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珰传——窥谷忘反
时间:2022-05-01 09:01:15

 
崔负献正盯着电脑出神,桌角被人叩响。
 
“吃饭了。”
 
李珰脸上有些疲色,白皙皮肤上终于有了些成熟韵味的点点清渣。
 
崔负献瞄了一眼手表,十二点,又错过了她习惯的饭点却没有察觉。崔负献拿起外套,小跑着跟上。
 
今天淮城下雨,气温骤降,十月下旬,淮城的天气才开始稳定在秋天。
 
郑明哲他们难得没有“出工”,几个人围坐在李珰身边,开始就章怀太子闲散地聊起一些想法。
 
“司马烠薨逝不久,献武帝也驾崩了。他的明陵是孝闵帝修的,太子墓规模也不小,那个地下室应该也是他在位期间修的。”郑明哲总是先发言。
 
“他为啥要在他哥的陵墓里挖个地下室啊?”顾文佳拿筷子戳着米饭,“难不成放着怕被人偷的宝贝?”
 
这倒还真有可能,毕竟章怀太子墓本身就是被盗后展开的抢救性发掘。
 
崔负献和李珰都安静地吃着辣子鸡。李珰还好些,作为导师,时常在学生发言后点头或摇头,给些回应。崔负献倒是一头扎进饭盘,游离在话题之外。
 
“你今天很安静啊,是不是看资料看得累了。”李珰觉得自己有必要关心一下。虽然她素来是娴静有礼的个性,现在却是情绪上有明显的低落消沉,导致抑郁寡欢,默不作声。
 
他想,是不是工作没有获得相应结果导致的成就感低下。
 
果然,她给出的回答在意料之中。
 
“没有,就是感觉查了这么久,一无所获,是不是自己给了一个不好的意见。”
 
两个人的声音都压得很低。旁边四个人还在兴致冲冲讨论乃至八卦起司马皇室的爱恨情仇。
 
李珰看着手里的筷子在饭盒里画了个圈,安慰人这件事他着实不怎么擅长。
 
“你是很希望这个人真实存在吗?”他想了一个切入口。
 
李珰记得那天二人回校的路上,她以一种自我怀疑的语气提问,也因为这个人情绪莫名变得低落消沉。
 
崔负献握住筷子的手微微发力,混沌中她飞快厘清逻辑,给出一个合乎情理的回答。
 
“嗯。”现在否认的话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从小看着那本书长大的,那一页我翻了不下上百次吧。以前没觉得什么,现在突然出现一个东西,证明它存在过,心情多少有些激动。”
 
李珰不知道她说的“它存在过”中的“它”指的是什么,只能安静听着她的自述。
 
“而且,我来淮城大学后机缘巧合之下加入了老师的课题组,老师也叫李珰,感觉有些东西像注定了一样。”
 
崔负献知道,这世上重名的人太多太多。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字是不足以扣动她的心弦的,她很清醒,一直都是。
 
她飞快瞄了一眼李珰,他虽垂着头,筷子规律地在盘子内打着转,认真听着她说话。
 
这个人不仅和他有着同样的名姓,生活、工作,处处和千年前的那段光阴勾连。所以,很多时刻让她恍惚错愕,心神震动。
 
李珰没有点评她的心路历程,像他惯常会的格调,冲她温和一笑。
 
“午间好好休息一下,也许下午会有好消息。”
 
说的话总是很神秘,让崔负献找不到前因后果,又慎重期待。
 
崔负献想,她中午又要失眠了。
 
 
无人敢写帝皇书(13)
 
 
七月初一,淮安城的日光罩上火气。
 
负水将鼓槌装入腰间的囊袋,沿着淮安大街走着。这次她没有左看右看,欣赏各个店铺的新鲜货。目光所至,便是宫城高耸巍峨的灰质城墙。旁边,是金碧辉煌的天子堂。
 
负水没有直奔入口,依旧绕到惯常歇脚的小巷,坐在檐下。平日摆在巷子外的烧饼摊挪到了巷子开阔处。今日巷子比之前热闹,挤了不少人头,无人敢越过黑甲军的防线,多迈出一步。
 
小巷尽头可以瞧见天子堂朱红华贵的大门,内里是青灰色的玉石阶。离得远,看不清金玉鼓的具体样式,好在日头辣,照得堂内金光闪闪,不可直视。
 
负水确认情况后就要往巷外走。烧饼摊的摊主认得她,热情招呼了一声:“崔姑娘,今天不买烙饼啦!”
 
