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平亦点头附和,很快就跟弟弟一同慷慨激昂地论起了国事,贺敏之插不上话,只顾得要亲自去张罗午餐,从沙发上起身时还在嘱咐徐冰砚,今天一定要留下吃饭。
等结束午餐时已过了下午一点。
白清嘉本打算领着徐冰砚偷偷回自己房间独处片刻,不料上楼时他却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腕。
“去我那里吧,”他的神情有种微妙的局促,“……晚上送你回来。”
她想歪了,对他促狭地笑,他一愣之后才回过神来,连忙解释:“不是……我是有东西想给你看……”
她哼笑了一声,心里当然不信,嘴上却说“好好好”,摆明是应付他;他无奈地叹气,一时也洗刷不净这莫须有的冤屈,只好默默拉着人出了白公馆,亲自开着军车带她往官邸而去。
她一路都很开心,打开车窗吹着夏日微热的风,柔软的发丝轻轻飘动,漫不经心的美丽;他很喜欢看她高兴的样子,心情也跟着愉悦了起来,一个多月来的疲惫和郁气似乎都得到了开解,变得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了。
车子开进官邸大门时她却愣住了,看着车窗外花园里的样子满眼的不可置信,一会儿看看外面一会儿又扭回头来看看他,可爱的样子令他莞尔,停稳车子后又对她说:“下去看看?”
她都顾不上接话,径直自己推开车门跑下去了,于是便更真切地看到了那满园盛开的白色木槿花。
……木槿。
她是最喜欢这种花的,只可惜始终不能养,当初只在窗下种过区区几丛、还是母亲为了哄留洋归来的她开心才好不容易劝着父亲点头的,如今他却……为她种了满满一个花园。
当初她收拾官邸的时候颇为匆忙,倒没有怎么仔细地经营园艺,只是按着常规四季的花都种,另外为他妹妹置办了一个秋千;如今他却将那些花都改成了白木槿,一片灿烂的白色在夏日的晴光中热闹地盛开着,淡雅的香气萦绕在每一寸空气里,让她的心都快要融化了。
“你,你这……”她甚至有些语无伦次,“……怎么把花园改成这样了?”
话音刚落就被男人轻轻从身后搂住了,他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低沉迷人,在她耳边说:“你不是喜欢么?”
这话……
她又感到一阵酥麻,的的确确感到自己被人捧在心尖儿上,混杂而强烈的情绪让她的声音有些哑,默了一会儿又开始打岔、企图借此掩饰自己的动容:“你也真是……怎么都不跟我商量一下?这花只能从六月开到九月,到时候整个花园都会变得光秃秃的,多丑……”
他知道她的小别扭、也不揭穿她,只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说:“很久没去看你,想着应该要补偿你,就没来得及跟你商量……”
顿了顿,又补充:“只开一季也很美,剩下的三季就用来等待,哪里丑?”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憋了半天也没话,只好扭过身来把脸埋在他怀里,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说:“可是……可是这花不太吉利……”
可不是?
短命的寓意绝算不得好,当初她只种了一丛家里便出了朝夕倾覆的大事……虽则实际上这两件事并不相关、强行牵到一处论只是迷信,可终归……
……令人有些不安。
他听完她的担忧后却笑了,低垂的眉眼十分温柔,伸手轻轻摸摸她的脸,问:“你还信这些?”
她撇了撇嘴,有点不服气,就反问他:“你不信?”
“子不语怪力乱神,”他很正经地答复她,“自然不信。”
她又哼了一声、神情更别扭,忽而觉得自己辜负了留洋的背景、怎么也开始被这些乱七八糟的说法圈住了,转念过后再看这满园的木槿花便更觉得喜欢——很喜欢,特别喜欢,越看越喜欢。
“我可以带我的家人来看么?”她又高兴起来了,美丽的眼睛十分明亮,“其实母亲也喜欢木槿的,只是之前碍着父亲才一直没表现出来——还有我二哥,我要好好跟他炫耀一下!这么大一片花!”
他也实在喜欢她喜欢得太多了一些、只要看到她高兴心里便觉得满足,此刻还忍不住要在满园盛开的白花中低下头温柔地亲吻她,亲昵到无以复加。
“当然,”他声音低低地回答,“都随你。”
她的眼睛弯起来、又垫着脚吻了他一下,没一会儿又开始盘算要在官邸办一个小小的茶会了,还说:“我要把静慈也接过来,她总闷在那个小房子里恐怕也是糟心,要出来透透气才好的——到时我把二哥也叫上,至少让他们两个能说上几句话……”
她正仔仔细细地计划着,他的眉头却微微皱了一皱,她瞧见了、以为他是不喜欢外人到家里来,于是就问他:“怎么?你不喜欢我叫朋友过来?”
