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声惊呼中，她被一只手稳稳托住椅背，随后轻松回到了原位。
她下意识看过去，借着他们这个片区还没关闭的大灯看清了来者，霎时起身。
“迟总。”
“设计部曾经创造的最晚下班时间记录是六点半，公司说过不会让员工把工作带回家，那段时间他们的工作量很大，但是效率很高，小狼还是片区长，带着员工们在Deadline之前完成了全部工作。”
迟慕森干脆拖了张椅子坐在她身边。
“你刷新了记录，但这不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康若宸扭头：“这个江城的项目，他们找了国外的一个很不错的设计师，我刚刚在和她沟通项目细节的事情。考虑到我们之间的时差，我必须要到这个点才行。”
“你可以不用迁就她，我们才是甲方。”
“但是随意给别人放鸽子是不好的行为，我觉得这样做很不负责任。”
迟慕森点点头，转而看向她面前那块屏幕。
康若宸桌上还有个台灯，灯光是暖色，她借着这束灯光再度注意到了迟慕森的侧脸，心脏紧跟着开始狂奔。
以前她坐在书桌前写作业的时候，康若阳也是这样看她的，他总是凑近她的作业本仔细检查，然后指出她的错误所在。
和那些喜欢欺负妹妹或者开妹妹玩笑的哥哥不同，康若阳永远都是耐心的。
他会无数次重复讲解相同的东西，有时会换更为好懂的方式给她讲题，一遍不会就两遍，两遍不会就三遍。
一次一次下来，他还是那么冷静。
所以在这个瞬间，她又走神了。
“哥哥……”
那声毫无意识的气声顿时吸引了迟慕森的注意，原本他还在专心研究康若宸和那位设计师共同完成的方案图，但在听见她的声音之后立刻就扭过头看她。
如果说第一次在酒吧里喊他“哥哥”是认错了人，那这次呢？
在大家都清醒的情况下，也还是喊他“哥哥”？
他和她哥哥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康若宸注意到他扭头看过来，台灯的光线随着他的动作在他线条清晰的脸上移动，随后定格在他脸上的另一侧。
他的眼神依然那样深邃，虽然和康若阳是完全不同的样子，但他们的眼睛确实很像。
“你该休息了。”迟慕森顿了顿。“去吃饭吧。”
第20章
康若宸原本没想和迟慕森一块吃晚饭，在他问想吃什么的时候随口答了一句生腌虾，但架不住这人直接把车开到了夜市门口。
她都惊了：“Anderson，您不用把我送过来的。”
他却并不在意她的话，熄火下车，掂了掂手里的车钥匙。
“走吧，吃饭。”
康若宸只得跟上。
此前她没来过这里吃生腌海鲜，这回看到迟慕森轻车熟路地带着她停在一家海鲜大排档门口，忍不住惊了惊，好奇地看着他的背。
“您也喜欢吃海鲜吗？”
迟慕森摇摇头：“我在来的路上让肖执去查了这附近好吃的生腌海鲜，他女朋友正好喜欢，推荐了这家。”
康若宸没接话，顿顿地跟着他往里走。
看他对着手机屏幕念了一通菜名，她还觉得有点好笑，又不好意思直接在领导面前笑他此时的笨拙，憋笑的小表情正好落在他眼里。
说实话，他此前没见过康若宸笑起来的样子。
她的眼睛很圆，平时工作的时候会戴上一副哈利波特同款圆框眼镜。头发是天然羊毛卷，用她同部门组长的话说就是顶了一头黑色的泡面。
刘海估计有段时间没修剪，每次伏案画图都会用笔夹或者鸭嘴夹把那一缕头发夹起来，或者小皮筋扎个简单的苹果头。
部门里的人也说她很少笑，总是心里藏着事，工作起来又换上那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这样对待工作的态度好是好，但憋久了似乎对她没有长期好处。
所以她现在这样像个真正的二十多岁的小女孩一样憋笑的样子属实难得。
点好的生腌蟹和生腌虾被端上来，和已经开始两眼放光咽口水的康若宸截然相反，迟慕森下意识皱着眉头往后缩了些。
康若宸没忘记眼前这人是她的顶级领导甚至全公司的实际掌权者，茫然地看着他。
“Anderson，你不吃海鲜的吗？还是不吃生的？”
迟慕森抿着嘴，老半天才憋出一句“都不”。
她这才知道自家老板只是专程带她来这里让她吃饭而已，顿时心生愧疚。
想着点好的东西也不能退掉，她招手让老板过来问他要了打包盒。
这回是迟慕森不解了：“你不吃吗？”
“是你不吃，我不能只满足自己。”
康若宸耐心地把面前两大盘海鲜全装进打包盒里。
“迟总，您想吃什么？”
“喝点粥吧。”
迟慕森起身，接过店老板递过来的袋子。
“走吧。”
*
