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依旧神色清明,撑着头,侧目看向廊下石板上乌鸦与燕雀争食。听到管家禀告,只交代将人先带过来让他瞧瞧。
变卖些家当后,负水的行囊消减,包袱瘪得可怜。好在她偏好男装,管家和郑云匀出几套还算崭新的衣衫,算是贺她重获自由。负水也知道李珰不会这般轻易准她出府,不像李三思,她没有带上包袱去回话。
李珰回到书房,端坐案前,身后不知何时多添了一排书架,摆放的不是书卷一类。若干大小形制不一的酒杯酒瓶,交相辉映,煞为醒目。
案后之人笑得不怀好意,李珰其实挺好奇,这么些年,以他和司马烠的交情,以小姑娘报仇之心的急切执着,为何不对自己下手,反而本本分分在将军府待了六年。
即便他一时好心,从未名河里将她捞上来。
这样想,还不等问出口,对面之人已经义正严词地阐述起她必须离府的理由。
“如今银钱已结,救命之恩已还,我欠的债还清了,必须得走。”
她同章怀太子有仇之事,李珰悉数得知;签下卖身契前,李珰也说钱货两讫,来去自由。
李珰一手托着下巴,煞有介事地表示疑虑:“‘银钱已结’我可以理解,不过‘救命之恩已还’,何来这一说?”
托着下巴的手指移到眉眼处,懒散地抚过眉尾,眼里满是戏谑,一副“请君开口”的看好戏神情。
负水有些恼了,说话条理却十分清晰,多半是这些年同戏班人吵架锻炼来的本事。
“第一,自始至终我都视你为救命恩人,未因我与太子私人恩怨对你有言语行为上的逾矩。我虽命如草芥,在你眼里如此行事自然不值一提,但这是我的表态。”
“之二,这些年我在将军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尤其是戏班的事,格外上心认真,周管家也说了你很欣赏我的鼓声。你偷了我梅花冬酿之事,就当抵了银钱,我未计较半分。”
负水作为酿酒之人,自然闻得到熟悉的醇厚酒香。李珰也没有收藏瓷器的雅兴,身后满墙的白瓷,当为盛放保藏梅花冬酿的上等容器。
“之三。”
负水吸了一口气,实则观察着对面人的表情。见他没有发怒征兆,仍是一副好整以暇的平和面容,缓缓补充。
“之三,你有意让李三思闻名淮安,在云霞山我用代价最小的方式帮你促成此事,在你看来或许没有必要,于我而言,却是还了你的恩情。”
李珰终于笑出声,笑意之盛,最后竟然捂住肚子不能自已,脖颈与面颊边晕散开片片绯红颜色,比身上的绯袍还要耀眼。
李珰渐感醉意,抬手抹去眼角的浅淡润意,嘴角边倒还不改愉悦之情,因而语带嘲弄。
“首先,你既是自愿签了卖身契,对我恭敬便是理所应当,不是因为你恩怨分明才该做到的。”
李珰晃悠悠地站起,今日的绯袍带着宽大精致的袖摆,摆弄间花纹迎光舒展,栩栩如生。
他还未责怪云霞山之行她冲自己大呼小叫呢。
“还有,这将军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为我李珰所有,梅林下的酒,自然也是我的。我给你发月钱,你认真做工。钱货两讫,明明白白。”
李珰大手一挥,衣袂翩然扬起,卷起一阵疾风,腰间的银刀也若隐若现。书案上的书卷笔墨散落一地,作乱之人似乎是醉意上头,动作乖张,大开大合,不管不顾。
可是那双眼睛,清醒如常,带着摄人的冷意逼视着案下之人,她毫无怯意,安然看着满地狼藉。
但最后一件事她说得倒对。少年嬉戏打闹间不慎掉落一只纸鸢,题着荒唐言,却是赤子之心、少年远志。李三思轻而易举地在淮安声名鹊起,还能不与他李珰的名字牵连。
“扬名立万的是李三思,与我何干。”他冷笑一声,跌坐回榻上,一脸得意。
负水的想法很直接简单,若是恩人觉得人情债尚未还清,她便再多做一些事偿清。总归是得干干净净离开,再一身轻松地开始。
“那你想怎样。我得偿了你的债才能离开。”
李珰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端正仪态,好像刚才略显疯狂的醉酒之人只是负水看花了眼。
