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沉地叹气, 看着徐冰砚的眼神也是十分复杂,这种隔阂被宴席上欢腾的气氛略微遮掩了些,可终归还是显得有些沉重。
——徐冰砚也感觉到了这种沉重。
他就坐在白清嘉身边、四周围绕的都是她的家人,自父母和姐姐离世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参加过这样的家宴, 眼下其实对这样的热闹和温馨也感到些许不适应;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能够被接纳,大人们的掩饰往往很高明、即便真的心存芥蒂表面上看起来也会客客气气,孩子们就诚实多了,他们一句话也不肯跟他说、只会偶尔抬起眼睛偷偷看他, 小脸儿都绷得紧紧的,大约也都有些害怕他。
贺敏之对他倒是颇为照顾,但还依照礼节一口一个“将军”的叫他,他听着实在不自在,遂也试图请对方改口直呼自己的姓名;要开口时餐厅外却匆匆走进一个人来,径直便朝白二少爷而去、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众人只见他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神情亦有些难以捉摸。
“清远……”贺敏之的心又跟着揪起来了,“是、是出什么事了么?”
谁不知道卖军火的都是亡命徒?表面看着腰缠万贯富贵无双,可保不齐哪天就要被人一枪打烂了脑袋,什么争斗火拼都是家常便饭。
白清远却只摆了摆手,看上去是一派悠然自得,叼着烟从椅子上站起来,嘴角还带三分笑呢。
“能出什么事?”他笑着安慰母亲,“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了。”
这不清不楚的话反而让人更揪心,惹得他大哥也开始皱眉,又试图阻止拿起外套就要走出餐厅的弟弟:“什么事非要出去不可?你如今身份多敏感自己不晓得?还是待在家里罢!”
二少爷却不听,指尖的烟一直烧着,升腾的烟雾使他的面容看起来有些渺远,偏偏又因为在笑而显得有些切近。
“怕什么?”他状似随意地抬手拍了拍徐冰砚的肩,“这不是还有我妹夫呢么。”
说着便垂目似笑非笑地看了徐冰砚一眼,彼时眼中分明有些亲近的意思,一拍之下冰融雪消,是在帮他进入这个对他而言还有些陌生的大家庭。
徐冰砚明白这位二少爷的好意,心头遂随之一暖,想了想又说:“我派兵护送你吧,以免……”
“得了,谁还没人护送?”白清远却不买账,不听对方把话说完就转身朝门外走了,背影既潇洒又散漫,“你别让人抓我就行,其他的我自己看着办。”
说着背着身摆摆手,人已经穿过门厅走到院子里去了,四月的夜风温暖柔和,外面正是一个极好的春夜。
大门口不知何时停了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司机恭敬地为他打开了车门,上车后又谨慎地问:“二爷要去哪儿?”
白清远看着漆黑的窗外,脸上的笑容终于都消失不见了,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迎贵仙。”
今夜的迎贵仙茶楼仍是人声鼎沸高朋满座。
上海滩大约永远是个神奇的地方,别管这世界已经乱成了什么样子、哪怕临省都打成一锅粥了它也照旧能安安稳稳歌舞升平,远东的明珠永远璀璨,似乎一辈子都不会因战争和动乱蒙尘。
沪上的贵人们还有心思听戏呢,直到夜里九点台上仍在吹吹打打,名声渐渐响亮起来的角儿无论腔调还是身段儿都漂亮得紧,单单一望门两望门也引得人拍巴掌,一片拍案叫好声中只有二楼正当中的那个小间儿是静悄悄的,一个丁香般瘦弱的女人坐在那里,眼神空荡荡看着台上,似乎在听又似乎不在听。
——他们在唱什么?
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消。
当年粉黛,何处笙箫?
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
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1)
……都是翻来覆去听烂了的唱段。
她都听过多少回了?数也数不清。原本也不是个爱逛戏园子的人,这三年却比什么狂热的票友都来得勤,且到只到迎贵仙一家、坐只坐二楼正当中的包间,或许至今她也没将这些咿咿呀呀的戏听出什么门道,只是怀念过去和某个人一同在此短暂同坐的光景罢了。
那个夜晚是怎样的?
