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竟然有点儿刺痛,逼迫着她失去呼吸。
转过身,去看江对面的一座建筑,偌大的LED屏幕上,闪出一张婚纱图来。
结婚?
昶煦拧了拧秀眉。
席单,他提出这样的建设,是真心,还是出于对她的一种怜悯?
迎着河风,昶煦缓缓的阖上沉重的双眼,弯长的睫毛在微风下轻轻颤动。
她真的好累。
很想一头栽进席单的怀抱,就这样度过一生。
江册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盯着月光下那个皎洁的身影,她的发在空中凌乱着。
今天,她好像有很多心事。
因为,她站在那里,已经一个钟了,一动也不动的。
被暗恋的那个人。
正在暗恋别人。
那个别人,却有心上人。
想象不到的是,暗恋那个人的同时,还有另一个人,暗恋着那个人。
次日早,昶煦买了张火车票去云鹤。
同荣路,162号,朝阳孤儿院。
赵院长买菜回来的时候,在门口遇到了一个气质典雅的女人,下意识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眼镜,有些不敢认:“是小煦吗?”
小煦。
这个名,好些年没人唤过了。
光从树枝末梢的缝隙中穿透而来,将赵院长发鬓蕴和的发亮,银的锃亮。
在所有人面前都不会轻易认输。
唯有时间,不战而败。
发黄的墙壁上有铅笔涂鸦,昶煦走到最角落,找到了自己的笔迹。
赵院长站在昶煦身后,慈祥的笑着:“当年你拿到第一支铅笔的时候,兴奋坏了,其他小朋友都在墙上乱画,只有你,找了个角落,写下这首诗。”
昶煦的指尖淡淡划过年岁已久的字迹,有点儿模糊,却记忆深刻。
这是徐再思的《折桂令》。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说来也怪,古代诗人那么多,你唯爱这个徐再思。”赵院长说。
昶煦低眉,神绪飘忽。
其实不怪。
世间亿万人,比比皆是,她却唯独裴恒不可。
“我还有一事很奇怪。”赵院长说,“当初你是怎么知道徐再思的,还会背他的诗?”
闻言,昶煦眸色微微一黯。
和同荣路隔着两条街的是同心路。
那条路上,有间小学。
在那里读书的孩子,都穿着漂亮的制服,背着干净的书包。
那天下午,昶煦一个人游荡在同心路,在小学附近她看见了一个男孩坐在树底下的石头看书。
她好奇走近。
男孩察觉后,抬头看了她一眼。
她穿着一条褪色的碎花裙。这条裙子的来由很复杂。大概是某个富人捐赠的,比她大的小孩都穿过,轮到她穿这条裙子的年纪,裙子已经没有多少颜色了。
“你是谁?”男孩问她。
昶煦说:“我是昶煦。”
“昶煦?”男孩皱了下眉,大概是从仅有的词汇组织出这个名字的笔画。
昶煦不等他思考,指了指他手里的书:“你这是书吗?”
男孩扬了扬手上的书本,冷笑:“你没见过吗?”
昶煦点头:“见是见过,就是没有碰过。”
那种印着黑色字迹的白色纸张,对昶煦而言,是奢侈品。或许是一个星期的食物,或许是一件劣质的衣裳。
男孩诧异:“你没有碰过书?”
昶煦指了指同荣路的方向:“我住在朝阳孤儿院,那里的小孩都没有碰过书。”
所以,她并不是异类。
“想碰吗?”男孩问她。
昶煦诚实点头:“想。”
男孩领着她去了一个书屋,昶煦站在笔直高耸的书架前,有些目瞪口呆,毕竟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书。
男孩说:“这里的书你都可以看。”
昶煦有些吃惊:“都……可以吗?”
真的,好多书。
男孩肯定点头:“当然,如果看不懂,你可以问我,或者……”他指着正写毛笔字的老者,“问先生。”
“先——生?”昶煦对这两个字有些费解,在她的世界里,年轻的男人才被称为先生,可这个老爷爷为什么也叫先生呢?
被称为先生的老者将毛笔放在笔搁上,声音浑厚有力:“只准看,不准带走。”
昶煦有些懵懂的点了点头。
从此之后,她最经常去的地方就是这个书屋。
起初,男孩还会经常来。
大概半个月后,他再也没有来过了。
昶煦问先生:“他不来了吗?”
