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桐让马烁按时下班,去商场给妹妹买个生日礼物。马烁走进更衣室,所有人都向他行注目礼,他们的目光或是好奇、或是疑惑,甚至带着嫉妒和敌意,但再也没有轻蔑和不屑。
马烁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从前也没人和他打招呼。好在他的更衣柜在更衣室另一侧,尴尬不会持续太久。然后他转过一排更衣柜,看到焦闯坐在那里。
他刚要说话,焦闯冲他做了个嘘的手势。
“赶紧换衣服,停车场等你。”焦闯小声说道,然后从他身边走出去。
马烁换好衣服来到停车场,焦闯正坐在车里发呆。马烁上了车,焦闯一言不发开车离开队部。半小时后,焦闯把车开进自家小区,马烁这才想起来,焦闯的妻子侯琳说过周三请他来家里吃饭。
“我没买东西。”马烁着急道,“找个超市。”
焦闯没理他,把车斜着停在便道上,熄火下车,从后备箱里拿出两瓶青花瓷二锅头、两条中华香烟和一个大果蓝。
“我把钱转给你。”马烁掏出手机,小声说道。
焦闯没有搭理马烁,拎着烟酒往楼门走去,然后拽开门,回头看着他。马烁赶紧跟过去,从焦闯手里接过礼物。
焦闯打开家门,一股烟火的暖意涌出来。刚刚还面色阴沉的焦闯忽然声调提高了八度,喊道:“我回来啦!”
侯琳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她戴着浴帽和口罩,热情地向马烁问好。
“嫂子好。”马烁也提高了八度。
“你好!焦宁,出来叫叔叔。”侯琳叫道。
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从房间走出来,眼皮都没抬,含混不清地说了句叔叔好,然后又转身回房间了。
“别回去了,洗手准备吃饭了。”焦闯喊道。
“不想吃。你们又抽烟喝酒的。”焦宁皱着眉头说道,“我一会还有网课呢。”
“那……”焦闯说道,“那你先回去,一会让你妈给你端过去!”
客厅中间摆上餐桌,餐桌上摆满了菜,茶几已经挪到电视柜旁边了。焦闯闷着头坐在餐桌边开酒瓶,侯琳还在厨房炒菜,马烁夹在中间十分不自在。
“白的啤的?”焦闯终于开口了。
“都行。”
焦闯倒了三杯白酒,拿起烟和打火机,给马烁使了个眼色,然后推开阳台门走到阳台上。
马烁跟着走到阳台,一股夜风吹进来,夹杂着植物的清香。
焦闯点上烟,把烟和打火机递给马烁。马烁接过来,放到一旁的花架上。
焦闯清了清嗓子,小声说道:“一会吃饭的时候……”
他转头看着马烁,马烁也看着他。
“工作上的事别和我媳妇瞎说。”
“好。”
焦闯又沉默了,低着头抽完烟,才闷闷地说道:“走,吃饭。”
两人回到客厅,侯琳正好端着菜过来。焦闯立刻用高八度的音调喊道:“兄弟,你坐这儿,别客气啊,这都是家常菜!”
“真是不好意思,给嫂子添麻烦了。”马烁笑着说。
“嗐!一家人说这个。”侯琳摆了摆手,“你们先喝着,我去收拾收拾。”
侯琳说完话又转身离开,焦闯和马烁坐定,焦闯端起酒杯,这杯足有一两。
“一半吧。”焦闯说完把酒杯端到嘴边,张圆了嘴巴,吞下去一半,然后打了一阵激凌。
马烁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半。
“你可以啊!”焦闯先给马烁的碟子里夹了片红肠,然后夹了一片塞进嘴里。
“呼——”马烁吐了口气,把红肠吃掉,“这是42度的吗?”
“这是53的。”
两人对视,忽然同时哈哈大笑。
“干了吧。”焦闯端起酒杯,“第一次跟你喝酒。”
两人这才第一次碰杯,然后同时干掉杯中酒。
焦闯放下酒杯,吃了一块红烧肉,然后问道:“你不是酒精过敏吗?”
马烁想起来这是上周五中午和焦闯、刘斌吃饭时,他因为下午要替武桐去接江临放学不能喝酒,临时编的理由。
两人对视,又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哥俩笑什么呢?”
