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动过后的亢奋持续了颇长一段时间,这使白小姐难得起了打扮自己的兴致,自回国以来头一次主动打开了自己衣帽间的门,开始仔仔细细地挑选起衣服了。
这件墨绿色的好么?可以显得皮肤白,可是又显得有些老气。
这件及脚踝的长裙好么?裙摆很漂亮,可是领子开得有点低,好像不太端庄。
这件呢?这件宝蓝色天鹅绒的?颜色和款式都合适,可似乎又没什么特别,会不会不够惹眼?
……
她纠结得来回挑选,那认真的架势都让秀知觉得自家小姐被调了包,又想倘若她平素在社交季能有如此拾掇自己的觉悟,那她们这些做佣人的该省下多少心思?
抱怨着抱怨着,一个下午也就这么过去了,白小姐最终还是选择了一条珍珠白的半长裙,领边都镶嵌着圆润饱满的珍珠,那是法兰西设计师的作品,极佳的剪裁修饰出她漂亮的腰线,美得令所有看到她的人都要下意识地失语。
佣人们都看得挪不开眼了,个个都真心实意地奉上了赞美,可白小姐却还是心中忧虑,一出门就开始担心自己今日的打扮太华丽、又要勾起那男人的自卑心;同时更唯恐那男人会索性不出现,这样她就完了,面子和里子会一并丢个干净。
到时候她该怎么办?
不知道。
……似乎只能听天由命。
她就这样一路不安地坐着轿车从白公馆到了西餐厅,彼时的夜上海已是华灯初上,车窗外霓虹闪烁人来人往,嘈杂的声音随着温热的夏夜晚风一起从她耳畔经过,她感到自己的内心异常躁动。
……直到她见到他。
那时还差五分钟才到六点,他已经提前到了,英俊的男人避开了人声喧杂的餐厅大门口,只站在不易被人察觉的街角,繁华的霓虹也同世人一样留恋他,将他留在了一片半明半昧的阴影中。
……甚是令人心仪。
她笑了,眼底的春色烂漫旖旎,那颗片刻之前还躁动不安的心忽而沉静了下去,连车窗外嘈杂的声音都好像一下子不见了。
她让司机把车也停在角落,像要做坏事一样偷偷摸摸,可下车时的仪态却仍端庄优雅,纤细的脖颈像天鹅一样挺拔,连那些名贵的珍珠都好像配不上她了,傍晚的微风轻轻吹动她的裙摆,她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是神明对世人慷慨的馈赠。
他已经看到她了,冷沉深邃的眉眼被掀起了一阵难以否认的波动,她一步一步向他走近,摇曳的身影令人无法不心动神迷。
“你来了。”
她微笑着看着他,言语间并没有任何揶揄,只是得体的快乐和欣喜,以及一点点惹人怜爱的小得意。
他咳嗽了一声,显得有点不自在,英俊的眉眼却透着无奈和柔情,看着她答:“嗯。”
一句也没控诉她此前的逼迫,是令人庆幸的体贴。
她更愉快了一些,两手背在自己身后微微拢着,看了他一眼后眼睛又微微别开了,低声说:“那我们进去吧?”
柔柔软软,像女妖的诱哄。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侧过脸去看了看人头攒动的餐厅门口,神情有些犹豫。她发现了,也晓得他在顾虑什么,幸而她早有准备,此时便对他俏皮地眨了眨眼,说:“放心,你听我的就是了。”
原来她早就想好要跟他一前一后进餐厅了,为了防止被有心人看到还提早托人订了一间小包厢,连上菜的侍应她都让人打点过,绝不会出去说今日见过他们在一起。
她怕他中途跑了、就坚持让他先进餐厅,自己隔了十分钟才进去,虽则这一路都太太平平并没经历任何一点风波,可进到包厢时她却仍感到很刺激,那双漂亮的眼睛都比平时睁得更大,还看着他问:“你有被人看到么?反正我肯定是没有被看到的。”
兴致勃勃的像是把眼前的一切都当成了一场有趣的游戏。
他有些无奈,可她今日如此美丽、又让他不忍心扫她的兴致,因此就只是答:“……我也没有被看到。”
她满意极了,还点了点头,随即便招呼餐厅的侍应拿菜单来,隔着桌子对他说:“这家的老板是个德国人,做的西餐很正宗,牛肉和火腿都不错,我们可以尝尝。”
顿了顿,又朝他笑了一下,补充:“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也猜你不会跟我讨论,就先定了这家,你会不高兴么?”
