落地冲了上来!
电光火石间,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所有人傻在了原地。
寒光乍起,他们高高举起白刃,往两位福晋的头上劈砍,苏茉尔从嗓子挤出一声尖叫,刀身骤然一停,刃光却是不由自主,在大玉儿的脸上划了一道痕。
细细的血线溅上哲哲的脸,她像是收到极大的惊吓,哆嗦着瘫软下去。
刺客顺势撇刃,向哲哲刺来,阵阵尖叫声响起,阿娜日终于有了反应。
她撕心裂肺地叫了声“大福晋”,扑过来抱住刺客,叫刀身收了七成力道,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歪斜着,扎进主子的小腿。
与此同时,哈达公主府。
“明明是无福之人,怎就这般好运,叫皇太极不顾天下伟业,只顾着美人。”莽古济不甘喃喃,眼底却是截然不同的冷静,再不见半点骄矜。
她早料到哲哲与大玉儿会找多尔衮,十四弟若还对大玉儿有情,她便省了无数心力。
要是刺客扛不住酷刑,也绝不会牵连到她,目光望向豪格府的方位,莽古济微微一笑,吱呀一声掩上书房的门。
痛失所爱,父子反目,江山永失,实乃三件乐事。
什么毁容?她要的是海兰珠的命,可惜了。
……
书房重地,莽古济一向不让人伺候。没走几步,闪着寒光的白刃从天而降,直直向她劈来!
霎那间,那双冷静的丹凤眼浮现出前所未有的惊惧。莽古济脑中一片空白,凭借直觉向后仰,她也只来得及向后仰——
“噗哧”一声,刀刃入肉的声音响起,只剩刀柄露在外头。
她捂着血流如注的小腹,缓缓倒在了地上。
作者有话说:
皇太极:想兰儿的第二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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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大福晋遇刺——布木布泰福晋遇刺——”
声声哭叫划破夜空,汗宫上下一片哗然。
大金门到清宁宫的宫道上乱成一片,侍女们张皇不已,阿娜日捂好哲哲的伤,又看了一眼半边脸遮着帕子的大玉儿,心下一阵阵地发寒。
她们不是将士,谁会随身携带金疮药?
没时间了,阿娜日忍着慌乱喊道:“叫太医!”
对,对,叫太医。还得请来医术最高明的那两位,一个姓秋一个姓沈,分别是大汗认命的院判和副院判,福晋的脸不能有事,还有大福晋的腿,要是落下什么病根,她们就是陪葬都不够!
苏茉尔嘴里不断唤着“格格”,流着泪催促:“还不快去?”
侍从们轰然散开,清宁宫终于到了。安置好两位福晋,太医们来了个齐全,不敢有丝毫耽误地进屋止血,却是没有秋太医与沈太医的身影。
没等阿娜日斥责,小宫女跪在地上磕头:“两位院判正在关雎宫,给、给海兰珠福晋请平安脉,还有例行一日的煎药。这是大汗的吩咐,阿娜日姐姐,奴才实在不敢请!”
阿娜日脸色一白,苏茉尔脸色比她更白几分。
片刻,苏茉尔颤着嘴唇:“我这就去求……”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一声通报:“海兰珠福晋到——”
海兰珠身着极为雅致的旗装,红唇微抿,被人簇拥着进殿。她往里间望了一眼,随即低声开口,看向跟在身后的两位太医:“劳烦院判了。”
“不劳烦,不劳烦。”秋太医连忙拱手,与沈太医拎起药箱,匆匆往里走。
迎着满屋子寂静,海兰珠转过身,蹙着眉道:“光是太医还不够,我已通知了各位旗主。姑姑和玉儿出宫进香,一路也是轻车简行,为何会遇刺?”
侍从深深地垂下头,又听博敦冷声训斥:“你们是怎么办差的,护主不力,叫大福晋和布木布泰福晋受惊,活剐都不为过!”
她是在崇政殿伺候的老人,在宫中威望甚高,此话一出,不止一人发起了抖。
“是奴才的错,是奴才的错!”
阿娜日又急又怕又是心虚,连两位院判的到来都顾不得感激了,关雎宫这位怎么会亲自前来?
