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四格格性子改了良多,可见真把师傅教的学问听进去了,可这绝食……这么小的孩子,又能熬过几天?若是禀报大汗,此事不期然要闹大。
前院之事传不到后宫,大汗严令不许递话,但不管怎么说,四格格都是国主亲女,天家血脉。
他叹了口气:“即刻进宫,还望大汗恕我惊扰之罪。”
关雎宫。
没有允许海兰珠动手,大汗亲自批完积压的宫务。临近更衣的时辰,见她端坐一旁,替自己磨着墨,皇太极目光柔和:“该睡了。”
“瞧见小玉儿成亲,我的精力比往日都要好。”海兰珠抬眼,面颊愈显红润。
皇太极夺过墨锭,意味深长道:“你这是看闺女成亲的长辈心态。”
长辈心态?海兰珠当即不磨了,羞恼浮上眼帘,想要同他说个究竟,恩和小心的声音传来:“大汗,范先生求见。”
这么晚了,范文程不会拿鸡毛蒜皮的小事烦他。笑意稍稍褪去,皇太极沉声道:“传。”
……
范文程语气凝重,把四格格哭闹绝食的事一字不漏地叙说,皇太极揉了揉眉心,面色有些冷。
不吃不喝已经一天了,还用宫外家人威胁奶娘,若不是嬷嬷发现,师傅还不知道。他当即下了决定:“叫膳房做些吃食,摆驾西三所。”
西三所本是四阿哥五阿哥的住处,如今又搬进一个四格格雅图。说罢补充一句:“报与清宁宫知晓。”
原本想让海兰珠早些休息,见她跟了上来,皇太极劝说的话咽了进去。夜色深深,不出几时,侍卫哗啦啦地停在院前,点起明亮的灯盏。
皇太极率先走进,一眼望见榻上的小姑娘。
雅图嘴唇泛白,与大玉儿七成相像的眼睛满是泪水,如今蜷缩起来,倒有了与二格格三格格相似的娴静。
“父汗!”她坐起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要额涅,我要额涅……”
稚嫩嗓音听不出尖利,唯有伤心与委屈,候在一旁的刘延刘先生皱起眉心。
四格格方才撕书摔碗,与现在的模样大不相同,让他升起叹息与挫败之感,只觉教的学问都付诸东流,如今怎么改了?
不等他开口,雅图哭得更为伤心,抱着胳膊道:“我要额涅,今天师傅掐了我,额涅救我……”
话音落下,众人的脸色变了。
皇太极摩挲着扳指,朝恩和瞥去一眼。恩和暗暗吸了口凉气,小心翼翼地上前,掀起雅图的衣袖,只见白嫩的皮肤之上,散布斑斑点点的青紫印痕。
痕迹粗壮,大略瞥去一眼都觉可怖。
刘先生骤然失色,眉头拧得更深,跪下拱手道:“大汗明鉴,福晋明鉴,臣万万不敢做出伤害格格的举动!”
范文程没有料到绝食居然牵扯出虐待的事,长须也不捋了,装的凝重逐渐变为真的凝重。
痕迹如何也做不得假,且四格格在前院唯有师傅教导。她坚持是师傅掐的,人们只信童言无忌,觉得她不会说谎。
刘延人微言轻,又能如何?
这么晚的时辰,大汗带人前来,这事就瞒不住了。
若闹到爱新觉罗宗室面前,更是了不得的罪过。四格格生母虽改嫁,她仍是金枝玉叶,到时还能给刘延扣个更大的帽子,说他虐待为先,最终要的是公主的性命!
关乎到汗王血脉的安危,这和其余政务如何能一样。前院读书是海兰珠福晋的提议,刘先生是他找来的人,大汗想要遮掩,或是蜻蜓点水的处理,贝勒旗主不会答应。
一来失了慈父之心,二来毫无公正之意,岂不会动摇国主的威信?至于他,一个识人不清,居心叵测的罪名是跑不掉的,格格掌管宫务不到几月,人人心服的名声可就要蒙上污渍了。
说来说去都是一个贤名,他谋划的皇后之位……
短短几瞬,范文程心念急转,不禁感叹好一个一石三鸟,这是逼迫大汗惩处刘延啊。
他信刘延断断不会做出此等灭人伦之事。趁着一月之内三桩新婚,众人视线转移的时候,利用四格格的背后之人又是谁?
海兰珠离得远,雅图偏偏瞧见了她,整个人瑟缩了一下,哭声细细弱弱的,却让人听着揪心。
皇太极面色平静,让刘延先行起来:“伺候四格格的嬷嬷奶娘何在。”
恩和不敢耽误,片刻,寝卧跪了一地的下人。她们一问三不知,惊惧不似作假:“师傅授课的时候,奴才们不敢细听,只在屋外候着,还有、还有……昨晚伺候格格入睡的时候,胳膊上半点印痕也没有!”