她的脾气虽然的确很坏,可在愿意的时候却可以做到彬彬有礼,譬如眼下她就很有风度,言辞和气派都是上流社会的淑女才有的,最后的那句“你会不高兴么”最妙,既是客气的说法、又杂糅着小小的娇气,真让人难以招架。
“不会,”他又咳嗽了一声,“承蒙款待。”
她又满意了,矜持地对他点头,两人分别看了一阵菜单,五分钟后就点好了菜品,那侍应也很灵巧,又对上流的客人推荐起了自家的葡萄酒,说是产自意大利的,各位在华的领事和银行家都很钟爱。
白清嘉一听挑了挑眉。
她自己是不会喝酒的,即便在西洋女士们喝酒也是一种社交场上的礼仪,可她却一直未能练成这样的本事,一闻到酒味就头晕,也不知道那东西有什么好的、层出不穷的说法引得那么多人趋之若鹜。
可她又觉得男人应该都是喜欢酒的,徐冰砚大抵也不会排斥,倘若她问他要不要点酒、他出于礼貌必然会说不喝,那就显得她的询问是虚情假意了——这怎么能行?她可不是小气的人,当然是要满足他的。
“要点的,”她于是行云流水般地回答了那位侍应,“就点你们这里最好的酒吧。”
那位侍应一听十分欣喜,泰半会因白小姐的阔绰而获得一笔不菲的小费,当下便脆生生应了一声“好的”,又像怕她反悔一样急匆匆就躲出了门去,脚下都要生风了。
徐冰砚:“……”
与白小姐的猜测正相反,他完全不好酒,尤其对洋酒敬谢不敏,除非是在重要的场面上实在推不掉才会喝两杯,其余时候一向滴酒不沾。他也不知道白清嘉不会喝酒,看她点单时熟练的架势还以为这位小姐是个小酒鬼,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因而也沉默下去了。
随后就是一段等待菜品上桌的磨人时光。
西餐的烹饪一向颇为耗时,这就很让坐在餐桌两侧的男女为难了,他们都知道该在此时和对方说些什么,可要开口时却又都束手无策。
白清嘉作为请客的一方尤其能感到这种社交责任的迫切,可她打从生下来的那天起就一直在被人讨好取悦,从来不曾迎合过别人,要在一个冷掉的场子上当先挑起一个话头于她而言可真是难如登天,眼下面上虽还是一副恬静自得的模样,但其实心下已极为焦灼了。
幸而他终归还是体贴的,在她最难受的时候代她解开了这个小小的困局,当先问:
“小姐的病,如今是否已经无碍了?”
第50章 红酒 令人满足又令人叹息。
这话其实是很常见的客套, 起码白小姐就经常听自己的父亲这样问候别人,其实他连人家得的具体是什么病都不晓得,可偏偏就要这么问, 由此显示出自己对人家的关怀。
不过她倒并不怀疑徐冰砚问这话的诚意, 他毕竟生了一副过于端正的相貌, 即便说些荒唐不经的假话也会令人相信, 何况她知道他不会那么做的。
“都好了,”她很恬静地答, “还要谢谢你那天带我去医院。”
说到这里又想起了什么,侧身从自己随身的女士小包里掏出了一枚信封,从桌子这头推到他眼前,补充:“这是上次在医院的费用。”
他皱起了眉, 并未碰那个信封,说:“不必,我……”
她早已料到他会不肯收, 有品格的绅士们似乎总是不愿意收淑女们的钱, 以前她同其他友人也不会计较这么多,可她晓得他手头并不宽绰, 这些钱于他而言或许会是很沉重的负担, 因此还是坚持要让他收下。
“我同人交往一向是这样,不喜欢欠太多人情,”她连说辞都提前备好了,“何况你还救了我哥哥, 本就该接受我们的谢意。”
一番说辞十分周密,却并未赢得男人的认同,他皱着眉仍想说话,她却已经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故意转而跟他聊别的。
“你最近忙么?”她笑盈盈地看着他问,纤细的手托着脸,美丽而娇憨,“说起来我都不知道军官们平日里要做什么,会不会很辛苦?”
其实当然是很辛苦的,除了日常演武守备巡逻之外,还要不时应对上级突然下达的指令,譬如上回配合警察局去抓捕革命党逃犯;同时他还兼任军校的教官,更要替徐振处理军务文书和德国人打交道,每天都要熬到深夜才能休息。
可她显然不需要知道这些,因此他只说:“还好。”
真是沉闷又无趣的男人。
她在心里偷偷抱怨,可是又觉得寡言的他比她此前所见的那些油嘴滑舌死乞白赖的男人要好得多,进退得宜的分寸感让她感到安全和舒适,同时亦激起了她的好胜心,让她不由得想象若从他口中听到一句好听的情话该是多么令人愉悦的一件事。
“那你平时不工作的时候都会做些什么?”她又试探着问,想知道更多他的生活。
他其实很少有不工作的时候,几乎都是一年忙到头,此时着实想了一阵才勉强找出个答案:“跟家人在一起吧。”
“家人?”她眨了眨眼,“你的家人也在上海?”
