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青铜钺本身形制为周代礼器,应该是随葬品。晋唐时期被人挖掘,圆刃处有深浅不一的细小齿痕,为使用痕迹。最终出土于晋唐时期的地质层,具体年份难以确定。”讲解员将细节放大图投映在大屏上,“青铜钺正面为鱼纹雷纹装饰,背面平整,杵中部有翠玉镶嵌,上刻有小篆文字两枚,经专家考究认定,为‘李珰’二字。”
小篆文字被拉大,用红线特意标识。
崔负献坐在李珰后一排,边听着讲解边认真记下笔记。前面的人肩线流畅,背脊微微弯曲,身体向前倾,崔负献看他举起右手示意:“请问能将考古发现的具体过程说明一下吗。”
讲解员拉出地图。
“文物出土的地点在西安市西北约20公里的周山。六月因山洪土质滑坡,抢险消防员在清理道路时,在山体与公路衔接的边缘地带发现这把青铜钺的痕迹,开始只有杵的底部露出一点面积。我们接到消息后马上进行现场发掘,在得到章怀太子墓考古研究有关信息前,我们只能判断这把兵器属于一个叫‘李珰’的人,因为文字为小篆体,从秦至晋六代中皆有可能。”
周山。
崔负献一笔一划重重地落在纸页上,用力过重导致字体有些走形,同前面流畅工整的笔迹格格不入。于是她划掉重写,再划掉重写。直到她终于想起自己在机场即将捕捉到的那抹灵感是什么。
李珰从不离手的青铜钺。
前面的人摆弄着纸质资料,声线没什么起伏,每次吐露专业术语的时候总是显得严肃板正。
“如果我们的资料可以对接,那这把青铜钺应当属于晋朝时期,嗯,或者更为大胆地推测一下,属于晋献武帝时期的一位名为“李珰”的高级将领。”
历史上,晋献武帝时西安——古之洛平,属于魏国疆土。而晋献武帝在位三十二年间,只有登基前十年之期,因其父晋圣文帝积威未消,晋国内部矛盾未进入高潮,君臣表面上维持着上下同心的和谐局面,组织过北伐,仅收复青州、徐州,离魏国国都洛平千里之遥。
西安文物研究所的几位研究员开始讨论,负责主持会议的组长代表发言,眉头紧蹙,似有疑虑。
“按照李教授的推测,岂不是说晋献武帝年间有一位高级将领领军差点攻入洛平?”那人手掌压着麦克风,“如果真是这样,如此重要的政治与军事事件,不会在《晋书》与《魏书》中毫无记载。”
“孝闵帝北伐攻克洛平,会不会这个‘李珰’活到了那个时候参与了有关行动,太子墓旁边的地下室是后来设置的。”有人给了一个推测。
李珰神色淡漠地摇摇头,将麦克风拉近:“从现场考古痕迹来看,机关设置与太子墓是一体的,地下密室没有其他入口。而且《晋书》记载章怀太子天寿八年秋薨逝,天耀元年夏陵墓修建完毕,其后封土,不至于拖延四五年之久。”
李珰面向众人,目光因为思索投向远处,声线被拉得悠长,显得飘远寂寞。
“而且,根据手稿文字记载,这个人的确有收复河山、□□济民的远大抱负,一个同章怀太子交往甚密,且与太子的交往信件还被皇帝认可,置于墓穴内供奉千年。我不认为这样一个人史书未有记载是合理现象。”
李珰没有直言,没有说出更大胆刻薄的推论。
在场所有人都明白他的言外之意,章怀太子、洛平、北伐,结合晋朝内外斗争激烈的背景,被有意忽略的人,可能恰恰是漩涡中心最重要的人物。
崔负献和李珰在西安停驻的时间不长,淮城研究所那边定了方案,打算月底正式下墓,最终只能打开机关,从地下长廊进入密室。
崔负献这几日心事重重,陪着李珰往返于各种会议间整理纪要。中间还去了一趟周山,由于现场只出土了一把青铜钺,事后很快因为修路被恢复原貌,没得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崔负献靠着真皮座椅,本来撑着头看向窗外霓虹,眼皮愈重,十几分钟后便睡熟了。
从研究所驱车到机场,路途需要一个小时左右。
她很少放纵自己在非私密空间打盹,更不用说熟睡了,自己睡相不好她很清楚。可是这一次西安之行神经一直崩得太紧,最后累得不自知,在回程之始便进入一种不可控的休息状态。