大汗威势深重,叫她们个个颤抖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补充,口供依旧相同,不像说谎。
一刻钟过去,外间传来一声通报:“大福晋到!”
哲哲行色匆匆,身后跟着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布木布泰侧福晋。
大玉儿满眼泪光,额间出了汗,可见赶得有多急。跟着姑姑行了礼,一见榻上的女儿,眼泪霎那间涌了出来:“雅图!”
瞧见雅图的胳膊,哲哲倒吸一口凉气,不是说四格格不肯吃饭,胳膊上的伤痕又是哪来的?
大玉儿已是心如痛绞。不论如何,雅图都是她的心头肉,她直直跪在地上,不住磕着头:“大汗,便是我犯了错,与雅图何关?她才六岁,为什么要遭受如此苦难?她也是您的女儿啊!”
雅图大叫一声“额娘”,扑进她的怀中,一时间哭声一片。
刘延脸色越发苍白,板正的面孔浮现灰气,深知自己难逃一劫。他饱读诗书,不是迂腐之人,知道当下什么辩解都是无力的,他最缺的就是证据,可他拿不出证据。
四格格的伤凭空出现,且不是细细的印痕,看上去极为粗壮。他又如何证明不是他下的手?
找不到来源,拿不出自证,便是大汗也不能说他无罪。
屋内吵吵嚷嚷,范文程轻轻一叹,当即想要开口。
那厢,哲哲问清前因后果,简直气笑了,见范文程也在这儿,立刻阻了他的话:“大汗,刘先生不配为人师,以为教导四格格读书,就能为所欲为了?我岂能不知玉儿的感受,一个奴才罢了,以下犯上,判他凌迟也不为过!”
皇太极瞥她一眼,海兰珠眉心蹙起,走到大玉儿身旁。
她的脚步声极轻,雅图在额涅的怀中哭泣,白嫩的胳膊展露在外,没有听见半点动静。泪眼朦胧间,大玉儿察觉面前的亭亭身姿,猛地攥紧绣帕,抑住心底蔓延的恨意,又缓缓松了开。
就在此时,拱卫前院的侍卫大步而入,拱手禀报:“大汗,代善大贝勒,还有诸位旗主求见。”
里间霎时安静了下来。
皇太极似眉梢挑起,又似没有,目光掠过跪着的刘延,眼含怒意的哲哲,最后停在大玉儿身上。
凤眼深处漩涡涌动:“宣。”
喜色漫上心头,哲哲忙道:“还不请诸位旗主进来?”
……
“且慢。”
声音既轻又缓,却不亚于一道惊雷,众人大惊,齐齐看向出声的海兰珠福晋。
海兰珠蹲下身,指尖拂过雅图的胳膊,微微笑了起来:“不是掐伤。”
大玉儿清晰地感受到女儿的身体一抖,她不可置信地抬头,嗓音沙哑:“姐姐无凭无据,又怎么知道不是掐伤?!”
“我的好妹妹,你从没有受过,自然不知道掐伤的形状为何,可我受过。”在她耳旁说完悄悄话,海兰珠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她。
大玉儿眼眸睁大,骤然失了魂。
轻描淡写地提起过去,海兰珠望向皇太极,柔声道:“大汗,请太医来验,不用耗费多少时辰,何乐而不为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22 23:59:32~2022-02-23 23:59: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白只有不加糖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里间,响起阵阵不平静的哗然声。
哗然很快就消失无踪,哲哲心底的喜意褪去,转为前所未有的惊愕,海兰珠这话是何意?
不是掐伤?请太医来验看?
她听闻侍从禀报,忙不迭叫人去往十四贝勒府一趟,等玉儿进了宫,就立即携她赶来。一来实在担忧雅图的境况,怕她因为额涅改嫁闹出荒唐事;二来,也想让她们母子见上一面,一慰相思之苦。
大汗便有天大的气,到底是亲生女儿!如今玉儿嫁给了多尔衮,从前的过错就当抹去,有雅图在宫中,能够里外帮衬。若能寻机换个师傅就更好了,海兰珠提的议,她如何能够放心?
没想到竟翻出虐待一事,哲哲怒火翻涌的同时,缓缓捏紧了帕子。
——长生天在助她。
旗主贝勒为何来得如此迅速,怕是与多尔衮有关,有玉儿在,多尔衮定然上心。宫权眼看有回寰的余地,她将夺回大福晋的荣光,海兰珠竟说这不是掐伤!
雅图的抽噎声停了下来。哲哲拧眉看去,霎时有了不好的预感,雅图这孩子在自导自演?
范文程眼底锐光一闪,不错,请太医验伤是最好的法子。就算回天乏术,也能拖延一会时间,方才无人想到此处,他意欲开口,却被大福晋堵了回来。
只是格格笃定那不是掐伤,定与过去的经历有关。范文程何等聪明之人,想到此处心下一痛,清癯面孔爬上阴沉。
他如此,皇太极更是如此。
满屋之人,又有谁认得出来?
