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追问,她勾起一抹漂亮的嘴角:“我叫昶煦,煦,温也。”
那是先生教她的。
煦,温也。
这个解释,很符合她的气质。
三天后,暴雪终于停了。
昶煦裹着羽绒服出门的时候恰逢席单钰要去金绦畔开会,看了眼屏幕上那张被排在第12位的网约车订单,昶煦当机立断的钻上黑色奥迪。
看着她,席单钰问:“去哪儿?”
既不生气,也不恼怒,甚至没有一点惊讶。
“金绦畔。”昶煦莞尔一笑,“我知道你去那儿。”
见状,席单钰没再说什么,吩咐司机开车。
“喜欢旅游?”席单钰问她。
昶煦摇头:“不尽然。”
她想去一个城市,一个可以被那个人找到她的城市。
“那为什么来长槐?”
“没来过。”
“喜欢长槐吗?”
“不讨厌。”
“这种暴雪天,也不讨厌吗?”
昶煦笑,眉眼荡漾出难得的俏皮:“实话说,我还没有遇见过这种暴雪天,挺新鲜的。”
新鲜。
那就是她对长槐最后的印象。
席单偶尔想起那几日,都会忍不住喝一杯威士忌。
那几天,他正好在长槐,去了金绦畔,杨柳低垂,拂过湖面,留下层层涟漪。
可惜不是冬天。
如果这个时候来一场暴雪,将他困在此地。
昶煦会不会再一次出现呢?
男人浅色的瞳孔在浅碧色的湖水映衬下变得更加深沉,像是一条来不及征战的洪水猛兽,在突如其来的某天,陷进了爱情的陷阱,遍体鳞伤。
午后的再思,客人渐渐多了起来。
昶煦帮着点单,其中有位客人要了杯手冲,曼特宁。
恰好,豆子用完了。
跟客人致歉后,昶煦将店内的几款豆子拿出来,供客人选择。
正是这个时候,江册来了。
还是送快递。
送席单给她寄的快递。
仍旧是豆子。
让昶煦意想不到的是,这款豆子名叫曼特宁。
南方有种天气叫做梅雨。
每天晨起,习惯性观望远处低落的云层,你就会发现,又是飘着绵长而细密的小雨的一天。
可某天,阳光穿透白色的窗纱,晒醒沉睡的人儿。
那一日,阳光明媚,地面干裂。
就像是,现在的昶煦拆开了快递,看见来自长槐的席单寄来的客人需要的曼特宁。
还是已经养好了的豆子。
昶煦向站在吧台外还在纠结喝哪一款豆子的客人说道:“刚刚到了曼特宁,请问还需要吗?”
客人一扫郁霾,笑的如天气般阳光明媚,点头:“要。”
那一刻,有什么东西从昶煦的心尖头划过,轻轻的,无关痛痒,却又生生地,存在着。
那个下午,总是有那么几个客人会点曼特宁,回回都是昶煦接待,每冲一次,划过心头的那个东西就会加重一次,就像是,每调整一次研磨度,越细的粉越过萃,越过萃越失风味,最后只剩下咖啡因兴奋着脑神经。
黄昏落尽,庭院阵阵夏风清爽,吹散着疲惫人儿的睡意,盯着远处一盏盏在黑暗中亮起的灯火,昶煦突然很想喝一杯威士忌。
太子路的清吧很多,昶煦都来过,选了最不常去的那间店,挑了个较为安静的位置,要了杯威士忌,一人独饮。
昏沉的光落在她卷翘的眼睫,刷下一片阴影,掩住几分情绪。
昶煦生的美丽,轮廓精致,五官柔和,尤其是那双自带卓然的眉眼,干净的总能让人联想到极地的寒冰,不沾一丝污秽之气,终年高冷傲洁,于这座尘烟之城,大相庭径,偏偏这样的她在这车水马龙的酒吧,浑然天成。
这是江册的最后一个快件,在他推开玻璃门的那瞬,就看见了坐在不远处独自喝着威士忌的昶煦,是错愕,是惊讶,更多还是惊喜。
一天中遇见她两次,光明正大的这种,是第一次。
有人在她的对面落座,熟悉的工作服,熟悉的挎包,最后是,熟悉的脸,英俊出尘。
“是你?”昶煦有些惊讶。
江册冲她笑了笑,解释说:“刚好过来送快递。”
昶煦点点头,表示了然。
江册问她:“怎么一个人喝酒?”
昶煦从来不觉得一个人喝酒有什么奇怪,问他:“很奇怪吗?”