他回过神来,立刻说“不是”,顿了顿又对她解释:“我只是刚刚想起来,即便你不请她……过几天她也是要来的。”
第151章 脸色 “他怎么下得去手?真是连畜生都……
薛静慈的确是要到巡阅使官邸拜访的, 原因在于要随同自己的丈夫高立明一同赴宴。
说来也巧,高立明的父亲高勋正是此次北京派来与徐冰砚谈判的官员之一,眼下磋商结束、两边也算达成了合意, 自然要办一场体面的庆功宴来维系双方的情谊, 顺便还要把即将上任的安徽都督朱碣润和浙江都督宋仲亭引荐给他们的上峰。
高立明作为高勋最宠爱的小儿子自然不会缺席这等重要的场合, 而薛静慈作为他的妻子也不得不陪同露面, 尽管她的身体其实……
……不提也罢。
算起来高立明由京回沪也有两月上下了,这段日子却一直住在饭店、始终不曾回家, 大概也是因为嫌弃自己那位病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的晦气妻子——他何必回家找气受?一个在婚前就把自己的嫁妆不明不白尽给了个不知道姓名的野男人的女人、一个拼命抵抗拒绝跟丈夫亲热的女人,他要她有什么用?给自己添堵么?
可他也有不得不回家的时候——譬如眼下,他就要耐着性子回去通知她礼拜五晚上和自己一起前往巡阅使官邸赴宴。
说不上多么宽敞的小洋楼看上去有些穷酸,薛静慈便和她的陪嫁丫头一起住在这里, 安安静静与世无争;高立明进门时她的神情有些仓皇,大概是还在介意上回他酒后欲强行亲近她的事,他于是更加觉得倒胃口, 想不通自己怎么就这么倒霉、偏偏要娶这么个一无是处的女人做妻子。
“后天把时间空出来, ”他站在门口生硬地命令她,“跟我一起出席宴会。”
蛮横的男人忽然出现, 薛小姐的身体已经因为紧张而僵硬起来, 她坐在沙发的角落没有动,只是谨慎地问了一句是什么宴会,没想到只这么一句话就触怒了不耐烦的男人,他的声音一下子拔高, 怒喝:“让你去你就去!问那么多做什么!”
令正要端茶上桌的彩娟吓得浑身一抖,手中的茶杯和托盘一并狠狠摔在了地上,“啪嚓”一声,刺耳的响。
高立明烦躁极了, 一脚踹在门口的矮凳子上、闹出更大的一声响,嘴里似乎也跟着骂了句什么,暴戾的样子让人很难不回忆起那些糟糕的过往;薛静慈忽然觉得上次伤过的手腕更疼了一些,缓了缓又说:“……好,我知道了。”
对方这才终于肯离开,似乎也根本不想跟她待在一起,出门前嘴里一直不干净,出去后还狠狠摔上了门,“砰”的一声巨响真是令人心尖儿发颤,连墙上的墙皮都被震碎了若干。
彩娟已怕得要命,蹲在她家小姐身边一个劲儿地哭,边哭边反复道歉、说是自己笨手笨脚惹了那位少爷不快;薛静慈面色苍白地对她淡淡一笑,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道:“无妨,不关你的事。”
礼拜五那天晚上高立明又来接她了,人坐在轿车里,穿着一身体面的西服,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谁都想不到他会说出那么难听的话、更想不到他会动手打女人。
薛静慈默默地坐上了车,尽可能贴着车门离他远一些,他没察觉这个小动作,只顾着上下打量她,好像她不是一个人、而只是一个用来摆放的物件儿——他的眼神挑剔极了,似乎在衡量她当时的打扮是否会坠了他的面子,靛蓝色的旗袍似乎有些素,而她又太瘦、根本不像那些曲线玲珑的女人一样撑得起衣服。
他的脸色于是不太好看了,但碍于前面还坐着司机不便破口大骂、也就只好晦气地把脸扭到了一旁;薛静慈默默垂下了眼睑,安安静静地看着车窗外不说话。
那是一个极好的夏夜。
月色明润,夜风徐缓,官邸花园中新植的白木槿已然开满、正是最好的花期,京沪两地的权贵们济济一堂,各自都为这美丽的花色惊叹,更被徐中将身边那位比满园芳菲更加醴艳的小姐掳去了心神。
大家都知道那是谁,毕竟白家也曾盛极一时、在京沪两地都有很大的名声,他家这位小女儿当初就是上海滩的一颗明珠,只可惜后来家族败落明珠蒙尘、很让一干看客感到可惜;谁知道她竟还能有这样的造化,成了巡阅使将军捧在手心里的人,如今还这样不加掩饰地跟着对方会见名流,可见二人好事不远了。
她也实在是美,美得惊心动魄——今日穿了一身亮银色的礼服长裙,裙摆上铺满了晶亮的碎粉,在室内明亮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宛如一片璀璨的星空;她的仪态也美,名门闺秀的教养可不会随着际遇的更迭而消失,她轻轻挽着徐中将的手臂,跟他一起和那些高官贵胄一同举杯应酬,每一个点头每一个微笑都迷人极了,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
薛小姐跟着高立明一同踏进官邸大门时,白清嘉正跟着徐冰砚一道与朱碣润、宋仲亭两位都督说话,看到友人后她心里一松、脸上难得露了一丝笑,想上前去跟清嘉打个招呼;不料高立明却比她更积极,却是奔着徐中将和那两位新上任的都督去的,只盼着要在将军们跟前露个脸,为自己未来的仕途铺路。
他拽着她几大步就走了过去、生怕被在场的其他人抢了先,根本不管自己病弱的妻子是否跟得上,到了跟前便手拿香槟挤在人群中静静地听,暗地里则在拼命找机会介入这场交谈。
“静慈?”
