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蹲身打量着河面,不知所想,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又从怀里掏出一条白棉布,这次点了苍水浸湿,仔细擦拭——但其神情缱绻,动作温柔,好似手中是何无价之宝,更似温柔抚摸。
山间多枯木,柴火堆得高,映得地面也是炙热的火光。士兵架起铁架,支起大锅,将打来的山鸡野猪处理后投入沸水之中。众人围着火堆成圆形散开,里面三圈,除了中间的五名士兵烹饪外,其余皆背对火光,脚边整齐摆放着长戟,随时准备起身作战。
浓汤肉糜散发出诱人香气,最里圈的士兵吃完后,同后一圈士兵换位。交接缝隙间似有大风刮过,树林中传来摩擦婆娑之声。
众人执起长戟列阵站好,而发号施令的统帅还倦懒地坐在苍水河边,似为顾影自怜,没有回头瞧一眼。
回山的匪寇只以为官军不敢如此大胆,在苍山脚下点火烹食,奔着火光和香气而来。只以为要么是自家下山接应的兄弟,要么是别家山头抢地盘的对手。前者高高兴兴饱食一顿,好明日江上雾散之后渡江;后者则杀了省事,拎着人头回寨又是大功一件。
卫兵押着一人送到李珰身后,长戟在他膝上用力一击,那人吃痛怒哼了一声,双膝跪地。卫兵抽下他口中布条,那人横肉飞舞,嘴中骂骂咧咧一通直接问候了皇帝八代祖宗。
倒是少见这般有口才的匪寇。
李珰转身瞬间,银刀锋刃如弯月抵着他的脖颈,动作一气呵成,故而地上跪着的汉子尚未瞧见统帅容貌,银光乍泄间神思已经了然,他所跪之人,姓李名珰。
“李珰,你个叛徒,呸!奶奶的,老子和你同归于尽!”汉子作势起身,颈上立刻划出一道血痕。
李珰没有收刀,依旧稳稳地架在他的脖子上,视线平静,却不敢与那人对视,只是故作睥睨之态。
“顾灵山何在。”
“哼!”汉子偏过头,一副要杀便杀、无需废话的坦然模样。
“原来当年还有不少漏网之鱼。”李珰牵动嘴角,轻蔑一笑,“你既然认识我,便也知道,你不开口,我烧了苍山不还是一了百了。”
手腕翻转,银刀移开危险地带,像是拍着马背,刀面冷冷落在汉子灰黑的面颊侧,警告声也随之起伏:“怎样,说不说。”
汉子仰天大笑,豪气冲天,怒目而视,言语间尽是讥讽之意:“我说了你敢去吗!苍山上下,多少人想取你首级!”
“那就不劳你操心了。”李珰见他态度松动,收回银刀,棉布划过刃边血痕,再次悬于腰间之时已一尘不染。
“东面的飞云寨,你的老窝,你敢去吗?”汉子阴恻恻笑着,眼睛盯着李珰,不放过他面上情绪的一丝变化。
李珰没有躲闪,笑意嫣然,眼神示意一侧的卫兵,很快身后队伍经过短暂的骚动后再次安静肃然。
李珰没打算通知其他队伍就近汇合,五百人马上山救一个顾灵山绰绰有余了。
他领着士兵来到下游一处开阔地,苍水岸边有一块大石头,从此处渡江,水流缓和,没有礁石一类的阻拦。做了简易的筏子士兵五人一组上船,李珰打头,筏子上的人前后靠着一根麻绳牵引前进,确保无人落单,方向正确。
飞云寨自恃苍山之深、苍水之险,对寨子周围布置的人险很少,遇上的多是防止大寨被发现的障眼法,远非李珰在时可比。
“上山之后,你们在寨外一百五十步的地方待命,我将顾灵山救出后你们第一时间送他下山。”
将士面面相觑,李珰给出的这道命令,便是说只救人,不杀人了。
一人抱拳迎上:“将军,朝廷的旨意是既要救出顾校尉,如遇匪寇,也要尽数杀之,以绝后患。而且您孤身一人入寨,这实在是——”
“十年前,朝廷的旨意也是如此。十年后,可绝了后患了?”话说得点到即止即可,李珰没心情和他们交待太多,“我的命令只有两条路,要么服从,要么死。”
众将士见他神色渐为不快,按下心中疑虑,只领了李珰吩咐,有序快步上山设好埋伏,隐藏身迹。
飞云寨的高门横木之上,已不是十年前的题字。李珰抬眸冷冷扫了一眼,摘下兜鍪,解了束带,将身后长戟握在手中。
从寨门往里一百步,才初见飞云寨形容地势。李珰越过寨门的一瞬,铃铛声空灵急促。霎时数十位狠厉精壮的男人从寨中奔袭而出,手中所持武器各不相同,年纪老少皆有。
这便是飞云寨如今精锐,悉数放出以震慑来人。
李珰来回扫视了一圈,猜测顾灵山领着一万中军大半人马应当是失陷于天险,而非敌方人力精悍。
并非所有的匪寇还像山下的汉子认识李珰旧时身份,毕竟他如今的长相打扮与十年前的小儿天差地别。汉子也是认出银刀才猜出李珰身份。
“我无意同诸位动手,今日前来是为带走顾灵山,还请派人通知一声寨中当家。”李珰毫不掩饰自己此行目的,却未亮明身份。
众人呵呵直笑,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送上来的人头底气这般足,不知是谁给你的胆量!给我拿下!”