他点了点头:“妹妹在这里读书。”
原来他还有个妹妹。
她摸出了一点消息,有点满意,顿了顿又问:“她多大了?跟你像么?”
“刚刚十六,还在读中学,”他平顺地说着,只是在答后面那个问题时稍稍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说,“她……比较活泼。”
原来他也知道自己性子沉闷。
她笑了,眼睛弯了弯,心情越发愉悦,想了想又问:“那除了妹妹呢?其他家人在哪里?在家乡?——你是哪里人来着?”
一连串的问,可算是刨根究底了。
“浙江人,”他静静地答,又沉默了一会儿才接下去,“现在只有一个妹妹,双亲已经去世了。”
啊……
白清嘉微微僵住。
她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整个人忽而局促起来,抬眼看他时连声音也低下去了,很诚恳地说:“我很抱歉……”
他摇了摇头,看着她的眼神依然很柔和平静,好像已然不会再受困于这些陈年的伤疤。
“都是过去的事了,”他说,“没关系。”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他句尾的那声“没关系”隐含着某种安慰的意味,像是怕她愧疚有负担,是一种几乎令她感到无措的温柔。
她微微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才勉强平复下了心中那阵忽然涌起的悸动,想开口再说话时包厢外又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是他们点的菜要上了。
她点了不少。
香煎鹅肝配烩苹果及黑酒醋汁、奶油葡国鸡、德式烤乳猪和培根卷,琳琅满目一大桌子,的确是一看就能看出她请客的诚心了。
“尝尝吧,口味还不错,”她看起来兴致勃勃,“我也有点饿了。”
他是见识过她的饭量的,即便在一整天没吃过饭的情形下也只能吃下半个甘薯,因此他其实也不知道她点这么多东西最后打算怎么收场……只能说她开心就好吧。
他配合着她一起开始用餐,看到她在品尝鹅肝时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像吃到了鱼干的猫咪一样满足,这让他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尽管他其实并不习惯吃西餐。
后来她也发现他对这些饮食不太感兴趣,又不好意思地把手中的刀叉搁下了,隔着桌子看着他问:“你到底喜欢吃什么呀?话可要提前说清楚,省得下回又不合你胃口。”
这真是一句太过讨人喜欢的话,句尾的那个“呀”字有吴语特有的软侬,后半句里那个自然的“下回”又透着对他明晃晃的喜欢,轻而易举就能让男人的心融化。
她却还不知道自己对他有多强的影响力,只对男人的沉默表示不满,又追问开了:“你爱吃浙菜么?那跟上海菜有没有什么不同?也是甜口的么?”
“也许有些差别,浙菜更重本味,”他答,“我不是很了解。”
也是,他那么刻板,一看就不是会注重这些细枝末节的人。
她点了点头,心中盘算着下回要找一个做正宗浙菜的馆子、总要知道他真心喜欢吃什么才好,顿一顿又起了别的兴致,问他:“你会做菜么?浙菜?”
她只吃过他烤的甘薯,还不知道他会不会烹饪呢。
他挑了挑眉,大概是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这个,过一会儿才答:“只会做一些简单的,没有特别学习过。”
顿一顿,又看了她一眼,慎重地补充:“味道应该不太好,你不会喜欢的。”
……好像就防着她说要尝尝似的。
她被逗得失笑,眉眼间又含着嗔了,说:“我哪有那么惹人嫌,还要你做饭给我吃?”
她义正词严地说着,暗地里却已下定决心要在以后好好尝尝他的手艺了。
她这一笑十分明媚,就连此刻窗外闪烁的霓虹也远远不及,这让他的眼中也终于染上了今晚的第一丝笑意,就像酒杯中陈酒的光泽一样醇厚又迷人。
——哦,对了。
他们还点了酒。
灵巧的侍应早已体贴地为他们开了瓶,两杯散发着清香的昂贵红葡萄酒已经各自放在了他们的手边,白清嘉把自己的那杯端了起来,状似十分熟练地朝男人举杯,并十分具有西洋风范地说了一声“cheers”。
那行云流水一般的姿态让他越发相信她是会喝酒的,此刻在盛情之下也着实难以推脱,于是也端起杯子破例沾了酒。
哪料刚放下酒杯、一抬眼就瞧见坐在对面的女人紧紧锁起了眉,漂亮的小脸儿都要皱成一团,瞪着她手里的酒一副不可理喻的样子,还在摇着头感慨:“男人的口味可真难捉摸,怎么竟会喜欢味道如此奇怪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