平静的神色再也不见,凤眼如墨般黑沉,酝酿着狂风骤雨。他转了转扳指,看向海兰珠的一瞬间转为温柔:“都依你。”
说罢,不容许任何人反驳:“按福晋的话去做。让大贝勒以及各位旗主候上一候,恩和,给他们看茶!”
既然来得齐,谁也别睡了。
太医来得很快,三位当值的,包括秋院判全请了过来。许是察觉到了什么,代善大贝勒那边再也没有通报求见,仿佛在静静等待。
雅图缩在大玉儿怀里,使劲摇着头,稚嫩的小脸透出几分恐惧。大玉儿感受到女儿的颤抖,整个人没了血色,难道姐姐说的是真的,雅图的伤是……栽赃陷害?
师傅真是冤枉的?
哲哲朝她微微摇头,大玉儿下意识松开手,又猛地收紧,心下唯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太医验伤。
若是验了,雅图日后要怎么办?
恩和一使眼色,几个孔武有力的侍从会意,强硬地把母女俩分开。雅图尖叫一声,随即哭叫不休,大玉儿眼前发黑,跌倒在了地上。
跌倒之前望见大汗的脸色,她手脚发凉,整颗心如坠冰窟。多日不见的思念与敬慕如潮水般退去,恍惚间想起一个名字:多尔衮……
太医们当即不敢耽误,上前轮流查看。六岁的四格格被宫人制着,慌张再也遮掩不住:“雅图不看太医,父汗,雅图不看太医!”
皇太极淡漠的声音压过她的:“一个一个来报。”
太医对视一眼,由年轻些的率先开口:“回禀大汗,观其形状,淤血,格格应是锐物击打所致的伤。”
海兰珠柔和的声音传来:“不是人为所掐?”
“是,微臣从医多年,对伤势颇有研究,掐伤不是这个模样,”另一位太医拱手道,“至于何等锐物,微臣不敢笃定。”
长须飘飘的院判点头称是。想了想,他掐了自己的胳膊一把,瞧着用了不小的力,眉头皱也没皱,随即让恩和总管同他去一旁瞧。
话音落下,屋内已是一片寂静。
刘先生劫后余生般地后退几步,脊背早已被冷汗浸湿,不到片刻,恩和回到雅图身旁,盯着她胳膊细细的瞧,像是要瞧出花来,最后低声道:“不一样。”
哲哲闭上眼,掩住席卷而来的失望。
大玉儿五脏六腑纠在了一处,几乎要失了冷静。雅图还这么小,是谁撺掇的她,定是有人撺掇的她!
“大汗,雅图她……”
“搜。”皇太极言简意赅地下令。
他看向自己的小女儿,怒极而笑:“本汗不会问你自讨苦吃,还是受人指使。四格格这些天见了什么人,全都拉下去审,师傅也跟着,不许有半点遗漏。”
他倒要看看,她这株歪苗到底是怎么长的!
.
偏厅里头,多尔衮眉心紧锁,代善依旧沉得住气,多铎却是不耐烦起来。
原本高高兴兴地赴完喜宴,听说四格格受了虐待,便同他哥一块进了宫。太医倒是给个准话,茶水喝了一盏又一盏,到底还要不要睡了?
除了诸位旗主,掌管户部,久不现于人前的十贝勒德格类也在其列。从前征战的暗伤并发,胡须遮不住脸上的苍白,但公主出事对于宗室来说不是小事,他必须来瞧一瞧。
终于,里头小跑出来一名侍从,面色犹带惊慌,躬身同众位爷解释:“奴才们从四格格的卧房搜出了尖角石头,石头藏在被角里边,这才造成手上的伤处。”
“大汗震怒,下令把四格格交由生母抚育,报由宗室知晓……”
代善反应过来,再也不能保持平静,多铎惊愕地起身:“你说什么?”
“十五爷。”侍从咽了咽口水,小心地重复一遍,“大汗有令,四格格今后交由布木布泰侧福晋抚育。若十四爷愿意,四格格过继到十四爷名下;若十四爷不愿,格格日后就是普通宗室,养在别院就罢,与汗宫没有半点牵连。”
如今记载宗室成员的唯有宗谱宗册,远不如修改玉牒那般繁琐。皇太极是一国之主,也是一族之长,他铁了心要做的事,无人能拦,便是代善辈分最高,经历惊心动魄的南面独坐,也不敢拦。
方才贝勒旗主前来,他大可让他们走,之所以说“宣”,不过是因为心有顾忌。
谁也不敢忤逆他,可兰儿不是。
他不容许海兰珠有半分污点。
……
真相查清后的处置雷厉风行,叫几位爷全都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