其实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了,他都没怎么注意她、只顾着和旁人说话,甚至在她进门前这里还曾有个鲜艳漂亮的小角儿含情脉脉地瞧着他,似乎想从他身上讨得几分深情和认真;可那人什么都有、偏偏就没这两样,他可以捧你顾你关照你,却唯独不会与你互换真心。
她太清楚这一点了,因为早已在角落里看了他太多年,她知道这个人所有的习惯和喜好,也能懂得他内心的温热和冷清,看似多情的贵公子其实是个不肯交心的薄情人,也或许他并不是不愿意去爱,只是爱的东西太大、最后反而没法独独属于一个人了。
她是很平凡的,就跟那些痴狂地爱上他的女人一样平凡;但她也很不凡,因为她从没有真的指望得到他——她用比所有人更卑微更执着的方式爱他,同时又比所有人更保守更沉默。
这样就很好。
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夜为什么还要出来听戏,明明自从和那个陌生人结婚后她就再也不来了,总觉得一来就会污了自己心底的那点清净、同时也难免会糟蹋了这个地方,可结果她还是鬼使神差地坐进了这个包厢,大概内心还是太软弱,一听清嘉说他回来了便压不住躁动,那么甜蜜又那么苦涩,像是终于等到了一个结局。
薛静慈。
其实你根本就没自己以为的那么豁达。
你是有欲望的……不是么?
她轻轻笑了一下,有些无奈又有些讥诮,彼时台上的戏唱得太过热闹、全然遮蔽了身后那一阵轻轻的脚步声,直到对方终于在自己身边落座她才知道有人来了,抬头前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耳侧。
“桃花扇?”那人语气微扬,声音是不高不低不浓不淡的,像是一盏醉人的温酒,“这出可不好笑。”
她扭过头。
……便看见了他。
久别重逢该是怎样的场面?
她不知道。
唯一确信的是自己应当尽力扮演他心无杂念的友人、仅对他的回归表现出得体的欢喜就好,可这实在有些困难,因为她喜欢他喜欢得太久了、想念他也想念得太久了,原本以为到死都不会再见的人忽然又出现在眼前,她的心便开始山崩海啸狂风大作,一下子就被折腾得一团糟。
她都张开嘴了,声音却堵在嗓子眼儿里,什么悲啊喜啊忧啊惧啊也全都被堵住了,表现在外面的只是一片木然,像是没有任何感情似的。
原来久别重逢……竟是没有声音的。
他却还能说话,盖因薄情之人总是好整以暇,暗色的西装服帖地穿在他身上,最上面的那粒扣子却松松散散没有系好,所有随性和招摇都在那里,只这么一点就显示得清清楚楚。
“你这人也真狠心,”偏偏他的话最多情,连叹息都显得真诚,似乎真有几分难过似的,“说什么身体不适不便见我,结果一转头就来逛戏园子。”
“都三年了……我就比不上一出戏招你待见?”
她:“……”
这是多动听的话,好像的确很想见她、又好像她才是那个能左右他们这段关系的人,真正的绅士永远不会让淑女感到狼狈,尽管实际上她在他面前根本是一无所有。
“我……”
她的思绪很混乱、嗓子也有些不正常的哑,可总算还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可以如愿跟他说话了。
“这不还是见到了,”她努力地微笑着,就像在夜里面对自己的梦境一样小心,“不过是早一点晚一点罢了。”
平静中带着些许来不及修饰的僵硬,这表演大概顶多只能得个乙等。
他却顾不上给她评等第,也不想追究这些言语和这些神态各自都有几分真几分假,窗外久所未闻的戏声同样分不走他的注意,此刻那双漂亮的狐狸眼里只有她受伤的手腕,薄薄的眼睑低垂着,乍一看好像漫不经心,可其实眼神已然整个晦暗下去了。
“……真的结婚了?”
她听到他声音淡淡地问。
第134章 烟雾 你应当不会委屈吧?
听清问题的那一刻她早已麻木的心忽而又感觉到痛了。
其实这根本没什么、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两个月, 此前的毁伤更残忍也更凶暴,她不也都一个人捱过来了?眼下实在没必要在他面前露怯,平白显得不体面。
“嗯, 结了, ”她仍在微笑, 心里则在悄悄地淌血, “可惜时间不巧,没来得及请你和清嘉喝上一杯喜酒。”
这回她能评得上甲等了, 原来演戏也得熟能生巧——多逼真啊,“你和清嘉”,好像她只把他当成好友的哥哥、一个十分寻常的友人,足可以请到她的婚礼上坐坐, 还能从他手上坦然地接过一份随礼。
他听言也笑了,俊美的男人天生会下蛊,随便一个神情就能引人心甘情愿为他下地狱, 即便他当时这个笑容早就冷透了、连眼中的光影都显得岑寂和萧条。
“可他打你, ”他又在盯着她手腕上的勒痕了,“你让我怎么喝这杯酒?”
