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远皱起了眉,眼中的阴郁之色变得更浓,左手下意识地伸进口袋想掏打火机,拿到一半动作却又停住了,脸色变得更不豫。
“知道了,”他声音低低地回答,“先生辛苦。”
送水野先生离开后白二少爷在一楼的厅里独自坐了一会儿,墙上挂钟的指针一点一点走动着,他却没有任何动作、像是已经出了神;直到彩娟端着空药碗从楼上下来他才从沙发上站起,这次便不停顿地朝楼上走,错身时彩娟含着眼泪叫了一声“二少爷”,他回头看了对方一眼,笑了笑,说:“没事,我去看看她。”
他推开房门的时候她已经睡下了,背对着门的方向,床头的台灯却还亮着,暖色的光显得特别柔软,一点点昏黄,就像还没有完全飘散的药味,一点点苦涩。
他回身轻轻掩上门,又轻轻坐在了她的床边、正是她背对的方向,两人都知道对方的存在,却又都保持着沉默。
“上次你问了我一个问题,却还没听我的答复……”
在一片安静中他先开了口,依然像春雨,润物细无声。
“……你问我是否会娶你。”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就像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地侧身躺着,被子下细瘦的手却忍不住紧紧攥住了床单。
“会。”
“我会娶你。”
“只要你愿意……我们随时结婚。”
“啪”的一声。
她的指甲崩断了,微微的疼。
就像她心里那根弦断的一样彻底。
这声音惊动了他,让他绕到了她的正面从被子里拉出她的手,映着昏黄的灯光低头检查她的指甲,没有流血。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薄情的浪子关怀起人来总是显得特别迷人,她睁开了眼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发愣。
他发现了,于是轻轻地笑,接着好心地低下头来方便她看得更清楚,华美的狐狸眼充满蛊惑,又温柔地调侃:“就这么喜欢我?”
他的声音里夹杂着隐晦的叹息。
“……我有什么好。”
山崩海啸就在那一刻发生,世界都毁灭了、只剩下他在灯下的影子,它头一回如此彻底地笼罩了她,她蜷缩在里面,就像正在被他拥抱。
他有什么好?
……哪里都好。
她爱他的一切,矜贵、薄情、温柔、冷酷,像滋养种子的雨水一样细密,又像摧枯拉朽的北风一样凛冽;她爱他在这里,也爱他不在这里,爱他可以轻易为他人驻足,也爱他永远留不下抓不住。
……一切。
从小时候起就是了,她一直在角落里看他,一边被一碗又一碗苦涩的药汁困在家族高高的石墙里,一边又从窄小的窗口安安静静地看出去,看到少年时的他扔掉书挨手板、噙着散漫的笑一次一次惹他父亲生气,看到他穿着合身的西装坐船出洋带回许多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过几天又好心地送了她一台留声机,看到他潇潇洒洒地去戏楼听戏、身边出现一个又一个美丽摩登的女郎,似乎永远可以过得放肆恣意……
所有她没有的东西他都有,譬如自由,譬如勇气,譬如轻易就可以把日子过好的本事……她发誓最开始她只是羡慕他,只是人长大后却又慢慢变得贪心,偶尔也会幻想跟他在一起的生活,一定会美好灿烂得让人不敢置信。
“嗯,”现在她可以回答他了,小小的哽咽,“……你什么都好。”
他听后又在叹气,也许是觉得她傻,可终归也没说什么,只是伸手帮她顺了顺头发、就像对他妹妹一样亲切自然。
“那么等你好一些了就去跟那个畜生离婚,”他轻轻拍着她的肩,像是在哄她,“然后找个好日子,我们把喜事办了。”
这是多动人的话,她做梦都想听的,过去只能出现在她不可言说的梦境里,如今却都化成真实了。
可——
“不,”她的眼泪从眼眶里滑出来,掉落在干净的枕头上,慢慢晕开,“我不要跟你结婚。”
他听言皱起了眉,像是不能理解她的意思,默了一会儿又问:“……为什么?”
她很眷恋地看着他,仿佛正在用自己所有的力气去记忆眼前的一切,专注得都舍不得移开自己的眼睛,过了好一阵才反问他:“你又为什么要娶我呢?”
“因为那座矿山,所以你感激我、觉得对不起我?”
“还是因为你觉得我没有多少日子了……所以可怜我?”
