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冰——桃籽儿
时间:2022-04-29 07:28:13

  她这个姨太太的女儿也不受待见, 尤其母亲亡故后日子就更难过,她不愿在家里备受冷落,于是一气之下来了沪上投奔姨母, 其实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寄人篱下。
  平心而论, 姨母待她是不错的,给她吃给她穿、还愿意花钱供她读女子大学, 可她的姨父和表弟表妹却总对她横眉冷对, 大大小小的争吵从她来到这个家的那一刻起就没停过,一直纠缠了她许多年。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她才逐渐学会了笑脸迎人——无论对谁都好、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表现得周到耐心,只有这样她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也只有这样她才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她发过誓的, 等念完了书就从姨母家搬出去,她苏青不会一辈子委委屈屈地低头做人,她一定会有自己的家,从此不必忍辱受气、可以痛痛快快地过日子;徐冰洁也有与她相似的愿望, 她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从小被哥哥一手带大,她不愿跟他分开,只想找个好心的嫂子一家人安安稳稳过日子。
  ……那她为什么不能做她的嫂子呢?
  她原本就喜欢他的、笃定他不会像她父亲一样荒唐滥情不负责任,何况如今他还成了巡阅使将军,权势在握的男人总会显得更有魅力——她真的很渴望成为他的妻子,从此过上一帆风顺径情直遂的日子。
  但她碰到了一块绊脚石,便是那位美得令人恼恨的白老师。
  她能看得出来,冰砚哥哥喜欢她,他看她的眼神是不一样的,即便始终压抑却仍然抹不去丝丝缕缕的柔情,那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真实的渴慕,强烈得让人根本没办法忽视——那个女人又凭什么得到这一切呢?只因为她有一个漂亮的皮囊?像她那样娇滴滴的大小姐根本就没见过人间世相,怎么可能真的理解冰砚哥哥的心?
  她根本不配跟他在一起。
  她承认她是嫉妒了、也害怕被那个女人抢走原本可以属于自己的东西,但她可不会像汤晓晓那些蠢货一样贸然动手,因为她早就想明白了,尽管人人都可以拿出刀来捅那个女人一下,可真正能断绝她和冰砚哥哥在一起的可能的却只有徐冰洁。
  冰洁是冰砚哥哥唯一的妹妹、仅剩的家人,难道他会不在意她的感受么?如果冰洁和那个白清嘉之间真的爆发了不可调和的矛盾,难道冰砚哥哥还能罔顾这一切和那个女人结婚?
  所以她必须要想办法让冰洁替她去做一切。
  这并不困难,毕竟冰洁是个心思单纯的女孩儿、同时还对她十分信任,她只要简简单单说几句话就能让对方冲锋陷阵——愧疚?好吧,她确实也对她有些愧疚,可做这一切不也是冰洁自己的希望么?她的确也讨厌那个白清嘉啊,她苏青只是在旁边小小地加了一把柴而已。
  最终一切都如她所愿了:冰洁和那个白清嘉打得不可开交、还正正好是当着冰砚哥哥的面,而她苏青却干干净净全身而退,任谁都不能把脏水泼到她的身上。
  ——可她却没有料到冰砚哥哥会发那么大的火,不仅让学校开除了冰洁,甚至直到今日仍然不肯见她。
  他就那么疼那个姓白的女人?为了她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要了?
  不可能!他只是想给冰洁一个彻底的教训,只要熬过这段日子他们一定还会和好如初——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怎么可能说不管就不管了?
  而眼下就是她出场的最好时机了。
  她要去劝一劝冰砚哥哥,帮这兄妹俩牵一牵线搭一搭桥,这不仅能哄得冰洁开心、而且恐怕也是冰砚哥哥心中的愿望,到时他就会知道她苏青跟那个白清嘉是不一样的,只有她才能和他的家人相处融洽,只有她才能让这个家庭真正和睦幸福。
  苏青垂下了眼睛,继续柔声安慰着在自己身边哭泣的徐冰洁,面容沉静落落大方,而眼底……却闪烁着明明灭灭的暗光。
  与此同时,身在白公馆的白清嘉却还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人暗中惦记,她正被重回故地的复杂情绪纠缠得神思恍惚,直到折腾过一天后总算回到了自己过去的闺房仍有几分缓不过劲。
  白二少爷不单是上海滩第一的风流种,而且还是个排场大极了的主儿,纵然如今身份敏感不便大摇大摆地出去抛头露面,却仍然来回安排着人外出采买各种东西,什么名贵的珐琅彩大花瓶,什么俄国进口的真皮沙发,什么意大利匠人手工制作的玻璃器皿,样样件件他都要买回来,力求让这座公馆完全恢复以前的样子,哪怕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摆件都不能跟记忆里有所出入。
  白清嘉的房间自然也变得跟过去一模一样了,她的床、她的衣帽间、她的梳妆台、乃至于妆台里的梳子和发饰,所有东西都没有变动,仿佛她根本没有失去过它,她只是外出参加了一场过于艰辛的旅行,现在她回来了,一切依然还是她的。
  这当然是很好的,她毕竟也很想念过去的生活,看着曾经分崩离析的一切一点一点恢复旧日的模样内心也同样十分动容,可当她夜里躺在宽敞柔软的大床上准备入睡时,眼前又总会不停地闪过前段日子在前往柊县的途中看到的那一系列人间惨象——在荒原上排着长队只为抢一口泔水吃的流民,为了一块馒头而不明不白死在异乡的乡绅,还有冒着枪林弹雨上前线每顿饭却只能吃干面馒头和咸萝卜块的战士……
  那么多人还在地狱里……她又凭什么平白享受如此富贵优渥的生活?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过矫情,只是心里实在不安、以至于在舒适极了的床上躺着都还是辗转反侧,于是次日一早犹豫再三还是去找了二哥,彼时对方正端着咖啡杯低头看报,见到她后还笑着邀请她一起共进早餐。
  “二哥……”她在他对面坐下,神情也是欲言又止,“我、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说……”
  她二哥抬眉扫她一眼,笑:“这是做了多亏心的事,跟我还要吞吞吐吐?”