一众粗衣麻布中,一人衣着华贵,丝线精巧,当是寨中一号人物。
李珰手臂发力,扭转腰身,衣袂如风,众人反应后才见他已近身到庹杉跟前,手臂托着长戟,一手还拿着红缨兜鍪,利刃寒光却稳稳点在他心口处,锦袍划开长口,流血不多,一点点侵蚀着光洁的布料。
来人笑得温文尔雅:“我说了,我无意与诸位为难,还请通知一声,我要见寨中当家。”
飞云寨里外三进院,比之当年狭小许多。
众人将李珰团团围住,拥着他来到正堂门外。堂内布置还算气派,高堂上两把紫檀鎏金的高座一左一右瞧得人眼神发直。堂内无人,门口两个少年魁梧高大,拿着长矛挡在门口。
一群人在堂下等了一刻钟。李珰听见院里有些杂乱的脚步声,又见当家主子晾着来客,怕是汉子昨日回山之事已经促成,今日正是收货的忙碌日子。
半晌,又是一拨人拥着主子从院后款步走来,为首那人衣着华贵,比之顾灵泉也不为过;面容英武,身材一见便晓得孔武有力。身后之人富贵之气虽比不上他,但较之堂下衣着粗糙的汉子们仍是阔气。
“张堂主,这人声称是朝廷派来救顾家小子的。”说话之人捂住心口,面容狰狞。
堂上之人稳稳坐在高座之上,烘托出一丝威仪。
“先带庹杉下去疗伤,将来人押上来。”堂主声如洪钟,李珰听着,觉得这人倒还是有些本事立身。
吩咐的是“押”,却无人敢近李珰的身。李珰将长戟别于身侧,抬步款款走入堂内,未行礼,悠然站着,像是回家一般自在。
“我今日来想与堂主谈桩买卖。”
张堂主上下打量了一眼,瞧不出李珰什么底细,只觉李珰腰间银刀打眼。
“你连身份都不敢禀明,张某人何敢与你做生意。”张堂主稳坐高台上,稍一抬手,立刻有人奉上香茗。这般便是实打实的贵族做派。
李珰也不饶弯子了:“你今日放了顾灵山,他日我保你飞云寨上下,多条活路。”
张堂主抚掌而笑:“你好大口气!来的是朝廷哪位英雄?”