坐在一家和海鲜大排档风格迥异的粥铺里，康若宸甚至觉得迟慕森这样穿着打扮的人出现在这里才是正常范围内的事。
反而她现在端着两个打包盒坐在他面前啃螃蟹才是打破这间包厢优雅氛围的罪魁祸首。
迟慕森倒是毫不在意这人的行为，优雅地喝粥的同时还好心问她要不要来杯酒。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眼前的人酒量还不错。
“迟总不喝一点吗？就我一个人喝的话，是不是有点尴尬？”
迟慕森哭笑不得：“我开车。”
康若宸反应过来这人的意思，点点头，继续忙忙碌碌地剥虾，偶尔还因为螃蟹太难撬而不满皱眉。
迟慕森让服务生帮忙拿来一套剥螃蟹的工具，方便她戴着一次性手套继续操作。
她现在这个样子才像是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又灵动。
他吃东西不算慢，但她面前的海鲜都需要剥壳，所以在他吃完之后，他还专注地盯着康若宸吃了很久，期间也顺手处理了些工作邮件。
小姑娘吃东西的时候喜欢开心地晃悠，开到一只满是蟹膏的螃蟹时还会满脸惊喜地向他炫耀一番，仿佛他们之间并不是什么上下级关系，而是关系很不错的朋友。
迟慕森的嘴角始终扬着，光是看她吃饭都觉得很是满足。
平时他很讨厌腌料的味道，老妈在家里腌牛肉的时候他都相当嫌弃，但现在反而觉得无所谓了。
等她终于解决完面前两个盒子里的所有食物，他还给她多点了一小碗白粥。
康若宸心满意足地拍拍圆鼓鼓的肚子，起身去卫生间漱口。
等她出来的时候，迟慕森已经结了账站在包厢门口等了。
她此前就很喜欢在吃过晚饭之后慢悠悠地散步，前段时间都在江城，晚上吃了饭之后她会去湿地公园走走，或者只在酒店的健身房里把跑步机开到最低档散散步。
回漓城之后，这段时间正好要过圣诞节，她就更喜欢出门走走了，光是看到街上的小彩灯都觉得很满足。
虽然这次身边多了个陪同散步的人，她也没觉得尴尬——毕竟老板才请她吃了晚饭，她满心想着之后得多花点心思在江城的项目上，以此弥补她欠领导的人情。
借着路灯的漂亮光线，迟慕森看了一眼她的侧脸。
他此前没有这样看过康若宸，也是借着灯光才发现她睫毛很长，弯弯翘翘的，仿佛每次眨眼都会带落一些光辉。
因为才吃过辣的，她的脸还是红彤彤的，好像整个人都变回了那个小甜妹。
他们公司对员工着装没有要求，设计部门又正好“没有一个正常人”，她平时穿衣也以舒适的休闲装为主，比如今天就是一身简单的卫衣加牛仔裤。
和一身黑还搭了一件长款大衣的他相比，仿佛他的年龄层被一下子拔高不少。
康若宸有意和迟慕森拉开距离，虽然喝了酒，但她心里很清楚这人是她的领导而不是康若阳，走在路上的时候还跟他聊项目上的事情。
“今天那个设计师和我聊了江城那个项目的室内图，我看过她的作品，她对于线条的处理很有自己的风格，我拿着她的图对比了CO过去一些项目的方案，她的图确实很契合我们的，所以我多和她聊了一会儿。她是个很有主见的设计师，我很佩服这点，我甚至从她那里学到了不少能用在工作上的新东西。”
“现在不是工作时间，我们可以聊点别的。”
她顿了顿，却不敢在这样的时候扭头看他。
“迟总想说点什么呢？”
此前她也这样和康若阳慢悠悠地走在大街上，也借着路灯的光看过他的脸，也这样哪怕吹着冷风也觉得幸福。
越是这样，她越想和迟慕森拉开距离。
她知道人不能总是活在回忆里。
但相比之下，她更不想让自己忘记康若阳的存在，不想抹掉康若阳在她迄今为止的生活里留下的痕迹。
所以她只能和迟慕森保持相对远的距离，避免自己再次陷入那双眼睛。
“你上次提到你哥哥……”
完美踩了个雷。
康若宸直接打断他的话：“迟总，这是我的个人生活，我认为上级领导没有权力过问下属的个人生活。”
迟慕森被她这番话说得顿在了原地，几乎在顷刻间觉得她又换上了那副平时在公司里的样子。
不过话说回来，这好像也证明了他确实和她哥哥之间有什么牵扯。
回家路上，不管迟慕森怎么挑起话题，康若宸愣是半个字都没说。
最后把她放在单元楼门口，迟慕森还是不放心地远远看了她一眼，康若宸依然在神游，冲着车子深鞠一躬之后立刻转身跑走。
迟慕森很懵。
回到家，康若宸洗了澡就重新坐在书桌前，慢吞吞地翻开那本速写本，指腹轻抚过每一张画纸，心都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扎了一下。
沉默半晌，她翻到最新的那一页空白，重新拿起笔。
