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这里,薛静慈的神情终于是变了。
她其实有一双很拿人的丹凤眼,微挑的眼尾有很漂亮的弧度,倘若能多些神采一定就会显得妩媚,只可惜她一直在生病、什么风姿都被病气磨没了,最后连心里的意志也被坎坷的生活啃噬得残缺不全,那双眼睛于是黯淡了下去,变得平平无奇。
可它曾经装着一个很美好的人、起码完整地倒映过他的身影,那人风流多情又彬彬有礼,有像春雨一样润物无声的柔和,在他离开的三年间她就靠着这些微薄的回忆过活,即便遭受再多苦痛也没关系,因为她知道自己曾在这无谓的一生中做过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便是让那个原本就很璀璨的人继续璀璨下去。
现在他终于回来了……就在她婚后的第二个月。
她应该流泪么?
或许吧……她毕竟吃了太多苦、现在已尝不出什么甜蜜的味道了,可流泪实在是没意义的事,既定的事实无法更改,狠心的上天也不会垂怜,她终归还是要在自己一片狼藉的生活中继续耗着,而这一切都与那个人没什么干系。
“是么?二少爷回来了?”
她在满心的苦涩中微笑起来,看上去是种平静的欣喜,似乎仅仅是在替友人高兴。
“那真该恭喜你……过了这么久,总算能一家团圆。”
这都是得体的话,白清嘉也谢过了她,随后又旧事重提说起要请她和白清远见面,她还是淡淡地笑,苍白得像是一朵消瘦的丁香。
“还是算了吧,”她温柔地婉拒,把所有遗憾都密密实实地藏在自己黯淡的眼底,“我这身体也不便出门……”
“那我想法子让二哥到你这里来,”白清嘉却没听出这番拒绝只是虚假的托辞,仍在努力试图促成这场会面,“二哥真的很惦记你,也真的很想跟你见面——你们不是也有交情的么?这么多年没见了,说几句话总是应当的吧。”
那个人想见她?
是因为感激她过去的帮助?
还是仅仅在遵从无趣的社交规则?
她没有力气探究了,也不想知道真相,倘若她永远不再见他、新的伤怀就永远不会到来,她可以假装那个人是真的在乎她、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再次见到她。
“那再过一段日子吧,”她换了一种方式拒绝,“你们家里应当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我么,也要再养一养身子。”
这话就没给白清嘉留余地了——她还能怎么争取?难道要让人家拖着病体去跟自己的哥哥见面么?
她只好答应,心里只觉得凄清,同时又隐隐冒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静慈她……似乎在躲避与二哥见面。
当日下午五点,徐冰砚终于结束了手头的公务,预备从警政厅驱车离开。
眼下战事刚刚结束,北京和山东都很关注华东的局势,总理已在预备派人介入,想必过段日子他就又要忙起来了;如今是难得清闲,他也该正式地去白家拜访一下她的长辈,今日白天已经派人去公馆送过他亲笔写的拜帖,眼下他的清嘉或许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一想起她他的心便不由自主地温柔起来了,微微的悸动最令人心仪,这让他在感到满足的同时又产生了更强的渴慕,只希望能在此刻立即见到她,然后……
他正有些出神,走出门厅时却隔着森严的哨位看到铁门外站着一个略显熟悉的身影,似乎是……妹妹的好友苏青。
第132章 洞烛 他已经低头吻住了自己的爱人。……
“冰砚哥哥——”
苏青在透过铁门看到徐冰砚的那一刻便踮起脚向对方挥了挥手, 英俊的男人高大挺拔,在黄昏中的侧影格外迷人;她看到他犹疑了一下、侧首跟身边的副官说了句什么,随后才转身向她走来。
“苏小姐。”
他客气地跟她打了招呼。
她的心跳得很快, 脸或许已经红了, 她努力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尽量大方地回应对方:“很抱歉忽然过来……我有打扰到你工作么?”
“没关系, ”男人低头看着她, 声音很平和,“正好结束了。”
她“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忽而意识到这是她与他的第一次独处,没有冰洁也没有别人、只是她跟他,就像……就像结束一天劳碌后终于见面的爱侣。
思绪正在飘飞,耳中却听到他叫了她一声“苏小姐”, 抬头时又听他问:“苏小姐找我有什么事么?”
