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仍不能抚平。
安容如今州牧为乌颉,是满羌皇室出身,一早迎在城门口,态度十分恭敬谦和,言语间无不暗示着他对淮安城的忠心。
李珰只听他汇报羌州乱民行迹,并不答话。
城中百姓被规范在大路两侧,中央大街宽阔无比,铺设着整块青石,衔接处用青玉相连,十分平坦奢华。
负水跟在李珰马后,见马上之人身量挺拔英武,黑色大氅顺着背脊落在马背上散开,留下一片宽阔浓郁的阴影,让人心生敬畏。
安容中的多数城民,怕是比淮安城的百姓还要更加了解,李珰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
因此视线往观礼恭迎的人群中一扫,若是遇见麻木的、瑟缩的眼神,保准是芙蓉城的遗民;若是撞上眼神真挚热切、仰慕崇敬的,便是后来迁入羌州的晋国人。
人群不算冷漠,也称不上欢迎。以致李珰身侧的乌颉路上都在暗自打量杀神颜色,生怕自己说错一句话惹他不快。
李珰好像并不在意气氛流动中的压抑。大军留驻城外,不过为了迎接仪式领了一万人马进城。
一路走到底,平地拔起一座崭新的高楼,是在满羌宫城的旧址上新建的官府,李珰攻入芙蓉城后一把大火将“高楼肩比云,四海风光藏”的宫殿焚烧干净,满羌最后一位国主便被活活烧死。
此行平定羌州动乱,地方只负责物资供应,军事行动完全由李珰负责,自然无需与乌颉报告什么。李珰在落脚地安置好后,便让他领人散了。
安容终于恢复正常的人马喧闹、货物交易的繁华景象。安容通海外,多有奇珍异宝流入此地,在辗转散入晋国其他州郡。比之淮安商贾络绎不绝,胜在物品珍稀,在这里流转的金银数量毫不逊色。
崔负水却是没有时间闲逛的。李珰先是下令接过羌州守城之权,将城内外的驻军换为靖远军,以保卫平乱过程中安容城的安全;其后又需赶赴城外,通知各领将商议动乱平定之策。
羌州多山岭,作乱的贼子势力大的时候便下山攻掠城池,抢夺钱粮,占地称王;势力弱时就退居深山、保存实力,以期日后卷土重来。
比苍岭的匪寇还难缠。
既是要杀人,李珰免了她司鼓之职,准她上阵杀敌,以谋军功。这种小场面,估计也到不了两军对峙、鼓声助威的地步。十万大军齐齐跺脚,怕是半数作乱的逆民已闻风而逃、缴械投降了。
但李珰想要的远不止让这些人安分守己。
他用朱砂在羌州舆图上标注了几个红圈,是乌颉汇报的乱民屯驻之地,既有郡县,也有山野,位置分散,想要一网打尽怕是得好几年的功夫。
“先派人到这些山头摸索情况,事无巨细,所见所闻皆要记载。”李珰指着舆图,目光沉着,说话不急不慢,好像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他并不着急出兵。
案下站着的郎将有人疑惑:“将军,那他们割据的郡县便不管不问了吗?”