先生写下龙飞凤舞的两个字——勿念。长叹:“不再回来了。”
“去哪儿了?”
“远方。”
“哪里的远方?”
“你去不了的远方。”
昶煦失落的低下头:“可是他还没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先生看了昶煦一眼,深长地问:“那你为什么不问呢?”
昶煦猛然一震。
像是一汪清潭,猝不及防地被人打破了平静,掀起天崩地裂的波澜,惊醒了潭底深处沉睡的水怪。
巨大的庞然大物从水面崛起,逼仄的气压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化作强大漩涡,席卷着地表平面,连同那颗纯净的心,也被一并吞噬了。
作者有话要说:2019年1月7日更新
第4章 想找一个人
被挣扎出来的记忆如喷泉一样,洒落在以昶煦为中心的四面八方。
红的鲜艳,白的似雪。
一切的一切,犹如冬日的第一场雪,漫天尽飞散。
眼前的书屋不再是20年前的光景,掉漆的木门堆叠着厚厚一层灰,无人清扫。那把年岁已久的铜锁,有点儿锈,被岁月打磨的连仅存的一点光泽都消逝了。
时间,湮灭了一切。
过去的记忆,被封进古城,上了锁。
昶煦走上前,指尖触上冰冷的铜锁,粗糙铁红的锈膈得她肌肤微疼。
将锁翻转,盯着深不见底的锁孔,和被黑夜吞噬的人影无差别。
都会在某个尽头,殆尽消逝。
热风卷席而来,将地上的尘土扬起,落在她银色的高跟鞋上。
扑了淡淡一层的尘埃。
“他真的不回来了吗?”
“真的。”
“他还没有跟我道别。”
“也许他害怕跟你道别。”
“《折桂令》我会背了,他不听了吗?”
“为什么背《折桂令》呢?”
“因为徐再思。”
“徐再思怎么了?”
“不知道,他还没说呢。”
“《折桂令》讲了什么,你明白吗?”
“不明白。”
“既然不明白,为何要背呢?”
“因为徐再思。”
“徐再思怎么了?”
“徐再思……徐再思他……徐再思他……”昶煦忍不住哭了,声音哽咽的接下去,“徐再思走了。”
跟他一样,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昶煦。”先生喊她。
昶煦止住哭声,眼泪汪汪看着先生。
先生纠正道:“徐再思不是走了,而是死了。他,才是走了。”
两者,有着很大的区别。
昶煦抽搭着:“可你说他再也不回来了。”
“他不回来,你可以去找他。”
“你不是说他去了一个我去不了的远方吗?”
“那你可以去一个他能找到你的地方。”
“他会来找我吗?”
“也许吧。”
“可他没有告诉我他的名字。”说着,昶煦低下头,不等先生提醒,缓缓补充,“因为我没问。”
“以后见了他,你会问吗?”
日光下,昶煦被泪水充盈的眼睛闪闪发光,她重重点头:“我一定问他。”
一定。
先生和蔼一笑:“他会告诉你的。”
昶煦弯腰,用手掌擦去高跟鞋面的尘土,轻声低喃:“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越往上爬的太阳越猛烈起来,将人晒的发晕。
昶煦斜坐在书屋门口的石墩,头抵在门柱上,盯着发红的太阳,刺的她眼睛生疼。
越晒,越晕。
她安静的闭上双眼,在日光的沐浴下,睡着了。
人来人往的同心路,破旧荒废的书屋前,坐着一个气质典雅的女人。
女人靠在破旧残缺的门柱上,睡着了,睡容安静,在光照下,生出几分色彩。
如此格格不入。
凡是途径的路人,总是要打量一眼的。
不知过了多久,手提包深处响起了手机铃声。
被吵醒的昶煦不悦皱眉,慢腾腾将手机翻出,看都不看就挂断了。
站在红松木门前的江册听见忙音,下意识皱了皱眉。
耐着性子又拨了一遍,还是被挂断。
无奈下,他给昶煦发了条信息——“昶煦小姐,有您的快递,请问您在家吗?”