不太热络的语气,似乎只是公事公办,令她心中的热切稍稍打了一点折扣。
“也没什么, 只是有几句话想说, 都是关于冰洁的,”可她没有表现出自己的失落, 还能体面地说出自己的来意, “冰砚哥哥晚上有空么?我……我想请你一起吃顿饭。”
徐冰砚还要赶着去白公馆见白清嘉,自然是没空同她一起吃饭的,恰巧此时张颂成和褚元把军车开来了,他低头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接着抬头对苏青说:“今晚可能不巧,不知道苏小姐方不方便上车说话,之后我会让人送你回去。”
尽管不能共进晚餐的事实是让人失落的,但男人绅士的作为却依然令人心动, 苏青的脸更红了一些,又点了点头说:“好的。”
他们一同坐在了军车的后排,前面坐着他的两位副官,高大的军车总是具有某种独特的威严、会让路上的行人下意识地退避,苏青坐在车里看着他们敬畏羡慕的眼神,心里忽然涨得很满,有种奇异的舒适感。
“冰洁去找苏小姐了?”
这时坐在身边的男人开了口,低沉的声音好听极了,让人渴望从此一直听下去。
她立刻收回了看向窗外的目光,扭头看向他的侧脸,答:“啊……是的,昨天去了我家。”
顿一顿,又试探着补充:“她哭得很伤心……说、说哥哥不肯见她……”
徐冰砚没接话,也没再问他妹妹的境况,深沉的男人让人看不透也猜不准,令人畏惧也令人向往。
苏青抿了抿嘴,垂下眼睛想了想,又说:“关于之前在新沪发生的事,冰洁真的已经知道错了,这段日子她一直在忏悔,也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想要跟白老师道歉……”
“不过作为冰洁的朋友我也想替她说句话,这次的事她同样是受了委屈的,”她看着身边男人的脸色继续小心翼翼地说,“她的确犯了错、冒犯了白老师,可泼油漆的主意并不是她出的,只是被国文科的几个同学撺掇了,她们针对白老师也是因为她和程先生的关系,冰洁的性子最是单纯善良,这回属实是代人受了过……”
这话说得可高明呢,一来替徐冰洁澄清了真相、展示了自己同她关系的要好,二来又不动声色地暗示了白清嘉和程故秋有不清不楚的纠葛、但凡是个聪明男人就不该再上那女人的当,而她这个局外人却最是清白干净,还能站出来替人主持公道呢。
她是越说越顺了,心绪也把持得越来越稳,一顿之后语气又缓了下来,似是很诚恳地在劝:“冰砚哥哥……我知道你心里最疼冰洁,这回罚她也是为了她好、想让她长记性,可她也还是个小女孩儿,这些惩罚对她而言是不是太重了?你也知道她什么都不怕的,就只怕你不要她了……”
说到这里她终于鼓起勇气伸手拉住了男人的袖口,一颗心在胸腔里扑通扑通跳得飞快,那一刻只觉得自己像个舍生忘死义无反顾的英雄。
“原谅她吧,就当是给她最后一个机会,”她就像他的妻子一样处处为他和他的妹妹着想,“她真的很想你,你也舍不得她再受苦的……对么?”
这些话诚然都是很在理的,可坐在前排的张颂成却不知为什么就是感到有些不对劲,尤其当他透过后视镜看到那位苏小姐竟逾越地拉住了将军的袖口,那种尴尬僵硬的感觉便越发强烈了。
——这……这合适么?
他已如坐针毡,明知道不该多看却还是忍不住一个劲儿地看,又暗想这一幕得亏没被白家那位坏脾气的小姐瞧见,否则他们将军还不得……
正在偷偷摇头啧啧感叹,余光却紧接着在后视镜里看到了他们将军把袖子抽开的动作,尽管为了顾及体面并未显得太过决绝,可那位苏小姐的脸色却还是很快苍白下去了。
“苏小姐。”
将军的声音永远严肃且刻板,与面对他那位白小姐时截然不同。
“很抱歉冰洁打扰了你,也很感谢你愿意为了她的事费心,”他的态度客气而疏离,同时又掺杂一点冷峻和严厉,“不过这终究是我们的家事,也许不太适合外人介入,如果往后她继续因为类似的事情去找你,就请苏小姐不要参预太多了。”
这是分量不轻的一句话,尤其那句“外人”更让人害臊,苏青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尴尬与局促让她急于开口解释:“冰砚哥哥,我……”
“人总要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代价,她不再是小孩子,应当学会承担责任,”他却似乎对她的解释并没有太多兴趣,径直打断她说了下去,“即便泼油漆不是她的主意,但她参与其中却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也许相比对其他人我对她的惩罚确实偏重,但这也是因为在公法之外我还有一份作为兄长管教她的义务,希望苏小姐理解。”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深邃的眼中一片平静却仿佛有着洞烛人心的力量,垂目看向她时像是能够一眼看到她心底。
“居必择邻游必就士,潜移暗化自然似之,”他的话语透着无限深意,“其实出事之后我也曾感到诧异,不知冰洁何时变成了那个样子,如今想想大概也与她在学校新交往的朋友有关,往后对这些事情我也应当多上些心了。”
这话……
……他是什么意思?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已经察觉到什么了?这话是专门说给她听的么?
