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倾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冷眼看着这些人傻头傻脑的样子,拉着邵苑出了门。他的眼神冷的像是腊月的霜雪,让人更加肯定了,也许不全是为了邵苑,关家和关倾的联系,可能本来就只剩下一个关字在吊着了。
邵苑被关倾拉着手,快步走在熙攘的街市上,他们彼此都没说话,但邵苑望着眼前穿着藏青袍子的男人,她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她想起了失去亲人和家族后,那一段心惊胆战,孤独飘零的日子。
“谢谢你,关倾少爷。你的恩情我会记一辈子。”邵苑眼眶红红的说。
关倾没回头,依然拉着她,“我们为什么不坐车离开,我的护卫为什么能在这里配枪,你知道吗?”
邵苑轻轻牵动嘴角,回复他:“我不会过问。我也没那么聪明。”
关倾听后停下脚步,回头望了她一眼,“不。你足够聪慧。”
他用手指,隔空点了点她的脑袋,“邵苑,光有勇气还不够,你要想好你今后的路。你要得到什么,你要如何争取。”
邵苑难得笑了,“关少爷对我,倒不像坏人。我并非没有打算之人,只是现下叫我最不能安心的,是我的胞弟。”
“我确实要去参加商会,途径虎阳,可以落脚去将你胞弟接回来,但是你要当我的助手,不止于商会,你要将沿途所有的“见闻”,记录下来。你能听明白我的意思吗?”关倾没有半点玩笑之意,他好像确有重要的事需去做。
邵苑听他这么说,心中模糊的感觉到是一趟很危险的旅途,会拉开关倾此人的故事序幕,但是又事关自己的胞弟,机会就摆在眼前。况且有关倾在的话,她倒是没什么顾虑,即使两人相识没有多久,可她仍然对关倾产生了信赖之情,可怕的信赖感。
“关倾,你知道我别无选择,只能同意。但我心中愿意相信你,无关恩情。”她看着他,眼睛先有了笑意。“因为你说的对,只管去往前走,披荆斩棘,不用回头。”
关倾看着她顿了顿,像是在回顾她说的话,和她的每一个表情。最后他轻轻点点头,没再说话。
邵苑跟随关倾到了他的府邸,牌匾上没写是什么府,反而是专门刻了一行字在上头,写的是。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邵苑陡然听他说出来,心头咯噔一跳,他往日是极洒脱之人,又有神秘莫测,又有运筹帷幄,唯有此刻,他和他的神思,如同跌入万丈深渊,深沉的怕人。
“你是想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关倾问她。
邵苑点点头,后又摇头,“不用向我解释。越了解你,自然就越清楚了。”
“我只叫你做我的助手,没叫你了解我。”关倾眼神暗下来,显然有不愉。
邵苑心中正怪他阴晴不定,就见那边两个下人,将一个穿着小洋裙的女人架住了。她细细一看,这不正是关家那天早上闹腾的小小姐,关喻芳吗?应该是关倾哪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关倾只撇了一眼就收回,眉目微微的皱起,像是见到什么恶心的事了。然后示意她进府,自己头也不回的先进去了。
关喻芳嘴里还在执着的喊着:“二哥,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难道你和世俗人的观念一样吗?喻芳真的,真的很想念你……”她的声音由高到低,最后禁了声,只留下还在回望的眼神。
邵苑感受的到,她很喜欢自己的二哥。可至于说是什么样的喜欢…
和关倾此人一样,他的府邸就像常年下雨的深山老林,养了许多的绿植,显得又冷又孤寂,还有一座特别高的高台,那里是府里唯一艳丽的红色,本是唱戏处,却无戏子登台。
他和邵苑说的是,若是也不喜欢这里的话,明天就可以带她离开。
邵苑笑着回答,她反而是十分喜欢这里的戏台和绿植的,只是有很重要的事耽误不得,明日能走,就明日吧。
关倾带着眼镜,正在书房为明天出行做准备,听下人来报说邵苑攀上戏台,借大灯来看戏本子,他笑了笑,只说:“随她吧。去叫人准备一箱女孩子用的物什来。”
关倾夜半才出书房,经过前院时,见邵苑还未眠,灯照在她脸上,就像照在一块河里的玉石,清晰可见,晶莹剔透。
第六章
邵苑放下戏本,想起书里说那小娘子舞姿动人,叫郎君看的魂颠梦倒。到底是多动人的舞姿呢?