马烁转头看去,侯琳摘掉了浴帽、口罩和围裙,大波浪长发搭在肩上,穿着一件红色高领羊绒衫,脸上还画了很鲜艳的妆,显得韵味十足。
“嗐!怎么还扮上了!”焦闯惊叹道。
“就抹了个口红。”侯琳端起酒杯,“来,兄弟,嫂子敬你一杯。哎呀,你们都喝一杯了?那我追你们一下。”
马烁还没来得及阻止,侯琳一仰脖干掉了一杯白酒。
“你嫂子也是场面人。”焦闯一边说一边拿起酒瓶,给三个杯子倒满了酒。
“来,嫂子敬你。”侯琳说道,“你还没成家呢吧。”
“没有。”
“这么帅的小伙,眼界高。”侯琳笑着说,“嫂子敬你一杯。”
没等马烁说话,侯琳一仰脖,第二杯白酒又干掉了。
“你慢点!你当谁都跟你似的拿白酒当雪碧喝!”焦闯急忙拦着马烁,“你不用追她,按你的节奏喝。”
“谢谢嫂子款待。”马烁也干掉了一整杯酒。
“快快快!赶紧吃口菜。”侯琳和焦闯赶紧往马烁的碟子里夹菜。
“兄弟你太实在了。”侯琳拍了拍马烁的肩膀,乐呵呵地说道,“你不用这么喝。我跟你说一般人都喝不过嫂子。哈哈哈,你看他耳朵都红了。”
“你没有难受吧。”焦闯问道。
“没事。”马烁笑着说,“嫂子做了这么一大桌菜,我要是不喝完,那就太没礼貌了。”
焦闯急得指着侯琳说道:“我跟你说,你别这么喝了啊,他这人实在。你也是,你干啥了就二两酒干下去了。你也太实在了吧。”
“哈哈哈。”侯琳一边点头一边笑,“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斌子来了。他跟你喝一杯酒,那小嘴巴巴的能说出花来。”
焦闯哈哈大笑,笑完了轻轻叹了口气。
“对了,斌子呢?你怎么不把他也叫来。”侯琳问道。
“斌子借调到支队了。”
“已经开始借调了?那你呢?”侯琳惊讶地问道。
焦闯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马烁看着焦闯左右为难、一脸窘迫的样子,忍不住说道:“我们队里有个重点案件,现在闯哥是专案组组长。”
“真的!老公!”侯琳双眼迸发出惊喜的目光,立刻冲过去,给焦闯一个大大的拥抱。
焦闯皱着眉,一脸苦涩,轻轻抚摸着侯琳的后背。
“老公,你太棒了!你太棒了!”侯琳挂在焦闯身上摇晃着。
“行了行了,兄弟还在呢。”焦闯拍了拍侯琳的后背。
侯琳坐回来,拿纸擦了擦湿润的眼角。
“兄弟,不怕你笑话。”侯琳说道,“我担心老焦这么多年了。他业务强人品也好,就是不会为人处世,太耿直了。所以这么多年也没再进一步。真的,我听这个消息比中了五百万还高兴。兄弟,你一看就是能人,以后你多帮衬帮衬我家老焦,嫂子在这先谢谢你了。”
说完侯琳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你看你!又干!”
“没事,兄弟你随意。”侯琳漂亮的脸涨得绯红。
“咱们两口吧。”焦闯端起酒杯,和马烁碰了一下。
侯琳说了很多她和焦闯的往事,在她眼中焦闯是英雄,是家里的顶梁柱。焦闯曾经让她骄傲过,但是这些年其他人越来越好,焦闯却原地踏步,她也逐渐担心起来。
侯琳担心长期得不到认可会让焦闯失去自信,更怕他因为被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甩下而绝望。如果一个男人绝望了,那么他的家庭就毁灭了。所以,当侯琳听到焦闯成为专案组组长的消息,她无比欣喜。
焦闯和躲在屋里的胖小子,就是她的全世界了。
“嫂子是做什么工作的?”马烁问道。
酒精上头,他倒是没有别的感觉,就是觉得房间里的灯更亮了。
“嫂子是护士,对了,嫂子身边很多优秀的小姑娘,回头给你介绍。”侯琳热情地说道,“我们医院是高干保健医院,平时工作压力不大,也没有其他医院那些麻烦事,挺好的。”
这时焦闯的手机响起了语音通话的铃声,屏幕上弹出一个名叫“玉桂狗和飞翔大叔”的微信好友。马烁扫了一眼头像框,是一张JK短裙和长腿的照片。
马烁第一次在焦闯手机上看到这个照片的时候,她还叫“kuromi”,而焦闯的微信昵称就叫“飞翔的重卡”。
马烁看了眼侯琳。焦闯的手机就在侯琳眼皮底下,她也看到了,但她立刻把脸扭过去,拿起酒瓶给马烁倒酒。
“公事。”焦闯拿起手机去了卧室。
“来,兄弟,嫂子敬你一杯。”侯琳端起酒杯,笑眯眯地说道。
马烁看着她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她的手在抖,胸口起伏,玫红色的嘴角也抑制不住地打颤。
马烁想不明白,有这么漂亮贤惠的妻子,有这么温馨幸福的家,焦闯为什么还要去外面勾搭那些比他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小女生。果然是围城吗?城外的人羡慕城里人的天伦之乐,城里人却憋疯了想逃出去自由飞翔。