“第一,我要梅花冬酿的配方。第二,再留三天,我想听《入阵曲》。”
负水本想反口拒绝,一想自己离府后的计划,忽觉他提的不过是两桩小事。
“配方我可以给你,但你不能外传。”负水心下苦涩,崔家的酿酒秘方一代只传给一个人。
遣笔作李珰(11)
崔负献陪着沈丹逛了两天,周六她就得去文物研究所。
龙雀方印的事还未定下,沈丹不放心,要留在淮城。她倒不想给女儿添麻烦,自己报了一个旅行团,一安排便是一周游。不等崔负献去酒店交代她什么,自己拉着行李箱欢天喜地地投入大好河山。
崔负献在宿舍收拾一些日常衣物,章怀太子墓就在淮城外的城郊地区,回校的话还是非常方便的。崔负献想着现在学校的课不多,周四到周六没有特殊情况可以留在研究所多学习学习。自己可得给导师张怀远薅点一手资料,不然实在心中有愧。
向蓉在阳台上和男朋友打着视频电话,时不时传来嗔怪娇笑,和不久前趴在书桌上哭得昏天黑地的失恋少女判若两人。
崔负献抬眸看了一眼书架上的泥塑娃娃,包装没有拆,塑料外壳的那一面冲人,毫不影响欣赏的人被它的可爱表情逗笑。
唔,自己还得给张宴哲带一件回礼。
晚上十一点,崔负献准备熄灯就寝,因为明天还得早起赶车,研究所离博物馆比较近,离学校就更远了。
向蓉自觉去走廊上煲电话粥。
手机放在枕边,崔负献即将入睡之际被提示音惊醒。她的联系人不多,家里人知道她的作息,这么晚还能给她发消息的不是重要的工作任务便是毫无价值的优惠券过期提醒。
手机屏幕点亮一角,崔负献艰难地眯着眼睛适应光线。
【龙雀方印的比对结果出来了。】
龙雀方印的事崔负献只私下对李珰说过。李珰没有把消息发在课题研究组群里,应该是说手稿上的内容和她家珍藏的《将军名帖录》的比对结果。所以,看到消息的下一秒崔负献崩地一下坐直,手指灵活地敲下字母。
【那结果是?】
等待消息的时间很是漫长。“对方正在输入中”让她不敢放下手机,同时,崔负献可以判定之前不是因为电梯内信号不好,仅仅是李珰教授本人喜欢斟酌字句。
【明天到研究所再说吧。】
这算是什么回答?崔负献仰天长叹,不明白李珰为什么大半夜提起一个激动人心的话题,然后残忍地阉割掉,让她在各种繁复莫名的思绪中起起伏伏。
但她不敢追问,乖乖回复一句:【好的老师】
忿忿不平地熄灭屏幕,崔负献在黑暗中静坐一会儿,胸口一股浊气堵住呼吸。她想了想,然后解锁手机,用力地拉下指示栏,确定手机静音后方才躺下。只是眼睛依旧盯着天花板,盯着有些酸了,终于酝酿出些许困意。
其实用“龙雀方印”这个称谓定义手稿上的落款图案不大准确,因此古代“龙雀”本身就是一种神兽。方印图案团聚中央,一左一右对称分布,左边为云雀,右边是蟠龙。严格来说应为“蟠龙云雀方印”更为妥当。
在晋朝时代背景下,以“龙雀方印”称之却是惯例。一是在晋朝龙雀这种神兽作为图样基本消失;二来通鉴记载晋朝太子储君之印的别称为“龙雀方印”。
不过史料并没有将“龙雀方印”的具体图样流传下来,关于龙雀方印的解读虽有不同说法,主流认为方印图样为上古神兽龙雀,现存晋朝出土文物中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阶层的用具,没有龙雀样式,当为太子印的缘故。
所以研究所的技术员复原方印后得出两种推论,一是手稿出自太子墓,则对晋朝太子印的主流解读观点可能是错误的,“龙雀”当为两种图样;二是太子墓出土的手稿非为太子所著,此蟠龙云雀印不是太子印。
正当此时,一来手稿上残存的文字内容已经破译,二来从天而降一本名帖录,载有一模一样的龙雀图样。
关于章怀太子墓的疑云有了拨开真相的可能性。但过程并不轻松。
比如此时此刻,研究所正在召开关于“龙雀方印”的专题讨论会。
李珰带的课题研究组成员坐在会议桌两侧的塑料凳子上旁听,崔负献看着对面不明所以的师兄师姐们,以及自己屁股下面略显柔软的电脑椅,她心虚地别下头,不敢和他们视线相接、互通信号。