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人在灯光中的影子被拖得更长:“静慈,我们——”
“清远。”
她却打断他了,第一次像这样称呼他的名字,躺在枕头上的样子是那么苍白无力、好像下一刻就要撒手人寰,可偏偏含着眼泪微笑的样子看起来又是那么恬静而满足,好像对这世界没有任何抱怨,也好像不再有任何未了的心愿。
“……我们不能结婚的。”
尽管我已经爱你爱了那么久。
尽管直到此刻我依然那么渴望成为你的妻子。
尽管我这一生所有的愿望都与你有关。
因为——
“你并不爱我……”
“……不是么?”
第154章 离婚 ……他好像没爱过任何人。……
关于爱不爱这种事, 白二少爷却是没法给出答案的。
他该怎么对别人解释呢?
……他好像没爱过任何人。
少年时谁都狂妄,身边有过几个红粉佳人,最初他也以为自己动过真情, 可到头来不管是谁都会哭哭啼啼地说他是负心人;分开之后他的心中了无挂碍、就连一丝遗憾也无, 恰似春丨梦了无痕, 轻飘飘来又轻飘飘去, 没法留下任何痕迹。
后来年纪渐长,他的心变得更大, 去西洋走过几遭长了见识、回来后便越发不能安分,于是爱上更大的事业,越发对所谓情爱提不起兴致;他对谁都好、对谁都关照,其实不过逢场作戏互相当个笑脸人, 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多情又薄情……或许人家也并没有说错。
——那他对她呢?
爱么?
似乎的确没多爱,至少不似妹妹和她那位徐将军一般情深意重,一日不见便想得抓心挠肝辗转反侧, 为了对方可以改了脾气转了性子、什么都不计较不在乎。
可不爱么?
……似乎也不是。
他的确会惦记她, 在日本流亡的那几年尤其如此,眼前总是想起他离沪前她在大雨中匆匆赶来送他的场景, 萧索又凄清;及至后来在草间街头偶然看到一朵丁香也会想起她, 想起她过于瘦削孱弱的背影,明明也没多美的、却偏生让他忘不掉。
现在呢?
他是真的想娶她么?
其实当然不想。
不是因为爱不爱一类无趣的原因,只是他自己一身的官司、原本就没打算再过正常人的日子——当初他连留在自己家人身边都做不到,如今又怎么能保证不会多牵累一个无辜的女人呢?
可他又的确很想娶她。
他想救她出囹圄, 让这个一生孤独凄苦的女人过两年欢喜的日子,他希望能把她的身子养得好一些、让那双很标致的丹凤眼重新染上明亮的笑意,让她在结束这辛苦的一生时……少一些遗憾。
——可她拒绝了他,那么诚恳、那么执拗、那么毫无保留。
直到那一刻他才知道她到底有多爱他, 原来一座矿山只是他所知的冰山一角,其实她已爱他爱得把自己都舍出去了,同时又因此存下了最极致的苛求。
——她要他给她同样的爱情。
哪怕不是跟她一样热烈,哪怕不是跟她一样虔诚,却必须是……干干净净、真真正正的爱情。
可他……是没有那东西的。
次日一早,白清嘉在厅里看书时正遇见她二哥进门。
近来她又在琢磨翻译新书的事,立意要再译出一个大部头好好将自己在学界的位置凿实,于是便慢慢开始上手各类材料,要等准备妥当了再动笔。
二哥进门时她正忙着、都没顾得上跟人打招呼,没想到他却主动来找她了,还让她去静慈家一趟陪着她。
“静慈?”白清嘉微微皱眉,“她怎么了?”
“出了些事,”她二哥有些疲惫地回答,似乎无意跟她说太多,“你先去吧,之后我也要去的。”
而直到她到了静慈家中她才知道高家那个畜生竟又一次打了她!
他怎么下得去手!将一个柔弱的女人打成这样!
她进房间时彩娟正在给她家小姐脸上的伤换药,那偌大一个巴掌印几乎要勾下白清嘉的眼泪——她真是愧疚极了,立刻便想到是自己昨夜那番挤兑让高家人发了疯,心中的懊恼与难过简直多得要溢出来!
“静慈,我……”她小心翼翼地坐在好友床边,几乎都不敢碰她了,“我真的没想到……我以为我那么说了以后他们就会收敛……我没想到他们会……”
薛小姐又怎么会怪她呢?她是那么柔婉宽容的性子、也知道她是为她好的,于是还要反过来安慰她,一边轻轻咳嗽一边说:“不是你的错……咳咳……我也没什么事……”
这番宽慰却让白清嘉心中的歉疚越发强烈,而且一股火气也是越窜越高——她是想错了,以为提点几句就能让对方长记性,孰料疯狗却是听不懂人话,不好好吃一番教训总是不能清醒!