负水闲聊时提起自己姓崔。
 
负水冲他淡淡一笑:“不了,生意兴隆啊!”
 
负水解了外袍,只留一件白色的里衣,囊袋依旧绑在腰上。她将状书仔细收入心脏处,手按在那儿,轻抚了片刻。
 
三百步,不算长。
 
负水刚越出一步,为首的黑甲军双戟交错,无声冷漠地拦住她。
 
不同于李珰的绯袍,黑甲军着玄衣黑甲,持长戟,左佩刀,右佩匕首,兜鍪上方嵌红缨。
 
“此地不可擅闯。”
 
那便是能闯。
 
负水双膝跪地,双手交叠,躬身,额伏掌间,三叩首,起。
 
“民女崔富水,淮安人士,含冤蒙情,谨请圣听。”
 
那士兵脸色闻之一变,眼神示意同伴赶紧禀报,手上的长戟点地,锋刃阴寒,拦着崔富水的路。
 
富水身后已有百姓攒动,刚才堵在巷子里围观的人纷纷赶到大街上,或附耳议论,或环臂冷看,或惊叹错愕,或笑意嫣嫣。人群中议论之声渐起,天子堂前很久没这样热闹过了。
 
黑甲军迎上前,将围观人群拦在长戟之后。
 
富水解下囊袋,双手呈上握了六年的胡桃鼓槌,举过头顶,脖颈却卑微地垂下。发尾没入颈间,掩映着弯曲的弧度。
 
“民闻天子堂前有圣音,今请入天子堂,鸣圣音,辨是非,陈曲直,体恤民女失孤之痛,罹难之情。”
 
刚刚离开的卫兵很快赶了回来,附在那人耳边说了什么,两人神色俱是为难。
 
为首的士兵依旧严肃冷漠:“你可有陈情诉状?”
 
“有。”
 
“那便呈上来,先由主事官阅览后方可评判你是否可入天子堂。”
 
也合乎流程,天子堂自然不是什么冤情错案都可入堂升鼓。
 
《晋律》载“三请”。
 
一请冤情蒙昭得三进不平不理,即案件经过县郡州三级申诉后仍觉判理不公亦或官府不受理之时。
 
二请上官妄杀迫命奔容身之地,即审判官员徇私枉法迫害性命之时。
 
三请八议内动尊卑滥杀错刑,即与天子有关的八种尊贵之人,妄用贵贱之别滥杀无辜、擅动私刑之时。
 
“三请”布告天下是昌邦二十年,也就是十年前的事了。这还是第一回派上用场。
 
富水抬头迎上那人审视目光,没有半分退怯:“敢问天子堂的主事官是哪位大人。”
 
卫兵不知她为何问这么一句,只希望大人名讳能将她吓走:“自然是杜象礼杜大人。”
 
杜象礼,中书省舍人,陈善舟的外甥,本家是世家之一的会稽杜家。杜家虽不在中枢淮安,但在江淮地带扎根百年,底蕴深厚。
 
富水面沉如水,声音镇定:“民女记得《晋律》所载,天子堂由中书省长官中书令大人亲自顾看,位同金銮殿。若有奏请,由中书令大人判定后直接呈禀圣上。若民女所记无差错,如今就任中书令一职的是沈静方,沈大人。”
 
一席话说得有理有据,态度不卑不亢。卫兵的脸色愈发苍白。
 
天子堂十年未启,他们只负责守卫之职,每月只有杜象礼杜大人来往一二,对于律法所载也只清楚表面几句。
 
围观的百姓将街口堵得水泄不通,卫兵正不知所措,只想着拖延时间通禀贵人,故而态度强硬道:“不论是谁,你需先呈上诉状,自会有人受理。”
 
若他不提杜象礼,富水或许会将诉状交给他。可惜,若这人以私人威名压迫陈情百姓,富水自不会轻易将身家性命托付于他。何况此事干系重大。
 
“不见到沈大人,我实难将状书托付。”富水直接顶了回去。
 
若是只她一人,卫兵早已将她扣押拿下,哪里会同一个小姑娘费口舌。可怕在天子脚下,百姓眼前,若他徇私枉法,定是不出一日便丢了性命。
 
天子堂十年未有人奏请,不想从哪个犄角旮旯缝里跳出个不要命的姑娘家。
 
“天子堂前,闲杂人等一律不准靠近。”
 