江册摇头,讪讪地:“我只是认为这样开场就能顺其自然的和你喝一杯。”
原来如此。
对于酒友,昶煦从来不拒绝,她叫来了服务生,要了杯和她一样的威士忌,没有经过江册的同意。
她跟江册说:“我很喜欢这款酒,你可以尝一尝。”
言外之意是,如果他不喜欢可以再点其他的。
江册并没有拒绝,道了声谢。
酒上了以后,江册小抿了一小口。其实他很少喝酒,也是第一次喝威士忌,这比他第一次喝咖啡的感觉更是深刻,喉咙像是烧着一把火,滚烫的不像话。
看着他不适的表情,昶煦笑了。
她总是这样,笑的那么好看,如春日里最温煦的暖风,拂面而来,令人心动难耐。
见江册盯着自己发愣,昶煦摸了摸脸颊:“怎么?我脱妆了?”
“没,就是……太好看了。”
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又或者是昶煦的错觉,不知为何,眼前的江册越来越不像裴恒了。因为裴恒从不会像江册这般直白,他习惯性的委婉和不假思索的体贴。
酒后的南城,不染铅华,微醺,带着一点诱人的魅惑。
头顶的暖灯还亮着,昶煦盯着手里始终放不下的咖啡豆,静静凝神。
在酒精的催动下,她不清醒的拨通了席单的电话。
和从前一样,他总是很快的接通,然后用近似寒冰的声音喊她的名字:“啊煦。”
“他终于,在我的生命中,暗下去了。”
眼泪随着她的话语一同扣下,落在地毯上,没有沉闷的声响,可为何会那样悲伤。
那个她用尽青春去追寻的人啊,终于在她的记忆中成为了永恒。爱的时候有多用力,放下的时候就有多疼痛。
她生怕自己的崩溃在席单的面前曝露,又或者其实是她在畏惧此时他的言语。
是安慰还是心疼?
是怜悯还是同情?
她都恐惧着。
你看,窗外的夜景被搅进混沌漆黑的情绪里,沉重而朦胧,分不清着,道不明着,也令人恐惧着。
恐惧:被安慰,被心疼,被怜悯,被同情。
昶煦急速挂掉电话那瞬间,所有的情绪也跟着平静了下来,包括——
放下裴恒的锥心刺骨的疼痛感。
醒来的雨冲刷着她模糊的记忆,她泛白干涸的两片唇张张合合,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艰难的挤出几个音:“下雨了。”
真的太好了。
这样,她就有理由狼狈了。
当她冒雨冲进再思的大门,丁兆下了一跳,急忙抽着纸帮她擦拭身上的雨水。
头发,衣服,还有那双有点儿僵硬的手。
“怎么没带伞?”
昶煦淡淡一笑,眼角藏着悲伤:“忘了。”
两个字,风轻云淡,似乎,一切如旧。
只有恶劣的天气毫不避讳地影射出她内心最深处也最不可告人的沉重的心事。
“你好,热拿铁。”
“昶煦,热拿铁。”
“我来做?”
“对,你来做。”
于是,她出品了人生中第一杯热拿铁。
爱心拉花,界限清晰明了,像是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然而,只有昶煦知晓,那是埋在她心底的最深情的告白。
我爱你,裴恒。
这五个字,她永远无法说出口。
后来,她用了十年去证明那并不是她的一时兴起。
是深爱啊。
如清风拂过暖阳,盛满温暖的深爱。
作者有话要说:2022年1月17日第三更
第8章 他落子了
缠绵细腻的雨不知疲倦的落了整整三天,不眠不休,如梦如幻。
客人少的可怜,丁兆将角落的书架理了又理,而昶煦则是坐在吧台,无聊至极的撑起下巴,眺望着雨下的南城。实话说,比她想象的更加温婉清幽,像是那年陵州桥上那场朦胧的烟雨。
仍记得,多情烟雨,他一人,立于檐下,朦胧间,眉目柔和,不同于初见时,藏着冰川雪水,延长极地领域。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混沌。
如梦如幻,似痴若狂。
远处,一人撑伞从容而来,晃动在她微茫的视线内,透支了她的回首,只得定神凝目。
眼前的画面拉近,拉近,再拉近。
然后,她看见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微微一抬,遮蔽于黑色雨伞下的那张熟悉的棱角如雕刻般的脸,唰地一下杀入她的视野,一如既往的、如极地的寒冰那般——
冷峻。
抬步进了雨棚,慢条斯理地将伞收起,搁在伞架上,清冷的目光一抬,准确无误的落在昶煦那张蕴藏在烟雨里的如兰草一般幽淡的脸上。
缓慢的靠近,湿气拢聚在他眉眼间,压着一股天生骇人的寒意。
“喝什么?”昶煦问着,将菜单递了上去。
他晦暗不明的目光直视着她,无半分移动,许久,他沉音点单:“威士忌,有吗?”