大福晋躺在榻上没法做主的时候,海兰珠福晋就是最大的那一个。大汗宠爱她,若真要吩咐什么,自己只能捏着鼻子听从,替宫人解围都不能。
她生怕像上回那样,一群人被拖下去打板子,连求饶也不能求饶,加上担忧主子的伤势,一时间竟绝望起来。
哪知海兰珠福晋没再说些什么,只道:“我去瞧瞧姑姑和玉儿。博敦,你看着点她们,不要让流言传出去,也不要让清宁宫乱了。”
博敦沉声应是,阿娜日和苏茉尔心漏跳了一拍。
事情的来龙去脉,没有谁比她们更清楚了。
刺杀如此巧合,会不会是海兰珠福晋下的手?苏茉尔艰涩地张嘴,从来没有那么怕过:“福晋,里边血腥气重,怕、怕冲撞了您……”
“都是至亲之人,怕什么冲撞?”海兰珠柔柔一笑,“她们好起来,才是我之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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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福晋的话,二位福晋伤不至筋骨,除了位置有些,”说到此处,秋院判杜顿了顿,“加上惊吓过度,故而至今未醒。”
海兰珠坐在榻前,替哲哲拭去冷汗:“既如此,伤能养好吗?”
“大福晋将养几月,或于行走无碍,只是布木布泰福晋的右脸。”太医们对视一眼,颇觉棘手,“伤口划得细,却深,又耽误了大半时辰,没有第一时间涂药……”
便是药膏再好,也有淡淡的痕迹,而非无暇了。
海兰珠绕过屏风,细细打量大玉儿的伤。
鬓边颊旁,不是什么显眼的地方,若以碎发遮掩,根本瞧不出来。只是每逢重大宴席,定要把头发梳上去,否则便是不庄重。
耳边是苏茉尔的哭声,那双紧闭的眼睛颤动着,幅度很小,却被海兰珠尽收眼底。
她微微一笑:“金人蒙人都不在意这些,有劳太医尽力了。”
“是。”
大玉儿闭着眼,只觉五脏六腑灼烧得疼。
冰冷目光缠上她的脸,像是要把她缠进湖底,连带着恨意与惊怒消失无踪。一波波恐惧攫取着心肺,叫她觉得刺客带来的痛楚都不算什么了,若不是太医还在,定忍不住落下泪来。
是她做的,一定是海兰珠做的。
姐姐怎么能,怎么能毁了她的脸,还在这里惺惺作态?她是她的亲妹妹啊。
多尔衮知不知道,多尔衮来了没有?大汗不在,天底下还有什么是姐姐不敢干的,下一回,是不是要她的命了?
她实在心如痛绞,想要恸哭出声,忽闻有人低声回禀:“福晋,四格格闹着要见额涅,奴才拦不住。”
紧接着是博敦的声音:“旗主们遣人来问,大福晋与布木布泰福晋是否安好?”
大玉儿藏在锦被下的手猛然攥紧,又听一道脚步声匆匆而来,带着前所未有的震惊与小心。
“哈达公主遇刺,腹部血流不止,或有性命之危。豪格大福晋与岳托大福晋在宫外候着了,求两位院判去往公主府一趟!”
大玉儿呼吸一停,彻底晕了过去。
……
一连出了三件刺杀,还都是身份贵重的女眷,大汗回京难免震怒,旗主们齐聚十王亭,商议起追查一事。
受海兰珠福晋的吩咐,太医查过伤势、开好方子,便来十王亭详细汇报,其中,数多尔衮、岳托的面色最为凝重。
拔刀之时,莽古济挣扎着痛醒,却说刺客身形鬼魅,来去无踪,入眼唯有一件黑衣。没有留下活口,没有露出特征,如何拷问幕后之人?
多铎看着亲哥这副模样,挪开脸,在心底嗤笑一声。
岳托爱重自个的大福晋,丈母娘差些没命,在意也是应当。布木布泰不过一道脸伤,还没柳枝的形状粗,再拖几下都该痊愈了,他倒是紧张!
多尔衮面色凝重,却不全是为了大玉儿。
对海兰珠的刺杀未遂,第二天,涉事之人便受了轻重不一的伤。三姐想要毁她的容,哪知应验在了玉儿身上,世间真有如此巧合之事吗?
大汗不在,两黄旗唯有旗下统领出席。他望向肃穆而立的鳌拜,这是四哥重用的心腹,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身形高大,脸庞憨厚正气,几乎是瞬间,多尔衮面带赏识,心下怀疑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军将士光明磊落,不屑用鬼魅伎俩。何况鳌拜出身煊赫,只忠于大汗,便是受托保护关雎宫,怎会听一女子的命令,这说不通。
既然不是海兰珠,那又是谁,为何三姐所受的伤势最重?比较起来,刺客下手竟有漫无目的,随心所欲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