李珰的双肩包横亘在两人中间,他微微侧目,崔负献身体蜷缩成一团卧在角落处,唇齿微张,马尾被长久压迫着偏向一侧。整个人和清醒时的端方有礼、娴淑文雅截然不同。
因此,李珰觉得打量他人睡容不是什么礼貌行为,很快收回视线,手掌托着半边脸颊,在车窗边缘找到一个合适的支点,将注意力投向窗外,神色淡淡,眉目深处甚至有些少年人的彷徨无措之感。
汽车平稳驶向郊外,晚上十点机场周边的路况很不错,没有堵车、鸣笛、人流中翻涌的喧嚣。
这里没有一点旧时洛平的影子。
崔负献心有所感,缓缓睁开眼,身子半侧着向着李珰,因此光线投入眸中的第一秒她就能看见一条精致的弧线与半边秀气的侧脸。若是下颌线再硬朗鲜明一些,那个人不会笑起来有三四分稚气,以致于让人常常忽视他的出身。
出身。
窗外橘黄色的暧昧格调搅扰着她的神思,大脑储存记忆的迷宫机制突然给出这样一个字眼,这不是崔负献会对李珰产生的想法。
那个人察觉到她的改变,脖颈转了弧度,她得以看清他的鬓边。
七分神似,可是很多东西就像千年后的洛平,完全不一样了,根本无法合理地推断。
比如,男子不再长发束冠,不再着绯袍,不再悬银刀,更别说甲胄在身,提起几十斤的铜钺大杀四方。
“快到了。”声音淡如清水。
崔负献调整姿仪,将情绪一点点平复。她一遍遍重复着告诉自己,没关系,一切都快到了。
无人敢写帝皇书(16-1)
负水偶然得知了一个秘密。
培养一支战斗力卓越的流民军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章怀太子司马烠始建流民军并没有通报朝廷。
他奉旨平治淮水涝灾,安抚流民,纠治匪祸。初始,淮水流民甚众,朝廷几番拨款给粮仍不够他们存活,反而因抢粮爆发动乱。又有匪寇趁机作乱,抢劫官银。司马烠便动了心思,临时从流亡百姓中募集骁勇,配合官兵维持秩序、剿灭匪寇。三年间,临时募集的流民散兵数量越来越多,他便有意组建一支更为规模精锐的部队。
朝廷刚刚平治淮水祸乱,西南又同满羌作战,根本没有能力支持他的想法,何况他的提议定是会被手握兵权的世家打压,受到帝王对一个日益强大的储君该有的猜忌。
他只能动用太子私库,仍补不起耗费缺漏。母舅高琦为大司农,配合调查梳理淮水两岸田地数目、物产生产情况。他让舅舅隐瞒了千里之田,补给流民军操练、培训、军饷等用。
但这远远不够,想让流民军长久维持着,成为像荆州军、益州军一样的精锐,乃至虎狼之师,战甲、武器、后方辎重样样都要做到最好。
晋国货物贸易除走陆路之外,大宗货物多经由水路。在司马烠的默许——或者是授意,总之,那时他已渐同流民军脱离关系,李珰等人已被他安排军中,流民军开始抢劫货船,得来的资财经由高琦操作日日生息,流民军终于有了源源不断的资源。
可惜,高琦幕后操手是真,贪污枉法也是真。他动用流民军的资费修建了一处豪华宅邸,被有心人看在眼里,抽丝剥茧,终于查出他中饱私囊,擅自篡改田粮数量欺瞒朝廷,成为高府灭亡的关键指控。
太子亲自请旨查抄高府,并支持判处高琦绞刑。
在事情败露前,他曾同高琦秉烛夜谈。也在那一晚,后门运出一具尸首。
负水不清楚李珰是否知晓司马烠背后的手段,知晓他依仗着扬名立万的靖远军起初同匪寇没什么两样。
她将真相原原本本告诉李珰,李珰颜色未变,只说日后她若还想报仇,他不会阻拦。
一开始,掌握军权的几大世家根本没将流民军放在眼里,直至李珰同他们平起平坐,靖远军在淮水两岸力克魏戎,终于有人注意到他们也许忽略了什么。
探查的人很多,但多年来一无所获。
靖远军“身世”干净,拿着州县拨给的粮饷,闲时开垦荒地,有着一位拥有卓越军事才能与领袖魅力的统帅,建功立业、英勇不凡、可歌可泣。
顾灵山率领的中军失陷在淮水北的苍岭一带,苍岭群山连绵,历来都是匪寨恶徒的容身之地。
苍岭山间多雾瘴,野兽出没无影踪,夜间不便赶路。李珰吩咐大军原地驻扎休整,明日午时动身上山。
