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雷——李大发
时间:2022-04-25 06:56:50

  “行啊。那你回去先收拾收拾,倒空了我再上门。”老头说道,“留神把细软都翻出来,别跟着家具一块卖了。”
  马烁点点头,转身朝着地铁站走去。
  他换了两条地铁线,跟着晚高峰的人流涌出了西红门站。远处宜家商场的巨幅广告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马烁跟着人流走进购物中心,迎面而来的正是宜家那个民主设计的广告。他想起和武桐认识的第一天就来逛宜家,武桐还给他解释民主设计的含义。然后他们一起逛宜家,吃快餐。武桐点了一份鸡腿饭,然后毫不扭捏地把一根大鸡腿啃得干干净净。
  他又想起武桐昨天晚上一反常态和余诗诗喝酒。人在脆弱的时候才喝酒,武桐这样坚强的职业女性,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变得脆弱?
  每个人都有脆弱的时候,包裹再严密的心也会露出柔软的部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只是因为关心她才会紧张,仅此而已。想到这里,马烁松了口气,一口咬住鸡腿。
  吃完饭,马烁独自去逛展厅,他不知道该看什么,只好看别人。他看到一对情侣,男人拿着皮尺,女人拿着记事本,两人一边丈量尺寸一边商量哪几样家具可以堆满一面墙。
  这才是逛家具商场该有的样子,马烁羡慕地看着他们,再想想自己连家里尺寸都没量就来逛商场,就这样逛一百年也是白逛。
  你必须要做出改变了,就从现在开始,今天必须买个东西回去。马烁一边对自己说一边左顾右盼,最终买了个专门切水果的橡木垫板。
  他拎着垫板走进家门,深吸了口气,按下开关,灯亮了。这是两年来他第一次看到家的模样,他想起了父母和过去的生活。
  这一刻,他泪流满面。
  马烁睁开眼睛,天亮了。
  他摸了摸脸,眼泪早就干透了,好像压根就没有哭过一样。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再害怕哭了,哭不会让他脆弱,逃避才会。一夜之间,他的身体里好像慢慢生出了一种力量,他觉得那就是勇气。
  他一路跑到队部,早餐摊的老板惊讶地问他今天怎么来这么晚。他向老板微微一笑,老板的表情更诧异了。
  焦闯拉着脸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今天他没玩手机。看到马烁进来,他把报纸叠好,面无表情地把马烁拽到停车场。
  “武桐是怎么知道我没回来的?”焦闯冷冷地问道。
  明明是焦闯开小差,现在他却理直气壮地质问自己,好像自己是出卖同伴的叛徒一样。马烁深呼吸了一口气来舒缓情绪,然后尽量平静地告诉焦闯,武桐是如何从他回来的用时判断他是坐高铁回来的,进而猜到焦闯没有回来。
  焦闯听完后也愣了一下。
  “你为什么回去之后要和她报告?你不是家里有事吗?”焦闯盯着马烁问道。
  “因为她问我。”马烁毫不客气地说道。
  焦闯没想到马烁会直接回怼他,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反驳。
  “你不应该想我有没有打你的小报告。”马烁继续说道,“你应该想武队为什么会盯上你?”
  “为什么?”焦闯问道。
  “这是你该想的问题,不是我。”甩下这句话,马烁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轰——”车子咆哮了一声,然后发出哮喘一般的声音,同时抖动起来。焦闯翻了个白眼,用力拽开副驾的车门。
  在前往临终关怀中心的路上,焦闯一直焦躁不安,终于忍不住说道:“我哪里有问题了?不就是晚回来一天吗?这在以前也不叫事啊!再说我还是搭着休息日出差呢,这个她怎么不提?如果我周一去,今天都回不来呢。”
  马烁看了一眼焦闯,平静地说道:“你既然觉得自己没问题,为什么不和她打个招呼?”
  “这他妈是两回事!”
  “这是一回事。”马烁说道,“其实你已经意识到自己错了,就是不敢承认。而且你一被人说中错误就恼羞成怒,这毛病是你老婆惯出来的吗?”
  “你说什么!”焦闯喊了起来。
  “人一旦发脾气就会变成笨蛋。”马烁说道,“昨天开会,你除了第一个问题水平在线,之后越来越糟糕。你是忘了讨论案情的原则吗?不问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可是你后面所有问题都是毫无建设性的,那不是在讨论,是在质问。”
  说到这里,马烁看了一眼焦闯,然后继续说道:“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三个实习警员,他们都惊呆了。他们根本想不到,堂堂十几年的老刑警竟然会问出这么低级的问题,这些问题连他们都不会问。因为你考虑的不是办案,而是怎么在武队面前挽回颜面。你的方法就是压制我,所以我说的每个字你都要反对。可是我说的对,你的反对就成了强词夺理。如果你是领导,有人像个傻子一样在你面前胡说八道,你会不生气吗?”