  可不是要吞吞吐吐?
  说到底二哥想怎么花他自己的钱她这个做妹妹的根本管不着,要对方配合自己的情绪做事就更没道理,她理亏,腰杆儿自然硬不起来,只能很委婉地同他表达自己的意思,希望他能更谨慎地处理自己财产,最好……能让它们被花得更有意义一些。
  白清远听言挑了挑眉,当时表面上虽然不显,可其实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他其实也看出自己的妹妹在这几年中发生了许多变化,瞬息崩溃的家族和跌宕起伏的际遇必然让她吃了很多苦,偏偏在这场灾难中他和大哥都没能帮上什么忙、最终一切都是她这个家里最小的女孩儿担起来的,其中酸辛苦楚,即便他不多问也能知道个七七八八。
  苦难是很厉害的东西,就好比一把锋利的锉刀,有人会在一锉之下支离破碎土崩瓦解,也有人反而会被打磨出更漂亮的光泽,也许他们的清嘉就是后者,曲折晦暗的经历并没有蒙蔽她的眼睛,反而给了她一颗更坚强明净的心。
  白清远着实有些感慨,倒是难得将一贯的散漫收敛起几分,看着妹妹流露出几分正色。
  “当初我流亡时父亲曾给过我三万大洋,这你还记得吧?”他叹了口气,“你二哥虽远算不上孝顺,可也还不至于要一辈子欠长辈的账,置办公馆采买器物花的钱就算我在还债,往后我也没那么多余裕再供家里奢侈,都在这一把上了。”
  “父亲母亲终归是上了年纪、受不得太多折腾,”他又再次端起了咖啡杯,漂亮的狐狸眼微微垂下去,“回到家里养老,总归……算是个安慰。”
  这都是正经的道理,字字句句都说在了白清嘉心坎儿上,她也瞧出回家之后父亲母亲脸上的笑容都渐渐多起来了,有时还会盯着熟悉的器物的发呆、心里似乎也充满失而复得的欣喜;他们已然老迈,父亲又生了重病,做儿女的又怎么忍心夺走他们心里的慰藉、逼着他们跟她一起去过清贫日子呢?
  ……也罢,这事还是听二哥的,她不再争了。
  只是……
  “说到钱,”白清嘉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似乎懊恼自己刚刚想起要跟哥哥提起此事,“有关静慈和她为你卖掉的那座小矿山……二哥你都晓得么?”
  闻言,白清远原本稳稳当当端着杯子的手忽而一抖,里面的咖啡倾倒出来洒了他一身,还将早餐台上洁白的桌布弄得一片狼藉;他却顾不得这么多,眉头同样紧紧拧了起来,散漫玩笑之色倏然退去,此刻的他无比严肃也无比认真。
  “什么矿山?”
  他一字一顿地问。
 
 
第131章 已婚   “是么?二少爷回来了?”……
  其实白清嘉早就料到她二哥对此事全不知情了。
  静慈的性子一向内敛, 平素就寡言少语温雅恬淡,又怎么会把对别人的恩情挂在嘴上?纵然她为他们白家舍出了一座矿山也照旧是安安静静的,连多说一句话都不肯。
  眼下白清嘉将自己知晓的往事尽与自家二哥说了, 包括那座矿山价值几何, 也包括静慈曾因此被她父亲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说完后又叹息不止:“之前这一年家里窘迫拮据, 我也没有余力归还这笔欠账……哥,往后, 我们还是得想法子把这笔钱还回去的……”
  那时她哥哥却已经不说话了,垂着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身体似乎有些僵硬,好半晌都坐在那里回不过神。
  白清嘉明白这种感觉, 毕竟当初在薛家她初闻此事时也是一样震惊,二哥这个事主受到的触动只会比她更大,没那么容易消受的。
  她又等了一阵才听到哥哥开口。
  “……我想见她一面, ”白清远的声音已然有些哑了, “清嘉……你能帮我约她出来么?”