不料在等候中徐将军身边那位美丽的白小姐却当先开了口、四周的人群为她让开了一条路,高立明还没回过神,自己妻子的手便被走过来的对方拉住了。
“你真的来了?”她似乎有些惊喜,过了一会儿语气又变得焦虑,“怎么脸色这么苍白?要不要到楼上休息一下?”
这……
高立明从未对自己的妻子上过心,唯一知道的也就是她有一个有钱的老子,却不知她竟和巡阅使将军的爱人有交情,当下便愣了神,暗怪对方没跟自己交过底;思虑间徐将军也走过来了,在场的没人敢挡他的路、纷纷退得更开,他便走到白小姐身边,竟也同样客气地对薛静慈点头问候:“薛小姐。”
高立明真是瞠目结舌,都不知道在谈判桌上让父亲吃尽苦头、看起来威严冷酷的巡阅使将军竟也会有如此平易近人的一面,而他那病恹恹的妻子却抓不住机会攀交情、回个话都是慢吞吞的,他心里着急得很,索性便向前跨了一步,抢话说:“劳将军和小姐惦记,拙荆一切都好,一切都好。”
白清嘉原本注意力都被牵在好友身上、倒没注意到她身边还有个人,眼下高立明一窜出来她才瞧见,登时便想到他就是那个厚颜无耻动手打女人的废物,遂眉头一皱,问:“你便是高议员家的小少爷?”
高立明没想到自己的家族有这么大的体面、居然都被白小姐记住了,于是赶忙端出欣喜的微笑应和:“正是,家父便是高勋。”
话出口后本以为自己会得到一番礼遇,不料却见那位小姐勾起了一丝冷笑,眼神都凉透了,还看着他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声“是么”。
他着实有些惶恐,不知自己是哪里惹了这位小姐不快,没过一会儿又听她开了口,说:“我看你夫人可不是一切都好,人还病着呢、本不适宜劳神费力地出来赴什么宴会,何况她腕上的伤还不知有没有好利索,怎么算得上是‘一切都好’?”
这真是一句辛辣的讽刺,几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扇了他一个巴掌,旁人的打量和议论便如芒刺在背,一时间令他脸都涨红了,又忙着解释:“白小姐,我……”
“旁人的家事我懒得管,阁下也不必在我这里费口舌,”她径直打断了他,神情看上去轻蔑极了,“只是你夫人今晚我要借走,你请自便吧。”
说完便拉着薛静慈转身走了、似乎是打算亲自去取餐台上为她点些吃的,一旁的徐将军在爱人离开后也没有多做停留,很快便回身继续跟朱、宋二位都督一同说话去了,众人皆作鸟兽散、没一个上前跟他搭话,估摸着是都看出了他不招白小姐待见,于是也都不愿在徐将军眼前跟他扯上干系了。
另一边的餐台旁,白清嘉正替友人亲手盛着热腾腾的翡翠汤,一边忙活还一边生着气,扭头对薛静慈抱怨:“你刚才在下面拉我干什么?那种混人就该狗血淋头一顿骂,给他留一丝情面都是糟践!——他居然敢打你!要我说你该让我打回去的!”
薛静慈仍旧只是笑,一边从友人手中接过精致的汤碗一边叹着气说:“随他吧,都是无关紧要的人,跟他计较做什么?”
这样的做派令白清嘉在倏忽间想起了母亲,最后也是一样被锉磨得没了脾气,倘若有人仗义执言她还要闪躲回避连连劝说,无非都是受多了苦罢了。
“你就是性子太好、活该要被欺负,”她也开始跟着叹气了,“不过我今日替你说一说话、应当也会让他存几分忌惮,起码不敢再动手……”
说到这里眉头又皱紧了,继续生气地骂:“他怎么下得去手?真是连畜生都不如!”
薛静慈一边喝汤一边静静听着,脸上仍然挂着清清浅浅的笑,与此同时她的眼睛又在不动声色地四处看着,似乎是在寻找某个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