这倒不是飞云寨消息闭塞了。
比起“腰悬银刀”,世人更加了解靖远军绯袍黑甲的特点。朝廷派李珰救援中军的消息压得严实,只传出有一路人马要襄助顾灵山,却不知被贬在家的李珰加封了个右军校尉。
昔日匪寇今日剿匪,这故事传出去不知是说李珰改邪归正得好还是忘恩负义的多。
有句话不是说得好嘛,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我不告诉你我的身份,是为了你好。”李珰将手中兜鍪随手放在一旁的长案上,随意松动着肩臂肌肉。
张堂主此时真是惊也不是,怒也不是。先前只想到此人胆大妄为,如今观他神情自若,好不悠闲,又想他是直捣黄龙,查到了飞云寨。连顾灵山都栽在苍水之中,禁军中竟还有这般人物对苍岭了如指掌。
“京中这次增援据说来的是右军。右军校尉秦解前不久刚被我们斩杀,你如今同我飞云寨买卖性命,莫不是新上任的右军校尉派你来的。”
张堂主再敢猜,也料不到右军校尉、一军统帅敢单枪匹马来寨中救人。
“算是。”李珰从腰带中解下令牌递上,“无凭无据,买卖难成。为表诚意,奉上右军校尉官令为凭据。”
张堂主将令牌拿起仔细查验一番,苍岭各寨同禁军打了数年交道,见的、杀的将领也多。确认令牌为真,他心里开始算计这桩买卖的盈亏。
如今苍岭各寨都清楚,朝廷清剿匪寨只是时间问题。扣押顾灵山不过是为以后留个保障,若能用一个顾灵山换得右军校尉的作保,这桩生意还算公平。
张堂主计较一番,指着堂下一人:“将顾灵山押来。”
李珰终于放下长戟,冲张堂主谦逊一拜:“今日之事,还望堂主保密。时机到了,将军自会前来赎回令牌。”
这便是飞云寨由右军罩着的意思了。
张堂主下座扶起李珰,行为热络:“如今的右军校尉是京中哪位人物,我倒想知晓名号,来日相见,也便亲近。”
“将军说,性命买卖不必弄清庄家是谁。如我今日堂堂正正走入飞云寨,未曾打探寨中事务半分。将军之意也在此。堂主若有心,自可之后派人下山打听将军名讳。”
从苍山去一趟淮安城,脚程快,来回也得半个月。
无人敢写帝皇书(16-2)
顾灵山反手被绑押在堂下,李珰回身看了一眼,虽衣衫破败、面容萎靡,身上倒算齐全,未经历血肉之耻。
李珰戴上兜鍪,掩住半张脸。执起长戟踱步来到堂下,顾灵山眸色冷清,死死盯着他,好在没有出声喊出他的名讳。
李珰抽出银刀解开了他身上纠缠紧密的麻绳,原本狼狈跪着的人自觉站起,身量比李珰高些,姿仪自带一股矜贵风韵,来自世家百年荣华铺就的底气。故而长身玉立之时,不减风度。
寨内的匪首将二人送出寨门,目光盯着背影确定他们离开。
走出几步,耳边响起簌簌叶落之声,顾灵山专注看着脚底下的泥泞,声音妙如青玉作碎。
“你带了多少人马。”
“你只管保重自身,会有人护送你安全下山。”
再走几步,便到了原本约定的汇合地点。
顾灵山脚步一顿,手腕突然发狠用力,死死抠住身侧之人的护腕。
李珰只见他眼色发狠,颌线崩得紧紧的,像是死命咬着后槽牙。怒意涌上青白面颊,渲染一片绯红,薄唇微启,声线压着嗓子:“你知道!你知道!”
顾灵山连连重复,惊讶与愤怒交织,逐渐翻涌搅起惊涛骇浪。
“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何以不救!李珰,你这是阳奉阴违!欺瞒君上!违抗圣意!包容乱贼!”
李珰被一口气扣上四顶罪责,毫无翻脸的恼意,反手将他的手腕扣住,掐出一道血痕:“看到了?怎么,想救?”语调浅浅,嘴角出带着淡淡戏谑之意。
“顾灵山,你现在自身难保。我劝你不要打草惊蛇,再往前十步向右转去密林,会有人带你下山。”李珰松开劲道,给了他一个警告的冷眼,抬手攀上他的宽肩,死命摁着,几乎押着他向前走。
密林中有一小队围了上来,李珰将人交付,沉声吩咐,目光泄露威压,示意对面之人安分守己:“你们带了顾将军下山!”
“李珰!”顾灵山猛一抬手摆开钳制,抽出一旁士兵腰间配备的长剑,“你身为右军校尉,百姓之官,何以妇孺落入盗贼之手,备受□□,你视若罔闻,助纣为虐!”
顾灵山怒极反笑:“陛下圣旨何意,嗯?应当派你剿杀匪寨了吧,否则何以给你右军校尉之衔。”
“你顾念旧情,纵容匪寇作乱,其罪当斩!”顾灵山冷冷扫视一圈,示意为首士兵,“你召集人马,传中军校尉、右军校尉令,集结人马,清剿飞云寨!”
卫兵仓皇无措地看向李珰,不知如何是好。
顾灵山未想短短数日,李珰已经收服右军将士忠心,声音愈发狠厉,眼神迸射恫人寒光:“我奉陛下圣旨,总领清剿匪寨之权,五军皆可调度,你们如今是想抗旨吗?”
卫兵惶惶不敢违逆,终是瞄了李珰一眼,匆匆领着几个人没入密林。
“高不可攀、恃才傲物的安定侯世子,如今会为了几个妇孺冲动行事?顾灵山,我该说你尽忠职守、爱民如子,还是说你冲动狂妄,只会纸上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