苏青的心跳得更快了,只是这回却不再是因为心动和爱慕、而仅仅是出于心虚和紧张;她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只一心想要洗去自己在他那里留下的污点,张皇间她连呼吸都有些急促了,忍不住又叫他:“冰砚哥哥——”
可时机实在太不巧了——偏偏此时汽车抵达了明灯璀璨的白公馆。
这座曾名动沪上的宅邸如今又隐隐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在低垂的暮色中渐次亮起了鲜丽的灯火,每一个窗口都透着勃勃的生机,令人一见便不禁满心温柔。
他的目光早已被牵走了、一毫一厘也不肯留在她身上,车子一停又毫不迟疑地打开了车门,在她试图挽留他之前便当先下了车,人明明离她很近的,可又偏偏……显得那么那么远。
“我还有事,就不亲自送苏小姐回去了。”
他依然礼貌,对她保持着一切该有的礼节,说完这句客气话以后便又转而看向了自己的副官,淡淡地吩咐他们送她回家。
“啪嗒”一声,车门被他不轻不重地关上了,男人已经走向了那片绮丽的灯火,精巧的铁艺大门早已对他徐徐敞开,夜色中似乎还有一个女人从门里迎了出来,他拥抱了她,极尽柔情,极尽缠绵。
轰隆隆。
汽车再次发动了。
她被绝情地拖向远方、很快就消失在了他们的世界,彼时她明明知道身后正发生着什么、可却还是像魔怔了一样竭力从狭小的车窗回头去看——
果然……他已经低头吻住了自己的爱人。
今夜的白家是灯火通明的。
这座宅邸已许久没有办过像样的宴席,经历了诸多波折的白家人更是许久没有圆圆满满地聚在一起,如今白清远衣锦还乡荣归故里、贺敏之和白清嘉又是幸之又幸死里逃生,再加上徐冰砚这位稀罕的贵客也难得拨冗亲至,正可谓是福气满满多喜临门,令白家上上下下都十分振奋。
秀知正是其中最起劲的——她是早就想大大方方张罗一场气派的宴席为主人家洗一洗过去一年的晦气了,如今可算有了大展拳脚的机会,指挥着二少爷新雇进宅邸的佣人们又是做菜又是安排场面,还特意买回了许多名贵的酒水助兴,似是刻意要让白家恢复往日的繁华与富丽。
白家人也是一样的高兴,润熙润崇两个孩子的笑闹声打从回家那天起就一直没停过,他们的母亲也是眉眼俱笑、似乎总算感到畅意了,连带着他们的父亲也是春风得意,开了酒瓶之后接连满饮,不一会儿便酒气上头红光满面。
宴席之上一片欢乐,也就只有徐冰砚一个显出了几分局促,毕竟今日是他头回正式拜访白清嘉的家人——他也没有废礼,专程让人准备了很多礼物,从岳父岳母到哥哥嫂子、甚至到白清嘉的小侄子小侄女儿,一个不落人人有份,那殷勤谨慎的架势可不像个位高权重的将军、便是那等天天躺在家里混吃等死的荒唐姑爷都比他有派头。
第133章 桃花 原来久别重逢……竟是没有声音的……
白二少爷的性子一向难伺候, 若搁在平时恐怕少不了要挑剔自己这位未来的妹婿几句,今夜却不知何故有些沉默,只坐在明亮气派的餐厅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那双漂亮的狐狸眼里依然噙着笑, 只是谁都看得出他的心思不在这儿。
白老先生的心思倒是在, 可惜如今他却说不了话, 纵然有许多感慨也只能憋在心里,面上仅在点头微笑。
徐三……
他的确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造化, 当初只不过是徐振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养子,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了声震一方的巡阅使将军;他曾多么不愿让自己的小女儿和他扯上干系,如今自己一家却又都不得不仰赖人家的荫蔽,真正是世事无常难以预计。
他已从夫人那里大致听闻了在皖南发生的一系列变故、深知对方已然成了自家的恩人, 而清嘉又一直喜欢他喜欢得紧,这桩姻缘恐怕已是板上钉钉不容再拆了——白宏景当然希望女儿可以嫁给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物,可经历过颠覆的他已然承受不起更多的风浪, 比起泼天的富贵他更渴望安稳的宁静, 军队不比商门,他们一旦出事, 那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