只是，这次画出来的肖像和之前的都不太相同——其实每次他画肖像画都会有些许不同的地方，然而这回她好像分不清眼前的这张画到底是康若阳还是迟慕森。
怎么会呢……
康若宸痛苦地揪住了头发。
一旦真正陷入认知失调，这就是彻底忘记另一个人的前兆。
她烦躁地丢下笔，猛地合上本子，转而起身从柜子里拿了瓶酒出来。
拎着酒瓶子坐在干净的画布前，康若宸翻出了那箱之前都被她小心藏起的油画材料，掸掉了盒子上的灰，重新拿起笔。
之前她也没和任何人说过，她很享受这种在被酒精摧毁理智时画画。
就好像脑子里有两个小人在疯狂交战，一个是她的绘画思维，一个是已经被摧垮的意识。
喝到最后，她似乎觉得还不够尽兴，又起身去拿了几瓶过来。
她明明在过去的这么多年里都最害怕忘记，但现在却在做着自己最害怕的事情。
这样的认知让她觉得痛苦不堪，所以愈发沉浸在酒精带来的短暂兴奋中。
等她醒来时，头痛欲裂。
宿醉带来的头疼仿佛两把电钻架在她的太阳穴，她越是想冷静思考，电钻的尖头越是狠狠凿着她的脑子。
所幸今天是休息日，她不需要去公司上班，看了眼手机屏幕之后，康若宸拍拍胸口。
幸好在这段时间之内没人找过她，工作群也都毫无动静。
她很清楚部门里各级领导的脾气，这要是在她昏睡的过程中没及时回复消息或者没交上方案，她下周一回去就要挨批了。
起身准备去洗漱之前，康若宸走到画布跟前看了一眼昨天她在极度混乱的情况下完成的油画。
不是印象派也不是野兽派——准确点来说，什么都不是，只是在毫无意义地消耗那些快要过期的油画材料而已。
但尽管如此，她还是从混乱的色彩和线条中找出了一个大概的轮廓。
那是一张人脸，可她分辨不出也想不起当时自己想画的人究竟是康若阳还是迟慕森。
在那副油画前蹲了几分钟，康若宸撑着膝盖站起身，顺手带走了七七八八倒在画架边的酒瓶。
半小时后，她坐在干净整洁的书桌前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第21章
康若宸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给妈妈打电话的时候总是会掉眼泪。
以前她习惯了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连妈妈也看不出她到底是开心还是难过。
只是最近，她掉眼泪的次数好像越来越多了。
这次林艾也不知道孩子为什么边说边哭，但是从她破碎的言语之间可以大概判断出她现在很想康若阳。
人都是这样的，随着年龄增长，都会习惯性回想起过去。
在回忆开始变得模糊的时候，他们总是会痛苦不堪。
现在康若宸就在经历这样的痛苦，但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都牢牢记着那张脸。
她很讨厌认知偏差，尤其是在意识到自己快要把迟慕森和康若阳彻底搞混的时候。
“宸宸，过年时会回来吗？我们去看看阳阳吧。”
康若宸这回顿住了。
过去的这么多年里，她都没有去陵园看过康若阳一眼。
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愿接受他已经化作一盆灰长眠于地下的事实。
她心里很清楚，一旦自己去了陵园见到了那块墓碑，她就必须接受康若阳已经离开她这件事，在那之后就没人会理解她时不时就为同一个人画一张肖像画的疯狂行径。
以往父母都会问她要不要和他们一块去陵园看看康若阳，她几乎毫不犹豫地给了否定意见。
但这次，好像事情不一样了。
林艾自然知道女儿这么多年以来都在挣扎什么，这次听到她沉默，干脆耐心地多等了一会儿。
“好。”
康若宸还是屈服了。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逃避下去了，康若阳早就已经离世是事实，是她逃不掉的。
*
圣诞节那天，康若宸晚上独自出门逛街。
街上灯火辉煌，她知道现在那些大商场里的饭馆肯定人满为患，所以刻意绕开了那些地方，饿着肚子慢悠悠地在其他楼层闲逛。
因为马上就是新年，商场里很多店铺都在搞活动。
康若宸那件白色的卫衣最近在她跟着片区长去现场查看时不小心染上了工厂里的颜料，颜色好看就罢了，那种泥土般的灰褐色实在是让她心里别扭得不行，所以还是决定把那件穿了好几年的卫衣扔掉，过来小小地奢侈一回。
这家商场里有一家乐高旗舰店。
康若宸小时候就很喜欢看康若阳搭积木，自己也随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