甫一出声,在场众人皆是怔然看向那人,那人不明所以,却是看着台上的李珰,等他示下。
李珰倒是笑得雅意:“你便是乌大人派过来协助作战的明统领。”
那人点头称是。
李珰语气柔和:“明统领辛苦了。”
“下官不——”
不等那人谦虚婉辞,李珰话音陡然一变,声音压得低沉:“既是协助,便好好准备物资。其他的事,明大人还是勿要忧心。李珰及十万将士本就肩负平定动乱之责,自然勉力尽职。”
“明大人的功劳,事后李珰自然呈禀天子,不会瞒报一分一毫。”
那人一听,连忙跪伏在地:“下官知错了。下官无意干涉将军命令,这就去筹办辎重。”
“那就有劳明大人了。”
营帐内终于恢复和谐气氛。领将们各自确定好搜查地点,雷厉风行地指挥手下士兵开始摆兵布阵。
“崔负水。”
门外的人听到传令,步履疾快地走进帐中,跪在案下:“属下在。”
李珰掀起眼帘,懒懒扫了她一眼,她一袭甲胄,却与初入营中的干净模样迥乎不同了。
“换身寻常衣物,随我出行。”
崔负水没有丝毫疑问,坚定快速地回答称“是”。
安容城外有个村庄,离军营不远,日暮时分还能望见村庄上空升腾的袅袅炊烟。
两人低调出行,只做寻常打扮,都是一身骑服扮相,路上的人瞧了只以为是哪家的两个儿郎。
他们走在乡间,负水不知道路程,走几步便四处观望,像是在确认什么。
李珰昂首挺胸,翩翩朝着前方赶路,负水见他步履笃定,心底估计有个目标,就安然跟在他身侧,落后半个身位,专注看着脚下的路。
庄子人口不多,几个稚童在泥地边摸着泥巴,童音清澈嘹亮,面上滑稽,举止幼稚。负水匆匆扫了一眼,不自觉笑出了声。下一瞬又紧紧抿住嘴,忧郁地瞄向身前的人。
她已经很少在李珰面前失态了。
李珰没有出声斥责她,连眼神威胁都没有,领着她在乡间小路中穿梭,直至一户人家出现,他推开篱笆,悠然走了进去。
负水一把拉住他的衣袍:“将军,私闯民宅是不对的。”眉眼严肃,语气公正。
这家人与庄子里其他户隔了一段距离,相对独立,李珰趁没人发现,居然就这样直愣愣地闯了进去,真是人心不古。
李珰回身幽幽剜了她一眼,脚步却自觉退出篱笆栅栏:“那你说,如何进去。”
负水蹙眉扫了一眼,不知道李珰今日为何如此愚钝:“自然是敲门,征得主人同意后,由其邀请入府。”
李珰稍稍抬起下巴,垂眸盯着她,似乎在认真思索这个回答,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好。那便依你,由你来敲门。”
负水没好气地转身,面向篱笆。这大门简陋,根本没有门环。负水清了清嗓子,冲着院里高声问道:“有人吗?有人在吗?”
她断断续续叫了好几声,仍是无人作答。她试探性地开口:“怕是主人不在家。”
仍是不敢追问李珰来此处的用意。
两个人正站在门口无言以对,远处小径上出现两道疾驰的轻快身影,负水觉得有些熟悉,定睛一看,脚上却是跳了起来。
这下什么尊卑之别、主臣之分都顾不上了,警示被她抛诸脑后,好像又是将军府内不受管教的丫头,闹腾着挥起手:“郑——云——沈——淮——七——”
转身又重重拍着李珰的手臂,指着那抹身影让他瞧,惊喜道:“李珰!你快看呀!是那两小子!他们怎么会在这儿!”
李珰不满地拂下她的手掌,本想呵斥几句,眼神流露出厉色,哪想那人正高兴上头,根本没关注他,自己跳着脚,急急跑过去迎接。
李珰只有冲着远处抱在一起的三人身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路上三个少年已经热火朝天地交流起来。
“你们怎么来了,怎么就你们两个来了,周叔和饺儿哥呢。”负水连声问道。
“你一下问这么多,我们先说哪个好。”郑云无奈地摇摇头。
沈淮七说话直爽些:“你们离开淮安不久,将军府遭了天火。你不知道,那火势——”
少年素是没心没肺的。
负水连忙打住他,焦急问道:“那周叔和饺儿哥没事吧?”
沈淮七被人打乱话头十分扫兴,这会儿负气般冷哼了一声,偏过头去不理睬她了。
好在郑云稍微成熟些,面色不无宽慰:“放心,府内的人都很安全。周叔和饺儿哥年纪大了,不方便远行,留在了淮安。我和沈淮七就跑来羌州找将军,顺便长长见识。”
听说大家无事,负水的心稍安。皱着眉沉声问道:“好好的将军府,怎么会遭了天火。那可是那么大的院子呀!”边说着,她抬手比划着,动作夸张。
沈淮七这才恢复兴致:“是啊!负水姐,你不知道,那火烧了三天半,禁军都出动了,不然差点烧到宫里头去!”