冷冽如寒冰,气势之盛,做好赴死准备的富水也为之一震。
 
未见其人,红缨越过人潮,醒目地、骄傲地扬起。甲胄低沉的嚣叫之声抓耳,来不及抬眸看清面容,黑甲鳞片相接,漆黑如墨,偏偏边缘处光滑流畅,银光闪烁。
 
来人似乎比李珰还要高些,气质风华,动人心神,是畏是惧,不可亲近。
 
顾家有子名灵山,清贵高冷,卓卓英才,世无其二。即便是一母同胞的弟弟顾灵泉也难及其十成之一。
 
“无凭无据,擅闯天子堂,煽动民意。来人扣押。”
 
长剑寒光抵在富水下颌处,她能感觉到,只要自己稍不留神,便能剌出一条血口子。
 
“将军是要违抗圣意,将民女私自扣押吗?”富水艰难地梗着脖子,手上的鼓槌依旧高高捧起。
 
顾灵山眼神颇为不屑,应当不是故意表现。他居高临下俯瞰着她,眼睫自然下压,显得漫不经心。加之气质高冷,仿佛视线所至,不过蝼蚁。
 
“那我问你,你状告之人是何人,陈冤之情是何事。何以不交出状书,任由百姓围观做戏。”字字落在实处,指控她的罪行,也给了她话机。
 
富水高声阔论:“我状告之人,是章怀太子。我陈冤之情,是他滥杀我父。”
 
刚才冷静自持、威仪不可侵犯之人,眉眼一动,已有震惊神色。
 
人群中很快爆发激动热烈的议论声。
 
剑又进了方寸,直抵她的喉间。
 
“状书何在。”
 
“不见沈大人,民女实难托付。”
 
顾灵山不觉她的话有什么威胁,只知道脚边之人有些难缠。
 
“既如此,去天牢里等也是一样的。来人,押送天牢。”
 
天牢阴冷,富水踏进去没走几步便重重咳了几声。许是见她为女儿身,又衣着单薄,无人搜身。当然,也没什么怜香惜玉之举。
 
她被单独关押在最里层。
 
富水乖乖缩在草垛上,发丝散落,遮住半边脸。牢房外顾灵山吩咐着什么,几个人的目光不时扫过她。她趁着间隙,飞快地将状书掏出,塞进口中咀嚼吞咽。
 
顾灵山甫一眨眼,察觉她的姿势有些怪异,发丝横在颊边看不清脸。
 
下一瞬,他似有所感,大步流星地冲了进来,拇指用力,将她的脸死死扣在虎口关节中,眼神淬着寒冰:“吐出来,不然我立刻杀了你。”
 
富水艰难地将最后一口咽下,她感觉自己呼吸渐窒,对他的威胁未作出丝毫反应。
 
顾灵山原本想在事情扩大前拿到状书,若之前不能确定什么,她如今举动已然暴露背后确有一个值得堵上命的故事。
 
他松开手,富水的脖颈上留下半圈弧形血痕。
 
“将她带回地牢,放出消息,天子堂前之人污蔑太子、畏罪自杀。”
 
富水已经没有力气了,她几乎被人拖着,膝盖在地上摩擦着砂石,血浸红了布袍,她也不觉得疼。
 
顾灵山的身影逐渐变为黑色小点。
 
富水想,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世人艳羡、赞不绝口的世家贵公子。可是朗朗如玉、风华绝代的顾灵山,顾家的嫡长孙,也不过如此,一样地徇私枉法、滥动私刑。
 
顾灵山怒意未消,声音带着沙哑之色。步履间腰上的令牌轻微摆荡,印着一个古朴端正的“中”字。
 
“我下次回京之前,若得不到想要的消息,你知道后果。”
 
落后一步、谨小慎微之人,是顾家的家臣。这般,顾灵山便是要私审崔富水了。
 
 
遣笔作李珰(13)
 
 
吃完饭,师兄师姐们跟着研究所的同事各回各地。
 
从食堂到资料室,要绕过大半个研究所,崔负献跟在李珰身后亦步亦趋。
 
雨停了半个小时,研究所大门前的空地上雨水汇成细涓流入排水渠,路过的人都很小心,跳着脚避开这些危险地带。
 
崔负献正随意扫视着路边风景,保安室的闸门边一人撑着红伞格外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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