  焦闯一副要发火的样子,但直到马烁说完这番话,他也没有开口。
  “你心平气和地想想,昨天的你是不是很蠢?”马烁看了一眼焦闯,“你再想想,你说塑料英语的时候是不是更蠢?”
  “你他妈是想教训我吗?”焦闯气得发抖。
  马烁微摇了摇头,然后说道:“我就是好奇,这么多年从来没人指出过你的问题吗?可能我也不应该多嘴。”
  接着他做了个封嘴的手势。
  临终关怀中心比康养中心寒酸太多了。如果不是门口的牌子,马烁以为到了一个破败的工厂家属区。这里有四栋三层红砖楼,年代都已经很久远了,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尽管在阳光明媚的上午,这里依旧寂静无声,死气沉沉。
  一号楼下停着几辆小轿车,侧边山墙下停着三辆黑色金杯车,每辆车的车头都绑着黑色花团。
  马烁把车停在一辆大众轿车旁边,和焦闯走进一号楼。
  一层有有个三十平米大小的门厅,地上铺着上世纪风格的地砖,门厅正对着楼梯,左边有个简陋的圆弧形前台。
  前台后面坐着一个矮个中年男人,摇头晃脑,一脸不耐烦。
  马烁向他出示证件,然后问道:“我们要这两个月的死亡名单。”
  男人瞟了他一眼,呛声道:“死的多了,我们这儿天天死人。”
  “去世前瘫痪的。”马烁又说道。
  “那可巧了,死之前都瘫痪了。”男人说道。
  “长期瘫痪的。”
  “时候都不短。”男人翻了个白眼。
  “嘭!”焦闯猛锤了一下桌面,然后绕到前台后面,把男人拎起来。
  “你会不会好好说话!”焦闯的吼声在空旷的楼道里产生了回声。
  “哎哟,您别急啊,楼里的都睡着呢。”男人立刻软了下来。
  “我们昨天晚上就跟你们领导打好招呼了!说得清清楚楚!怎么着?到你这儿不好使呗!”焦闯继续吼道。
  “没有,没有。您息怒,我这就给您找。”男人嬉皮笑脸地哀求道。
  焦闯松开手,男人跌坐在椅子上。他整了整衣服,打开电脑。
  “这几天靳巍来了没有?”马烁问道。
  “谁?”男人抬起头看着马烁。
  “靳巍。一个志愿者。你不知道吗?”
  “噢,您说志愿者啊。”男人说道,“那我不知道,他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没人管。”
  “没人组织吗?”焦闯问道。
  “饭都不管,还组织。”男人哼哼唧唧地说道,“他们是来干活的,又不是来当大爷的。”
  “好好说话!”焦闯又瞪起眼睛。
  男人下意识一躲,向焦闯赔了个笑脸。
  “找着了!这个表全,什么信息都有,我都给您拷走,您慢慢看。”男人一副大功告成的样子。
  “这是什么表?”焦闯问道。
  “收费表。”男人笑着说,“再没别的比它准了。”
  “我们去病房看看。”马烁说道。
  “您随意,不过您有个心理准备,反正一般人不好接受。”男人点头哈腰地说道,“我就不陪着您了。”
  “为什么不好接受?”焦闯问道。
  男人的笑脸忽然变得古怪起来,说道:“这地方叫临终关怀中心,这里面住的都是马上要死的人了。要死的人身上都带着死气,一堆要死的人死气更重,所以您看这院子没有,连个鸟都不做窝。您就不觉着膈应吗?反正那几个楼,我们都是能不进就不进。”
  “有没有志愿者在那边?”
  “有,护工,志愿者,都有。”
 
 
第27章 
  马烁和焦闯来到二号楼,一层墙上贴着楼层示意图,每层是一个区,南侧是十个教室大小的房间,北侧是一条大走廊。
  一个穿着护士制服的中年女人走过来,不客气地问他们是干嘛的。马烁拿出警官证,护士的态度立刻好了。
  “我们随便看看,能不能给我们安排个志愿者?”马烁问道。
  “当然可以,您稍等。”护士说着拿出手机,在群里发了条语音,让小蘑菇到大门这儿,有个重要使命交给她。
  过了一会,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女孩顺着楼梯跑下来,气喘吁吁地和他们打招呼。
  “这两位是警官,你带着他们转转。”说完护士就走了。
  “两位想要看什么?”小蘑菇抚着胸口说道。
  马烁等她呼吸平稳了,才问道:“小蘑菇是你的外号吗?”