眼下日头偏西,光线很足。
顾家安排了一位副手做李珰的随行官,见李珰行军速度缓慢,丝毫没有救援自家公子的做派,阴郁着脸,凑在李珰耳边冷声威胁道:“将军这般消极怠事,安定侯府那边不好交代,想必陛下也会对您十分失望吧。”
李珰不羞不恼,从容指挥着各分队扎营,又吩咐伙夫煮些暖汤,山间夜冷,可饮汤驱寒。
李珰井然安排完一切,终于想起身边提醒自己此行目的的随行官。
“顾大人知道这苍岭有多少山头吗?”李珰颇为期待地看着他。
顾大人高傲地扬起头,指点江山般抬袖一挥:“如何不知,约有五十。”
李珰满意地点头,又颇为遗憾地摆摆手:“苍岭共有四十七座山头,其中主峰苍山最高,匪寨最多,仅其一处,便可容纳万人上下。”
顾大人神色一变,愤恨不已:“你既知晓情势危急,何不速速上山,搜索苍岭,早日援救我家公子。”
李珰握住腰间的银刀,意味深长地冲他一笑:“顾大人,何必心急,说不定你家公子正好好活着,等待时机杀个回马枪呢。”
李珰如今担任右军校尉,昔日红衣黑甲改为中央禁军的黑甲服,左手惯常把握的青铜钺换成了相衬的长戟,右侧悬着牛皮质地的匕鞘,只左侧依旧固执地挂着一把瞩目亮眼的银刀。
苍岭四十七个山头,上千匪寨,想找到顾灵山沦陷的具体位置似乎是件耗时耗力的难事,更怕中军撑不到援军相救便全军覆没了。
翌日午时,雾气散开,苍岭层峦叠嶂,万鸟清鸣,溪水涧涧,好不热闹。
李珰将一万人马分为二十小队,每个小队设队长一人,统辖五百人;五百人再分一百小组,每五人抱团协进。队长统领山头搜索工作,山与山之间人马相连,发现匪寇身影,烟火为号,各队就近支援。
“搜查过程中注意观察树枝、花草有无人迹,若遇溪谷,掩蔽身形溯流而上。发现匪寨,记录地点人马。不可轻易打草惊蛇。如遇急情,烟火为号。”
山脚空旷地带搭建起一个简易高台,李珰立于万军之前,神情严肃。军令已下,他振臂高举,手中长戟一挥,而后山野间万步齐声,人马四散,井然有序。
李珰亲自领了一队人马搜查苍岭主峰,顾家派来监视的人他也大方地安排领队上山,算是全了他们急切救主的心思。
李珰亲领的五百人马行进速度很快,部下中有人暗地小心打量着马上的英武身姿,不免感慨统帅对于苍岭路线之了然于心。
五百人几乎直奔苍山而去,路上未遇见任何险情。
苍山位于苍岭群山环绕的中心地带,进出都很困难,没有熟悉路况的山民指引随时会误入密林之中,被豺狼虎豹等猛兽攻击,尸骨无存。
若非乱世动荡,自然不会有人愿意进入这等野蛮之地艰难求生。
苍岭匪患由来已久,渐渐有了规模,人数不下十万。出山打家劫舍倒还算小事,部分匪寇趁动荡之机威胁朝廷,拥人自重同官军对抗便是大事。
十三年前,淮水上游决堤,涝灾导致流民百万,太子奉命平治,不想匪寇劫掠官船,抢夺粮饷。太子复而请旨,亲自领军荡平了苍岭匪祸。十年已过,匪祸再起,渐成气候。
李珰解下银刀,长戟背负身后,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马背,行军速度渐渐缓了下来。
一条玉带清溪映入眼帘。河水清澈湍急,河面很宽,根本看不清河心水深,上游从深山中奔泻而出,下游愈发开阔不知流向何处,前后百丈之距,皆未架设渡河桥梁。
暮色晚意之中,河面升起薄薄雾气,朝四周散开,万籁俱静,未听见倦鸟归巢的呦呦清鸣。看不清河对面的风景,对面自然也难探查此岸风貌。
苍山之苍,白雾茫茫,银汉不渡,苍水何遥。
歌谣将苍水比之天上银河之水,可见其玄妙。
“将军,是否备舟渡河。”
李珰身后五百人马严阵以待。
他翻身下马,将银刀重新别在腰间,周身轻松。
“让人准备做饭,火越大越好,饭越香越好。”
他兀自走向苍水河岸,边缘之地凑近了看,还能看清河底砂石,水质清澈,可见倒影绰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