她想起自己儿时学过一段舞,后来家门遇难,自己和胞弟为求生机,在茶楼里跳过一些日子。她一边感叹着,手上却不禁比划起来,捏起那柔中生刚的兰花指,身子立起,脚步随之翩翩。
关倾眉峰一挑,倒是觉得很有意思,他的确不知道邵苑跳起舞的时候,是比往常灵动的多。
关倾缓缓走到台子下方,伸手递给她一块怀表。“邵小姐舞姿翩翩,令人神往之。送你一块怀表,以纪念此刻为你心醉神迷。”,他如此打趣道。
邵苑一惊,不知道这个点他还没睡,有些讪讪的接过怀表。等她拿到手上,感受到上头还有关倾未散去的余温,才想起方才的话,有些害羞,眼睛飘忽着不敢直视他。
“谢谢,就当这支舞为你而跳吧。”邵苑笑。
关倾看她笑起来,自己倒有些不自在了,他本只想调侃。
“明日不要迟到。快去睡吧。”关倾说完,转身就走了。
邵苑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才将怀表小心的挂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隔日,关倾穿了一身利落的白西装,带了一顶黑帽子站在门外,手底下的人正在朝车里塞行李,邵苑看见关倾的背影,一时间顿住了脚步。
关倾像是有所感应,转过身,朝她招手,即使隔着数米,邵苑也能感觉到他的眼底黑漆漆一片。
上了这辆车,前途未卜,或半生颠沛。
“来了。”邵苑朝他点点头。
邵苑今日穿的,是他叫人安排的小洋裙,很轻便,倒是很好应付旅途,两人坐在车里,确实像一对留洋的情侣。
关倾在看报,邵苑看了一会书,又将头望向车窗外,见一大堆警察所的人与这辆车擦身而过,其中一个男人也正朝里头张望,却像十分鄙夷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般,愤愤的往里瞪了一眼,口里说的分明是汉奸二字。仅此一眼,车就驶离了。
邵苑见后心中大为不愉,将头转回叹了口气,视线辗转还是落到书上。关倾眼睛不离报刊,嘴里却问:“坐在我的车里,还有谁敢惹邵小姐不快?”
邵苑听了,正愁无人诉说,于是将书一合,对关倾三两句就控诉了那个警察所的男人,为人之狭隘,行事之莫名。
“他抵制进口货,是因为,他也许此生都无福消受。”关倾说完这句话,将报刊往旁边一丢,又看着邵苑。
“邵苑,不说那个蠢货,那你觉得以现在的局势,我们应该抵制外来货吗?”
邵苑摇摇头,她说:“不,这些只是帮助我们进步的工具,是文化。就像我说的,从这方面来谈,就太狭隘了。”
关倾告诉她:“我们国家现在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不渴望进步,却以抵制洋货来彰显自己的爱国。就像我们穿洋装,坐洋车,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心中的目的地,也不影响我们为国家效力。他们看不惯的是有钱人,却以这些来批判,他们在鸦片和洋妞身上花钱得时候,又不说话了。你不应该评价他狭隘,而是自私,是装模作样。”
“邵苑,我们国家现下的局势确实危险,但是佯装和装模作样还是有区别的。”
关倾说完就没再开口了,他其实根本就没有兴趣继续提那个警察所的人,他是想到了其他事,想到自己的国家,有成千上万自私,又装模作样的人正在腐烂这片土地。
明明关倾是心平气和的说,也不过几句话,但邵苑就是明白了他心里的愤恨,她再一次了解到,关倾是一个很有民族情怀的人,他有着自己深远的思考。
拍了拍关倾的报刊,邵苑微笑着说:“关少爷看了这么多报纸,就应该知道,我们国家绝不可能认输的,我想,结局不会失败。”
关倾回望她一眼,牵强的笑了,但并没答。等到了码头,手下人往下卸行李时,他望着沉沉如死海的夜幕,冷不丁向一旁的邵苑说:“绝不失败。但是要付出流血断头的气力。”
他话来的莫名,没头没尾,丝毫不说清楚。
但邵苑的优点是,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明白他人的考虑,她回道:“会的,关少爷的愿望会实现。”
关倾看邵苑认真的样子,觉得她身上有股华人女性的魅力,温婉大气。他见她生的细眉大眼,眼珠亮亮的,有海风吹也吹不散的温柔神韵,就是这样的女子,除了一身不错的裙装,头上手上都无任何配饰,脖颈上倒是有一块怀表衬得怪异。
“你喜欢什么首饰,登船了告诉下人。”
“啊?”
邵苑见他看着自己好一会,没想到就说出这句话。心想,难道是觉得她太过朴素,和他站在一起太失礼?