焦闯就不担心自己出城飞翔的时候,城外进来个男人把城占了吗?以侯琳的条件,想攻城的男人估计也不在少数吧。
马烁端起酒杯,和侯琳干了一杯酒。
“你和闯哥都倒班,孩子怎么弄?”马烁为了打散尴尬,随口问道。
侯琳叹了口气,说道:“小时候还好,让我爸妈带。现在就只能我们俩错开时间自己管。好在孩子懂事,知道自己学习,没让我们操心。”
马烁点了点头,也许所有警察的老婆都会这么说,可如果不这么说,她们还能怎么说呢?他意识到自己提了个愚蠢的问题。很多中年人聊天时都会问起别人生活中的麻烦,与其说他们关心别人生活得如何,不如说他是想证实别人过的也不如人意,自己并不孤独。
“听说你们的副队长就不用值夜班了,是吗?”侯琳问道。
“嗯。”马烁点点头,“逢年过节要领导值班,平时不用。”
“那就好。”侯琳满意地叹了口气,又给马烁倒了一杯酒,“如果老焦这次能当上副队长,就真的解决我们家大问题了。你不知道,我们现在连给孩子报奥数班都不敢,因为在海淀那边上课。没人接送。”
“对。”马烁点点头,“上周六我送你们的时候,听你在车上打电话了。”
“老师觉得我们孩子还是块料,想培养一下,我们更不能拖后腿了。你说孩子上学,一年一年的,耽误了一点就跟不上了。”侯琳举起酒杯说道,“老焦拖家带口的,嫂子尽量安排好,万一因为家里点有事耽误工作,还请你多担待。”
“你言重了。”马烁说道。
侯琳看了眼卧室紧闭的房门,小声问道:“这次老焦有希望上副队吗?”
马烁知道说有希望对侯琳来说是饮鸩止渴,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但他更不能直白地告诉侯琳焦闯近期表现很差,甚至工作开小差被领导抓住了。这就像给一个癌症末期的病人注射吗啡,不注射活活疼死,注射也会死,但不再痛苦。
于是他点了点头,言不由衷地说道:“闯哥前段日子破了个大案,现在很有希望。”
焦闯从卧室出来了,侯琳没有问他在和谁聊天,也不再谈副队的事,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焦闯脸上洋溢着快乐和笑容,马烁十分确定这份快乐是刚才那通通话带给他的。
马烁忽然产生了一股窒息感,他想尽快逃离这里,因为他非常讨厌焦闯,他怕自己忍不住拍案而起,把真相告诉侯琳。
吃过晚饭,焦闯送马烁出来打车。焦闯还一直和妹子聊语音,越说越露骨,最后竟然说到今天夜里偷偷跑出去,约妹子去酒吧“奔现”。
第29章
余诗诗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就被放出来,她想起那个昨晚那个威胁电话,反而开始害怕起来。
她想找徐炳辉,但是徐炳辉去陪妻子了。她一个人呆在客房里,点了丰盛的晚餐,却一口也没吃。她猛然发现,现在的她和一周前的她并没有任何区别,还是那个被世界遗弃的一无所有的孤独女人。
她忽然想起那个男人,然后抑制不住地满脑子都是他的样子。他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真正对她好的人了,但他们只见了两面,每次都匆匆而过。她的心底涌上一股热流,也许她并不是孤独的。
就在这时,有人按响了门铃,按了两遍。
她缓缓走到门口,通过猫眼往外看去,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地毯上有一个白色的小盒子。她打开门,左右看了看,走廊里没有人。她拿着盒子回到客房,盒子里有一张卡片和一部手机。
卡片上用漂亮的钢笔字写着:到天台酒吧,找个角落。翻过来,背面竟然是那个男人的照片。
余诗诗犹豫了片刻,拿着手机离开房间,乘坐电梯到达酒店客人才能光顾的天台酒吧。酒吧只有两桌客人,四重奏乐队演奏着舒缓的乐曲。她找了个角落坐下,服务生体贴地拿来一件毛毯披在她肩上。
她打开手机,通讯录里只有一个联系人,名字叫:我。她按下拨号键,很快对方就接通了。
“你是谁?”她低声问道。
“他帮你杀了你丈夫,对吧。”依旧是那个女人,声音依旧冰冷。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余诗诗裹紧了毛毯,“如果之前的短信也是你发给我的,那我告诉你,你的恶作剧闹大了,警察把我叫到派出所问了一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