李珰站在荧幕前专心致志做着专题汇报,手稿文字译本由他会同几位晋朝史学同仁及文字学家整理定稿,方印由另一位研究员负责。
章怀太子墓考古项目的负责人是研究所的张副所长,江莱、顾文佳就坐在他身后的塑料凳上,手上拿着笔记本,记得很认真。
李珰汇报结束后张副所长首先发问:“你的意思是说,按照手稿上的文字内容,倾向于这卷手稿不是章怀太子手书。”
李珰笃定点头,按下手中的遥控笔,幻灯片很快切换到“龙雀方印”一页。崔负献坐在会议方桌的最末端,离李珰最远,但她总能感受到他的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自己。
“如果沈鹤春的这本《将军名帖录》可考证其著书本末,尤其是资料来源,那会对太子墓研究有重要影响。”
李珰话音刚落,众人视线集中投射到角落里的崔负献身上。
沈鹤春,崔负献六百年前的先祖名讳。
《将军名帖录》已确认是明代著述,从纸页到印刷工艺,都说明这的确是一本六百年前难得的作品。但是作品本身记载的作品是否真实,又是另一回事了。
张副所长笑起来的时候让人觉得像是家里亲切和蔼的长辈。
“小崔啊,既然是家藏,这方面的资料你得努把力啊。”说着,手上拿着钢笔在会议桌上用力敲了敲,“比如说家族内的名人录,族谱之类的,可以找找看线索。”
崔负献起身,面色有些为难:“各位老师,本来我外公家那边是有沈氏族谱的,后来民国年间失毁。其实祖上传下来的家藏基本上在那时候全部佚失。这套《将军名帖录》是唯一保全下来的。”
不然也不至于成为沈家珍藏,让离经叛道的沈丹女士都视若珍宝。
在场众人都遗憾摇头,喟叹不已。
“其实不一定从这本名帖录查起吧。”崔负献的声音温润如水,视线再次汇集在她身上,崔负献的目光却遥遥看向台上,不知是看台上的人,还是他身侧的幻灯页。
“家藏中记载龙雀方印为晋朝靖远大将军李珰所有,章怀太子是晋献武帝的嫡长子,至少先祖在时间上记载正确。既然如此,我认为可以假定靖远大将军李珰这个人是存在的,我们或许可以从这个人物出发查找线索。”崔负献见大家神色有些变化,会议室的氛围微妙,最后只得弱弱补充一句,“这是我的一点愚见。”
所有人的眼神不知何时投向台上气定神闲、从容淡定的李珰。
郑明哲前面坐着的是太子墓项目的研究员之一,郑译研究员,四十岁出头。他呵呵笑了两声,打趣道:“要真是这样,说起来还是缘分,李珰遇见李珰,李教授,你可得负责这个大将军啊!”
原来大家笑的是这个。崔负献看着众人反应,心里的紧张激动逐渐舒缓几分。李珰难得开怀,即便被人打趣,笑容也淡淡的,不深入眼底。
“好吧,我来查查这条线索。”李珰关掉电脑,手指点了几个人,“你们几个,得加班啦。”
正是课题研究组的几个学生。几人隔空相视,无奈地笑着摇头。
会议很快转入下一个主题,关于太子墓密室的发掘。
李珰下台后,郑译起身,同李珰身份不同,他是太子墓考古项目的专职队员,李珰算是外援专家。
当时太子墓的考古工作进入尾声,李珰为了项目上半学年没有开课,正好赶上秋季新学期可以开设课程。没想到临了发现机关痕迹,初步探查后因为赶上开学备课,事情多,后续进程他虽实时关注,却未亲身参与,不免有些遗憾。
机关在耳室上方的壁画上,马儿的一只眼睛用黑色方石内嵌,可按下。耳室地面用整块青玉和白玉铺就,下底悬空,可移动,黑色方石便是按钮。
郑译给出一张模型图,上面红线蓝线清晰规整,数据标注详实。
“我们用探测仪扫描了太子墓周围的地下层,尤其是这个耳室附近的土层。以耳室为起点,往东二十米,是长20米,宽约2米的长方形地下结构,应该是通向密室的阶梯,向下延伸。密室本身很简单,东西长约5米,南北宽约3米,形状规整,离地层有40米左右,可能有其他入口,我们正在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