关倾像是猜到,有些失笑,“看得出来,邵小姐以前是书香世家的千金。我并不在乎,你在我身边时什么样,你又不是陪衬,我是觉得那些金银首饰能够配得上你,让你重新做回邵苑,我倒希望你也是这样觉得的。”
邵苑有些怔仲,确实是很久很久,没有人这么对她说了。失去亲人后,她舍去的骄傲已经够多了,总是一再落入尘土,将自己搞得“人模鬼样”。
邵苑眼睛有点发涩,“谢谢……”
登船后,手下告诉关倾距离下一次着陆,大概是三日之后。
而心事重重的邵苑,已经连着两日没有睡好,隔日晚上,她一个人披了件云肩登上游步甲板,想透透气。彼时这里并不是只有她一人,反而是许多世家子弟在这里,还有一些洋人的团体。
邵苑站在人群笑语之外,盯着遥遥翻滚的海浪,不过片刻,就有一位面相白净的男子向她搭话。她看出对方虽然生的润泽,眼神里却透着不轨之意,于是只礼貌寒暄几句,就准备离去。
谁料那人不死心,还欲伸手去拦,就在此刻,一个肥头大耳,身形圆润的先生出声制止了他,看年纪该是40岁左右。
王民之:“小家伙,咱们国家最讲礼德,没看到这位小姐已是惶恐不安吗,你此番作为实在是唐突了。”说话间,他的几个手下也走来,腰间露出一块块带“民”的牌子。
那人瞧了这阵势,又看清牌子,讪讪的下去了。
第七章
邵苑微微笑着点头,表示了对王民之的感谢,王民之却不在意的挥挥手,直言自己只是看不惯这些国人同胞的轻浮之举。
邵苑并未多言,离开前她朝四处一看,留意到这甲板上有许多隐藏在角落里的人,都是佩戴着一块“民”字的牌子,奇怪的很,和这个看起来是好人的王先生一样奇怪。
回屋的走廊上灯光有些昏暗,迎面走来的一个男人和邵苑擦肩而过,却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往自己怀里一带。邵苑又急又怕,怕是那个甲板上的登徒子不罢休又来纠缠,现下自己可怎么逃脱,正在挣扎呼救之间,她闻到此人身上的气息很熟悉,像是一股草木的清香。
关倾看她挣扎的像一只小麻雀,先是忍不住闷笑,而后就将她的嘴捂住了,在邵苑耳边小声说:“是我,冷静一下。”
邵苑警惕心很强,虽然听声音那个名字呼之欲出,但她仍不敢确定。这时候她才渐渐明白,其实她对关倾根本就还一无所知。她把他的手扯开,轻声说:“报名字。”
关倾听她这样说没急着回答,反而是把她推进走廊边的第一间房,然后迅速把门一关,将她压在门上。房里一片漆黑,邵苑冷汗都出来了,她紧抓对方的衣服,想要将彼此拉开。
“我是关倾。”他这么说。
“还不信的话,邵小姐可以摸一摸我口袋里的怀表,是不是和我赠你的那块纹路一样。”
说到这,邵苑就没再动作了,从此言她已经确认。不过她反而在想,同样的怀表关倾为什么要留两块,于是仍犹疑着去拿了他口袋里的那块。
摩梭了一下,邵苑开口:“你这么晚不睡,把我带到这干嘛?不能开灯……”
还没说完关倾就又捂住她的嘴,“现在不行,有人来了。”
邵苑伴随着眼睛的微睁,心不自觉的开始跳动。以关倾现在的姿势来说,自己是感到极度压迫的,在他怀里,她背抵着门,两人几乎没有距离可言。
他话落,门外的脚步声就传来,估摸两三人,都着有跟的皮鞋,走到门前就停住了,她不由得呼吸一屏。听几人的交谈声响起,都是声音浑厚的中年男人。
“要我说,王先生这时候就别装什么正人君子了,要跟外国人合作,就得把价格都打下来,不然你凭什么做这笔生意啊?”
“老肖,我还是这句话,只能这个价了。我们的确是做生意,但我不想害咱们自己的同胞先被饿死啊,你也是中国人,你理解的。”
“理解个屁!别给我提中国人王民之,我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该挣的钱你是一分没少挣,等名誉财富双丰收了,你才给我装,你早就是日本人的走狗了!饿死几个穷农民倒好了,还要你操心?”
“……老肖……你什么时候成这样了?我是走狗,但我可没忘本心啊,你是被什么猪肝糊了眼,说出这种丧权辱国的话来!”
“好了好了,您二位别说了,有什么事咱们在从长计议嘛,找别处谈,这边是一直没住人,但还是小心隔墙有耳啊两位大哥。”
“哼,王民之我告诉你,不管怎么样把你那套收起来,我管你是善心大发还是想独吞,这个生意我是做定了,想当绊脚石?那就等着你烂裤兜的料被抖出来吧!”
一番争吵,最后也没具体说是什么黑暗的勾当,三个人就不欢而散了。
听到门外确实不再有动静,关倾终于放开邵苑的身体,他把门打开,立马拉起邵苑的手走出去,竟是换了一条回房的路。
关倾和邵苑的卧房是紧挨着的,直到被拉至门口,邵苑才看清了关倾的脸,并结束了一晚的心惊胆战。
关倾先是沉沉的盯着她,漆黑的眼像夜幕,而后发出嗤笑,“我想你需要再了解我一些邵苑。”他无奈摇头,更多是打趣,“我们,半点默契也无。”
邵苑扯了扯嘴角,她才是最无奈的才对吧,就是出去散散心,就已经耗费心神。“那我们下次打个暗号。”
关倾歪歪头,示意她继续说。
还有两个时辰就天亮了,邵苑困的捂嘴打了个哈欠,有些敷衍的说:“暗号就叫,喜怒无常笑里藏刀口舌毒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