看到这条信息的时候,昶煦已经坐上了回程的火车。
火车轮压着铁轨,轰隆轰隆,速度很快。
窗外的一切事物快速的闪过,跟放电影似的,教人抓不住任何静止画面。
昶煦回复信息——“今天下午在家,麻烦您这个时候帮忙送一下。”
江册收到昶煦的回信,松了口气。
烈日下,流淌的汗水一滴接着一滴,堪比冰融化的速度。
半夏已过,他仿佛消瘦不少,身形清癯,更像古时候的文弱书生了。
午后的一阵雨,将喧嚣的城市彻底洗涤,连空气都清甜了几分。
开着三轮车到滨河花园楼下时,他拨通了昶煦电话。
那个时候昶煦正为新菜单发愁,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A座,1102。
江册按下门铃的时候,心突然如擂鼓般跳了起来。
直至那扇红松木门被昶煦拉开,她干净精致的脸蛋闪入视线,那颗心,仿佛安定了。
江册将包裹递过去:“签收一下。”
从脸上流下的汗滴格外的大。
扣落在地板上,会发出清脆的响声。
多么美妙的声音。
昶煦签收后,让他等一等,从冰箱取出一瓶饮用水递给他。
江册盯着因热气蒸发而附于矿泉水瓶瓶身的小水珠,滞了片刻。
昶煦见他不接便问:“还是你要饮料?”
江册摇头,急忙接过,低沉一声:“谢谢。”
昶煦翘起一个美丽的唇角:“不客气。”
她的笑容和她名字一样温煦,像是冬日里第一抹初阳,温和的没有一丝褶皱。
整整一个夜晚,从日落到华灯初上,从晚餐到宵夜。
昶煦没有完整的菜单。
原先恒咖啡的菜单是她和裴恒一起敲定的,甜品、简食、套餐。都是几次三番的实验。每次上新菜品,总是苦恼的。
如今要将菜单全换,更加令人窒息。
席单说的没有错。
它不再是恒咖啡,是再思。
正如……裴恒……
不再是原来的裴恒。
他的温柔,他的笑容,他的视线。都将成为另一个女人的全部。
世界上,总会有一个钟如环,分走她的裴恒。
昶煦烦躁地将菜单扔到桌面,将沉重的脑袋扔进交臂之间。
不管承不承认,这都是事实。
而席单,不过是逼着她去承认。
心绪不宁,心事很多。她费尽心机的思考、整理、判断,最后都是无果而终。
昏黄的暖灯下,一个女人趴在桌面睡着了,那乌黑柔顺的长发如瀑布般洒在桌面。
她的安静,像是橱窗里的陶瓷娃娃。
沙发另一端的毛毯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起,小心翼翼的盖到女人身上。
突然传来的温度,让女人不自觉的动了一下,蜷伏身姿稍有松懈,寻找一个舒适的位置,继续熟睡,发出浅淡的轻鼾。
清初,南城在迷雾中苏醒,穿过云层的光一点点延伸,打破了城市的宁静,倾洒而下,狙击着梦中人柔软的肌肤,渗入肌理,搅动着细胞组织,同一秒的时间,心猛地跳了两下。
昶煦卷长的睫毛微微一颤,然后缓缓张开,盯着垂落在手臂两端的毛毯,虽不清醒,却下意识的皱了皱眉。
直起腰,毛毯就那样顺着她柔顺的肌肤滑落于地。
眼皮还有些沉,她半眯起眼睛,一边扭动着僵硬的脖颈,余光不知看见了什么,突然地,顿住所有动作。
就跟被人按了暂停键似的。
对侧的沙发上,躺着一个男人,因为身高原因,两脚着地,往上看,两手环胸,视线再上移,落在他紧抿的一双唇上,有点干。
是……席单。
昶煦倏地一愣。
那刻,她的脑子里想起的竟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如我们结婚吧。”
像是一句魔咒,不停地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光晕漫了进来,爬到她的耳后,微微暖。
昶煦低下头,盯着脚边的毛毯,几不可察地拧了拧眉心。
是错觉吗?
为什么她有一种席单是认真的感觉。
“发什么愣?”
粗哑的声线,非常低沉。
昶煦抬起脸,看见沙发上的人不知什么时候醒了。
“什么时候来的?”昶煦问。
大概同样是说第一句话的原因,声线带着沙哑。
席单从沙发上坐起,手惯性的拨弄了下头发,声音低低的,让人听不出情绪:“昨晚。”
他忽然站起,往她身旁踱了几步,对她伸手一只手掌。
昶煦盯着他纹路清晰的掌心,眨了眨眼,片刻,她将自己的手交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