负水淡淡点头,无不惋惜地感叹:“倒是可惜了那么好的院子,不知道将军听了该如何伤心。”
三人俱是默契地看着前方负手而立的年轻男子。
晚饭是在院子里吃的,郑云下厨。
二人走的水路,两个月前便到了羌州,找了乡野之地住下,还开了一块田,种了些萝卜,此刻众人汤罐里的便是萝卜老鸭汤。
李珰搁下筷子,负水瞧见后赶忙停下碗筷动作,正襟危坐。对面还在狼吞虎咽的二人看向端庄的崔负水,暗地交换视线,默默放下了筷子。
李珰看着两个儿郎,懒懒说道:“将军府既毁,契约便不作数了。你们如今是自由身,今后有何打算。”
郑云和沈淮七彼此看了一瞬,皆是坚定地点头,继而郑云沉稳出声:“将军,我和淮七路上早就商量好了。如今天下动乱,正是男儿建功立业、保家卫国之时,我与淮七虽无大才,好在一身骨肉还算健硕。希望投入将军麾下,为国效力。”
说完,拉起一侧沈淮七的袖子来到李珰案前,恭谨地拜伏在地,礼仪周全,目光坚毅,倒像是有几分决心的模样。
“若是想建功立业、保家卫国,何不北上从军,北伐之战正是用人之时。”李珰语气冷淡,不甚在意地评价着二人忠心。
“我和淮七都是孤儿,幸得将军收养才活到今日。既是为国尽忠,也要报答将军容养之恩。且古人言,良禽择木而栖。北伐之军,皆由世家统帅,我们二人虽为国百死不辞,却不愿任人宰割、白白送命。”
“求将军成全!”
“求将军成全!”
一室安静。
李珰脸上少见地露出烦恼纠结之色,故而恶狠狠地盯着地上乖巧跪着的少年。大有他不出声,便在此处跪到天荒地老的势头。
李珰不耐烦地挥挥手:“起来吧!在我军中,没用之人先从低等下士做起,论功行赏,没有捷径可走。”
说话间视线幽幽扫过负水,眼神中的嘲弄意味分明,尤其念到“没用之人”几个字时,似乎若有所指。
郑云和李珰俱是兴奋不已,按捺下激动心情,重重连嗑了三个响头:“谢将军!”旋即起身拉过负水,三人兴冲冲地往外走,商量着切磋切磋。
院子里叽叽喳喳,李珰吵得有些头疼。手指用力地按在眉眼间,却没有厉声打断他们的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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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珰珰:我好烦,好不容易把家迁到了羌州,结果还是要多养两个人
无人敢写帝皇书(18-4)
李珰打算从羌州的流转货物查起。
乱民存续多年,久久镇压不平,如春后野草,年复一年,枯后又荣。这么旺盛的生命力,想必供养他们的土壤一定肥沃不已。
可是如今羌州的经济一手捏在乌颉手中,即便是淮安朝廷,也只在征收赋税上过问。其余,便由当地行政官根据情势自由布策。
简单来说,只要羌州缴足了钱,朝廷那边对某些事情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满羌之地并不适合种植米粟一类的谷物,量产不丰,故而多同晋国、魏戎交易,以金银珠宝交换谷物。如今并入晋国版图,贸易无碍,自然米粮交易日益发达,从数百米粮铺中查出线索怕是不易。
李珰嫌郑云、沈淮七不够稳重,将人带回军中,随意扔给底下的卫队长带着。这不禁让负水暗中庆幸自己尚有击鼓之技,得李珰青睐,封为司鼓,大小也是个八品官儿;又为李珰信任,探查线索这等重要之事派出她这般心思细腻、成熟稳重、灵活机变之人。
二人扮作淮安来的米商,李珰是主子,负水是仆役。看着哪家店铺顺眼便走进去,负水走在前面为李珰开路,敲了敲柜台,沉稳开口:“管事,你家主人在不在。”
正在拨弄算盘的管事笑呵呵地起身,说话之人身后站着一位年轻男子,气度不凡,头上白玉之冠莹莹通透,身上锦袍在日头下鳞波荡漾,定眼一瞧,竟是天水青的芙蓉缎,如今只有淮安城中的贵人才用得上。
“在在在,我这就去叫老爷来。”管家打帘去了后房,约莫一句话的功夫,一憨厚模样的男子从门帘后踱步而出,管家跟在身后。
店主人姓宋。
负水拿出腔调:“宋老板,我家主子有些余粮要出,数量大,只有羌州能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