  曾被当局通缉的白二少爷可不能堂而皇之登薛家的门,约人这种事自然只好让妹妹代劳;白清嘉也是许久没有见过薛静慈了, 毕竟打从今年二月起她自己的糟心事就一直没断过, 到现在也有两个多月不曾与对方见面,她同样十分想念她,于是当天就乘车去了薛府拜访。
  敲门后不久里面就有佣人来应门了,她跟对方点了个头, 说是来见他家小姐的,未料对方的神情却很奇怪,看着她犹犹豫豫地问:“这……莫非您还不知道么?”
  这个反应让白清嘉心头一跳,糟糕的预感又再次冒出来了, 情绪紧张得崩成一根弦,她立刻追问:“不知道什么?”
  “我家小姐已经嫁人了,”那佣人神情为难地回答,“早就不在娘家了。”
  白清嘉的确是没有想到,静慈的父亲居然可以对自己的亲生女儿狠心到如此地步。
  他还是让她嫁人了,就是当初他亲自挑中的那个国会里高议员的小儿子,即便自己的女儿已经满身病气伤痕累累、即便她根本不愿意再被锁进一个新的囚牢,她的父亲依然不可转圜地把她押进了那段“婚姻”,将她的嫁妆像进贡一样交到了高家人手上,似乎只当自己的骨肉至亲是这场交易里一个无足轻重的陪衬。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还留在上海滩,毕竟高家人并不当她是正经的媳妇、也不是一定要带着她回北京去,唯恐这病怏怏的女人死在家里会坏了他们家族的运势,于是便赁下一个小洋房供她在上海住着,只在偶尔因公南下时才会到此看上一眼。
  白清嘉匆忙登门时她便不声不响地在房子里待着,左右照旧还是只有彩娟在照顾,看到她的那一刻薛静慈的眼眶便湿润了,枯瘦的身体有些佝偻,脸色因为久不见阳光而显得特别苍白。
  “清嘉……”她向她伸出了自己颤抖的手。
  那时白清嘉的心就像被人用锥子狠狠扎穿了,握住静慈伸过来的手后人也跟着鼻子一酸,接着干脆一把抱住她,说:“你怎么、你怎么……”
  她想问什么呢?
  你怎么一声不响地嫁人了?
  你怎么就不能等我和二哥回来?
  你怎么都不知道反抗……这该死的、残酷的命运?
  想问的东西太多了,到关键处反而语塞,到头来两个女孩儿只记得紧紧抱在一起,彼此都知道对方遭了多大罪、吃了多少苦;后来还是薛静慈先回过神,一边擦泪一边拉着自己的好友坐到了洋房客厅的长沙发上,脸上还在努力堆出微笑。
  “我没什么事,一切都好,”她大概以为白清嘉方才要问的是“你怎么又瘦了”或者其他什么类似的话,于是反倒主动安慰起人了,只是言语中却难免掺了几分落寞与自嘲,“我这身子倒也滑稽,过去以为它还不错的时候总是这也坏那也坏,如今以为它不行了却又偏偏比谁都撑得住……”
  这是多冷清的话、分明是嫌自己活得久,白清嘉一听眉头都皱紧了,忍不住看着对方拔高了声音说:“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哪有自己作践自己的道……”
  后面那个“理”字尚未出口,她的注意又被薛静慈的手臂牵走了——只见她纤细苍白的手腕上赫然有两道青紫的勒痕,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至今仍然清晰可怖令人发指!
  她一下就着了急,盯着这伤问:“这又是怎么了?伤是怎么落的?谁打你了?”
  她脸色都变了,薛静慈这个正主的情绪却根本不生波澜,似乎全然不在意这些伤口,只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没事”,得亏一旁的彩娟憋不住话,一边抹泪一边跟白清嘉说:“还不是高家那位小少爷,明知道我家小姐不愿意的,偏偏要仗着一纸婚书……”
  这……
  “那姓高的他竟敢……?”
  白清嘉已是勃然大怒,完全更不敢想象这短短两月之间静慈究竟了遭受了多少残酷的羞辱和折磨,同时她也无法再追问下去,只怕勾起对方对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的回忆。
  “离婚!必须离婚!”她气得脸都涨红了,“如今早不是大清朝了,哪还能由得糟心的家长包办婚姻?签了婚书又怎么样?法律摆在那里,明明白白写着就是可以离婚!你今天就跟我走,跟着我回白公馆——”
  她真是气昏了头,全然忘了自己今日来的目的,也就薛静慈还理智些,一边让彩娟给白清嘉倒茶、一边劝着她先不要动气,静了一会儿又问:“白公馆?你家里……”
  这一问才让白清嘉想起薛静慈还不知道她家近来发生的变动,只是这匆忙之间她也没有心思一一跟她详述明细,只拣关键的说:“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之后再仔细跟你讲,横竖眼下我们是又搬回白公馆了——我二哥也从日本回来了,现在就在家里,他很希望能见你一面,特意托我来约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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