  “对。”小蘑菇笑着说,“我们都用外号相互称呼。”
  “你认识这个人吗?”马烁拿出手机,屏幕上是靳巍的照片。
  “认识啊,这不是白头翁大哥吗?”小蘑菇说道,“他咋了?”
  “他最近来过吗?”马烁接着问道。
  小蘑菇摇了摇头,说道:“我们不是一个班,好久没看到他了。”
  “走,带我们转转吧。”马烁说道。
  “好。”小蘑菇来了精神,“那咱们先看看这个示意图。这栋楼有三个区,每层是一个区。简单来说,一层的病人状态最好,都是有意识、能独立进食,能说话甚至能活动。二层的病人状态就差一些,基本都瘫痪在床了,有一部分进来时就这样,有一部分是一层病人身体恶化送上来的。三层的话就是临终区了。”
  马烁和焦闯跟着小蘑菇沿着走廊走,南边的病房里阳光充足,每个病房有十二个床位,老人们穿着白色碎花睡衣,或是卧床,或是站在窗边晒太阳。走廊一侧的大面积窗户也能保证工作人员随时能观察到房间里的情况。
  “所以,这里的顺序是一层、二层、三层。”马烁手指着上方说道。
  “也不全是,还是要看各家的经济条件。”小蘑菇小声说道,“虽然这里是非营利结构,费用比一般养老院要便宜点,但是能把老人送来的人家,经济条件也都比较普通。短期还好说,长期住在这儿也是一笔很大的开销。就像一层病人的剩余寿命普遍在6个月到24个月,最长的已经快三年了。一个月一万,这就三十多万了。”
  “这么贵吗?”焦闯问道,“养老院也才几千块钱。”
  “您说那是普通老人,临终老人住养老院,各项费用加在一起,一个月没两万绝对下不来。”小蘑菇说道。
  “一般什么家庭会把老人送进来?”马烁问道。
  “基本都是从医院和养老院转过来的,这边费用低,而且专业性强。”小蘑菇一边说一边透过窗户和病房里的老人打了个招呼。
  “有没有把老人送进来之后又接走的?”马烁问道。
  “有啊。”小蘑菇说道,“首先就是价格太高,比如说一层费用大概是一万一个月,三层加上特护费用可能要一万五。但是三层的老人基本上都处于点灯熬油的状态了,早点晚点的区别。那有的家属就觉得熬一天五百没什么必要,还不如领回家等着,说白了也一样。还有就是那种剩余寿命特别长的,家属可能觉得经济压力确实太大,也会把人接走。”
  “反正就是钱闹的。”焦闯随口说道。
  “您也不能这么说。”小蘑菇反驳道,“自家甘苦自家知。能把老人送到这里来就说明家属还是有这份心,总比一直扔家里臭着强吧。”
  “你为什么来当志愿者?”马烁问道。
  “因为我妈出家了。”小蘑菇笑着说道,“她出家前就在这里做志愿者。她说我只要在这里帮忙,就能去看她。我刚来的时候也挺不适应,但是习惯了发现这里也挺好的,看到他们,也觉得人生不需要那么多执着了。”
  马烁随着小蘑菇的目光看向病房,人间最后的景致,淡定平和。他看到挂在四个墙角的摄像头,还有面前宽敞透亮的大窗户,他意识到这里肯定不是作案的理想场地。
  于是他问道:“最近有没有老人被家属接走的?”
  “有啊,每周都有好几个呢。”小蘑菇随口说道。
  “最近有没有那种家庭经济状况不好,身体很差,至少瘫痪,被接回去的老人?”马烁问道。
  小蘑菇想了想说道:“上周有一个,从二层接走的,陈奶奶。”
  五分钟后,马烁拿到了陈桂芳的入住登记表,他把陈桂芳的身份证号报给队部值班室,很快值班民警答复,陈桂芳已于上周日中午报告死亡。
  马烁和焦闯从楼里走出来,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变得乌云密布。
  走廊的墙壁上印满了疏通下水的小广告,墙皮和水泥地一样黑。走廊左侧是三扇紧闭的户门,右侧是临街窗户,窗户支离破碎,窗框布满铁锈。
  马烁走到中间住户的门前,俯下身,看着花架上的吊兰,忽然发现侧后方一片叶子插进了花架两个隔板中间的缝隙。马烁轻轻用手一拨,叶子弹了出来。
  所以这片叶子不是天然插进去的,有人碰过这盆花。马烁搬开花盆,后面藏着一把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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