昶煦这才将菜单收回。
“我想喝茶。”她说着,从吧台的下面找出一罐陈茶,摆到桌面,不容置喙的偏执。
沉昏下,僻静的院子,风吹来了玉兰香,他坐在她的对面,饮一杯淡到无味的茶水。
未收场的棋盘至今尚未分出胜负,他一抬头,看见月光跑进她的眼睛,凌乱着他看她时的思绪。
如果感情可以描述,这便是他的心事。
无论风霜雨雪、阳光明媚,你都在我的眼里,仅此而已,真的。
“该你了。”昶煦出声提醒他。
他眼睫一动,随即在眼底刷下一片阴影,落在棋盘上的目光有点浑浊,散不去的,是她在月色下安静美好的脸。
是糊涂?是痴醉?
他落子了,走出他人生中最败笔的一步棋。
“你走神了。”昶煦再度出声提醒着,没有所谓的妇人之仁、心慈手软,用最后一子将黑棋杀的片甲不留,唇角微翘,“我赢了。”
棋局已定,雨再度落了下来。
他从虚影中回神,从容不迫地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不紧不缓的盖在她身上,熟练而自然的动作如同电影回放的一帧慢镜头,无论如何追究,都挑不出一丝半点的破绽。
“是的,你赢了。”
如果不是因为他天生冷寂的嗓音,昶煦都快以为这是他独有的臣服。
和来的时候一样,骨节分明的手撑开伞,抬步走出雨棚,微微压低伞面,眼底的画面渐渐被拉远,拉远,再拉远。
然后,只剩下一个光圈,湮灭他来过的刻进回忆的难以消解的像是着烟雨散不去风流般的痕迹。
丁兆上前来收桌面,目光追随昶煦的视线,低声问:“那就是我们的老板吗?”
我们的,老板。
两个字,瞬间让昶煦定位席单于她而言的另一层身份。
“是,我们的老板。”
“席单钰?”
“不。”昶煦纠正丁兆,偏执的有些无理取闹,“是席单。”
为何是单,形只影单。
丁兆皱了皱眉:“可杂志上印的是席单钰。”
“是吗?”昶煦不在意的,“可能是印错了。”
丁兆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没反驳,只是附和着她应了句,然后端着茶盘往洗手池去。
雨声还在耳边轻敲,一下接着一下,不厌其烦。
而昶煦的眼底是一盘黑白分明的棋盘,像是发现了什么,她眉头微聚,然后将棋盘上的白子一个个拿起,随后,映入眼底的是黑子连成类似于一个“煦”字的轨迹。
是偶然还是蓄意为之?
是遐思还是漫不经心?
她还在深索,突然一声“昶煦小姐”,她愕然抬头。
雨下,江册用身体护住快递盒跑向她,急刹不住的惯性让他不小心撞了下桌脚,在他将快递盒放在桌面的同一瞬间桌子停止了晃动,他道着歉递笔过来,示意她签收。
棋盘因为一瞬间的晃动凌乱散开,如沉石一般压在在昶煦心头的那抹有点可怕和恐慌的想法也随之飘散。
比一秒还快的思绪,如烟雨般挥发在空气中。
提笔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快递就是她的了。
“谢谢。”她冲江册笑着道谢。
江册一愣:“不客气。”
“我说的是,谢谢。”她着重强调了一遍。
谢谢,是指因为他送来的这个不速快递解决了可能要烦心她整夜的不必要的烦恼。
江册也跟着笑了:“不客气的,昶煦小姐。”
这次,昶煦很确定,她喜欢江册的出现,他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她拉回现实,让她看清一切虚影。
“喝咖啡吗?”她忽然问。
喝吗?
他想拒绝,因为他的时间不允许。
可是,她的语气那样柔和,和他给她打的第一通电话时一模一样,带着点让人无法拒绝的征求。
明明可以拒绝,可是——
她是昶煦。
他永远无法拒绝的昶煦。
和所有对话的开头一样,他们除了谈论南城糟糕的天气还是南城糟糕的天气,就像是他们能说的除了中国话就还是中国话。
昶煦说:“店里的客人明显少了。”
江册说:“送快递的速度明显慢了。”
昶煦说:“可我还是喜欢雨天。”因为它向全世界渲染着她的秘密。
江册说:“我也有点喜欢雨天。”因为它让我停留在你身边。
昶煦忽然想起:“过两天有个新电影上映,好像就叫《雨天》。”
“是吗?”那是江册的认知范围之外,为了争取和她的闲聊时间,他努力的融入这个话题,“谁导演的?”
昶煦眺望着斜对面那幢最高建筑物顶端的避雷针,摇头:“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故事是纪梧桐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