她:“……”
她又哑巴了。
每次都是这样, 只要多和他说两句话她就会想起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那样深地爱上他, 世上第一等的风流或许就是这样,虽然不是从头到尾只为你一个掏心掏肺,可却总能察觉你的伤口并愿意伸手拉你出去。
就好像……他爱你。
一颗心在狂热地震动低鸣,似乎在庆祝终于轮到自己得到这个男人的注目, 同时她又不免鄙夷自己的愚蠢傻气,怎么人家只是关怀你一句你就又以为自己也能拥有所谓爱情。
她垂下了眼睛,同时试图把带着伤口的手腕藏进袖子里,他并没有阻止, 也像她一样陷入了沉默,包厢外的戏台上仍是唱念做打皮黄锣鼓,满楼上下也许只有他们两个是静悄悄的。
“离婚吧。”
一片静默中他又开了口,一向玩世不恭的人此刻却不带笑了,过分严肃也过分迷人。
“离婚,然后对自己好一些。”
他甚至又重复了一遍。
他和清嘉真不愧是兄妹,都一样关注她腕上的伤,也都一样果断地要让她离婚,她知道他们说的都对,可心里却不像他们那样有力量——她是软弱没用的人,天生就不晓得争取也不晓得反抗。
“离什么婚,”她甚至笑着摇了摇头,“瞎折腾。”
“瞎折腾”?
为什么她会觉得这是“瞎折腾”?
因为她觉得即便高家人同意离婚她父亲也不会同意?
因为她觉得自己横竖也没几年好活、所以不必再费力气从头来过?
因为她觉得即便离婚那些污点也牢牢粘在自己身上、永远不可能和真正爱的人有结果?
好像都是。
又好像都不是。
她是淡淡的,似乎早就看开了,他却被她这副心如死灰的样子刺得难受,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极少皱眉,皱了他便不是白二少爷,该是白二爷了。
“什么叫瞎折腾?”他已有些不满,看着她的眼神很专注,“他打你,你自救,这就是瞎折腾?”
“那就该折腾,”他的神情染上一点浪荡的邪气,“使劲儿折腾。”
她又陷入了沉默,别开眼睛的前一秒心里还在爱他当时的样子,过一会儿又感到他离自己更近了些,温热的气息就在她耳侧。
“我和清嘉都在,总不会让人欺负你,”他的语气软下来,像是在哄她,“离婚能是多大的事?签个字罢了,往后的日子照样过,我们都会陪着你。”
动听极了。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在这句话里捎上清嘉的、有趣地和她方才的话形成微妙的对照,她深知这些措辞没有一点毛病,心里却仍不由自主地感到无力。
“我和清嘉”。
——看吧,他的确只是她好友的哥哥而已啊。
“我知道你们关心我、不想我受屈,”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就像一朵在枝头微微摇曳的丁香,“但离婚还是不必了……左右都是过日子,怎么都能过的。”
很苦涩很苍白,很软弱很怯懦,可又偏偏固执坚持、像是早就决定好要放弃挣扎一口气坠到泥潭最底下。
他的眉头于是皱得更紧,也不知道是因为不能理解她的想法还是在思索该怎样扭转她的决定,包厢外热闹的戏声此刻成了惹人烦躁的根源,他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左手又熟练地从另一侧取出了小巧的滚轮式打火机,“蹭”的一声打出小小的火光,下一刻烟已经被点燃了。
他叼着它深深吸了一口,微微呛人的香气似乎总有镇定的作用,烟雾在他眼前升腾起来,略微抚平了些许他心底的褶皱;他刚感到几分轻松,身边的女人却忽而咳嗽起来,沉重的声音全闷在胸腔里,每一下都像是带着血。
他愣了一下,随后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指尖的烟就是元凶,那一刻他的心也像被火燎了一下,随即立刻用力把烟按灭在了摆在桌子上的烟碟里——天晓得他的瘾有多大,在日本时只要人醒着就一直在抽,回国后他母亲和他妹妹都抱怨过多少回了、每次让他掐烟他都不肯,如今她只是咳嗽一声他便绷不住了,甚至觉得这东西是有罪的。
女人的咳嗽还在继续,最难受时她听到了身边的椅子摩擦地板发出的刺耳的声音,男人似乎起身出去了、顺便带走了桌子上的烟碟;没一会儿又回来了,弯着腰站在她身边,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背,语气很急促,在问:“好些了么?……我带你去医院?”
她摆摆手说不出话,又过了一阵才终于止住咳意,那时男人还在看她,迷人的狐狸眼里只装着她一个人的影子,是这阵咳嗽带给她的战利品。
值么?
……好像还挺值的。
她在心里偷偷地笑,也不知有几分甜几分苦,喉间熟悉的血腥气根本无足轻重,倘若能够选择、她宁愿用一直咳嗽去交换他更长久的注视;可这病态的心思却不能被他察觉,是以她又要虚伪地开口了,说:“没事……只要回去休息一会儿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