她怒得气都喘不匀了,“嚯”的一下就从床边站了起来,气势汹汹的样子摆明了就是要去找人寻仇,薛小姐都拉不住她,只听她“噔噔噔”地下了楼,没想到刚刚火冒三丈地拉开洋楼的大门便瞧见高立明那个混帐王八蛋站在了门外,鼻青脸肿浑身是伤,身后左右还各有一个穿黑衣服的男子把人架着,场面真是十分惊人。
白小姐也没料到一开门会看见这样的光景,一时也被吓得心头一跳,定了定神才问:“你们这是……”
哪成想她这话还没问完,那被打得都看不出原本模样的高家小少爷便痛哭流涕起来,仔细看看两条胳膊都断了,尤其右手的姿势十分怪异。
他嚎啕道:“我愿意离婚——我真的愿意离婚——”
离婚这种事,在1917年的民国可真要算个稀罕物,谁都知道它已被写入了法典、明明白白就是可以离,可实际上这满天满地的又没有人真的离过——大清朝虽然亡了,可它的遗民真是无穷无尽,人人都觉得“离婚”是邪魔怪道、会坏了几千年的祖宗礼法——什么是“离婚”呐?难道在婚姻上女人还能跟男人讲个平等么?难道不是只有被休弃赶出家门的分么?
可偏偏这开天辟地的第一遭就这么直挺挺撞到眼前来了,还是这打人的混账亲自求着送来的。
他跪在薛静慈床前忏悔,说自己做错了、完全错得离谱,既不该动手打人又不该出言不逊,可惜大错已然铸成,如今不求妻子原谅,只求她能点头答应离婚。
“我愿意给你赔偿!很多赔偿!”
他像是生怕她不答应,即便被打得嘴都肿了、说不清楚话,却还是坚持着含含糊糊地说着。
“这个房子给你了!另外我还会给你两万大洋供你以后好好过日子!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求求你了,我们便就此彼此放过吧!”
这番恳求真是情真意切潸然泪下,也不知道是在多大程度上看了身后站的那两位黑衣壮汉的面子,说着还颤颤巍巍地举出了一份文书,白清嘉警惕地代静慈接过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份已经拟好的离婚协议书,一切赔偿条款皆列得清清楚楚,只差静慈的签字和政府的印章了。
这么快的手脚总不会是昨晚挨了一宿打的高小少爷的手笔吧?
二哥……
白清嘉微微垂下眼睛,心里已将事情的原委摸得差不多了,转身将文书递到静慈手上时又不禁放柔了声音,轻轻说:“你看看吧……要我说,能离总是好的。”
而此刻的薛小姐却已有些恍惚自失。
离婚……
这样大胆的事似乎总是与她无缘,她应当是保守的、是软弱的、是做不成事的……可手上这份薄薄的文书又实在太过诱人,她只要在上面轻飘飘签一个字便能斩断紧紧束缚在自己身上的枷锁,尽管这并不能抹去那些已经粘在她身上的污迹、也并不能阻挡此后旁人对她的冷眼与非议,可……
……却能给她自由。
干干净净的自由。
她实在克制不住向往,那颗沉寂了许久的心已再次跳动了起来,拨开充满死气的迷雾透出一点生机,那么贪婪又顽固,令她同时感到无奈和满足。
“我父亲那边……”
她用略微沙哑的声音试探着问。
“我去说!”高立明立刻抢过了话,唯恐她生出任何顾虑,“我一定会去请罪!离婚都是我的主意!岳父如有不满也都应当怪我!我、我绝不会食言!”
……看来真是被打怕了。
薛静慈垂下了眼睛,又扭头透过窗子看了看外面的风景,那正是一个很灿烂的夏日,阳光很好,天空很蓝,所有花都在开,小孩子们在街上来来回回地笑闹,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生机勃勃。
“我不需要这幢房子,也不需要你给我任何赔偿,”她像是被外面的景色吸引了、眼睛根本移不开,手指却一直攥着那份文书,越攥越紧,“……只要离婚就好了,你把内容改动一下吧。”
这于高立明而言很是天大的好事,却令白清嘉感到十分不妥。
——凭什么不要房子不要赔偿呢?人善被人欺,静慈就是性子太好所以才屡屡受人折腾,要她说就要狠狠敲这混人一笔,好歹要让对方为自己作的恶付出些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