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颇为遗憾地摇摇头:“这是我们第一次来羌州做生意,没有门路,怕被人说少了诚意,这不,我家少主人亲自来了羌州谈生意,你看——”
负水将尾音拖得长长的,好给老板思索的时间。
门口李珰款款入门,优雅地朝着店主人行了一礼,笑得十分真挚:“小子姓陈,宋老板,多有叨扰了。”
负水看着身前之人,气质儒雅,文质彬彬,好似真是富贵人家栽培的小公子,一点没有军营里摄人威严的气势。
姓陈。
老板眸光一闪,细细打量着浓眉墨发、姿态风流的年轻人,面上笑得和蔼亲切:“公子气质不凡,又是贵姓,不知与淮安陈氏是否同出一门。”
李珰委婉一笑:“何必现时便亮明身份?宋老板,还是先聊聊生意好了。”
老板倒是没有将二人轰出门去,笑得更加谄媚,越是富贵之家,越是不能轻易打探的高云。
“实不相瞒,如今羌州米粮多由益州、越州等地买入,地方便利、米质好,物美价廉。况且这运途短了,路上也安全些。”老板有意同他亲近,颇为神秘地凑在李珰耳边,压低声量,“公子不知道,这路上多有抢劫的盗匪,防不胜防啊!”
两人边说着,老板引着李珰缓缓进入后房,只留负水和管事两个干瞪眼,尴尬笑着。管事还算礼数周全,端了一杯茶水。负水端起姿仪,学着淮安小姐们的做派托着茶盏,小口小口抿着,余光里看到那管事瞧她的眸光有淡淡的敬慕之色。
一盏茶刚喝了小半,李珰打帘而出:“宋老板还是留步吧,我去其他店铺再问问看。”说着迈开步子便是要走,负水急忙起身跟在他身后。
后面宋老板着急追来,拉住李珰的衣袂,李珰侧身冷冷一扫,他便松手,喘着粗气,站在一旁。
负水瞧见李珰使了个眼色,会意般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帕,将刚刚被人抓住的地方细细擦拭。
“陈公子也不用去别处问了。我给你托个底,如今羌州几百家米商,晋国人开的店面不过十个数,其中我宋迎山的宋记米铺最大。今日公子穿着芙蓉缎,便是走遍所有羌人开的米粮店,不管你是陈家还是顾家的公子,统统都会被扫地出门!”
李珰露出一个怒极反笑的表情来,仍是冲店家行礼,好似涵养颇深、家风纯正:“宋老板不必吓唬我,左右不过几万两银子的买卖。至于我陈某人是否会被扫地出门,就不劳驾你操心了。”
出门前负水就说过这天水青的芙蓉缎太过招摇,如今怕是早已打草惊蛇。走在人群中,不用刻意观察,行人视线均落在主仆二人身上。
负水凑在李珰身侧,小声开口:“主子,那边估计得到消息了!”
“那边”便是指乌颉。
李珰不紧不慢地欣赏着路上各式玩意:“怕什么。‘打草惊蛇’,可这‘蛇’终归还是要打的,还得杀了省事。”
他语气慵懒,好似说着什么平常话,摊子的主人连连抬眼瞄着主仆二人。
是家卖丝线的小摊,工艺自然比不上大铺子,做工粗糙,胜在款式别致。李珰挑了一根绯色掺着黑线的细绳,负水会意,从容付账,接过细绳,放在腰间的锦囊内。
可能两个大男人挑些女子用的玩意不大自然,李珰临了扔下一句:“夫人喜欢绯色,买回去解了她的气才好,不然好几日都得睡书房了。”
胜在负水心思活络,脸不红心不跳地摆出一个谄媚神色:“公子英明!”
两人在地摊上随意逛了逛,羌州物产与淮安不同。本来没生出逛街的意思,瞧得多了发觉这些物件还真是清奇可爱,也不管用不用得上,看见花纹顺眼的,随手买了几块方巾、腰带。负水腰间挂着的锦囊塞得满满当当,手上抱着几块鲜艳亮眼的绸布。
二人站在铺子前挑着香囊,人群忙乱中终是有人登场,乌颉一身常服,与淮安服饰不同,没有领口和衽,圆领套头,用绳扣系住衣服,一侧还站着一位美人,大方地冲着二人行礼。负水站在李珰身后怔了怔,回了一个男子的揖礼。
“今日刚巧陪夫人出来逛逛,不想李将军今日也是好兴致,倒是乌颉招呼不周,未曾随行介绍,好让将军一览安容风情。”视线不经意间流转到负水手上抱着的绸布。
人群在外围绕成一个圈,虽离中心人物远,倒是方便看戏。
李珰低眉一笑,流露出一丝忸怩神态:“乌大人说笑了。李某不过买些玩意,淮安城中的女郎们看腻了京城俗物,或许这羌州风情能博美人一笑。”
在场众人皆是心思玲珑之人,如何听不出李珰话外之音。他如今二十有六,尚未娶妻,怕是等平定羌州后便要动了成家的心思,毕竟“立业”已经先一步完成。
“李某就不打扰乌大人同夫人游玩的雅意了,先走一步。”说着即要行拜别之礼。
乌颉笑着打趣:“那乌某祝君早日抱得美人归。”
负水安顺地跟在李珰身后,越过人群。大人物走了,人群很快散开。
行至某条巷口,李珰一把扯过负水,她尚不及反应,好在没有惊讶出声。
巷子廊深,又多拐口,就在负水彻底迷失方向之时,李珰随手推开一扇门户的后门。
这次负水是不敢谴责他私闯民宅了。
后门进入是一方围院,中间栽着一株老槐树。负水小心打量着周遭,忽然一处墙上木板被推开,隐隐可听见门后传来贩夫走卒的叫卖声。
此处应该也是一个前店后院的临街铺子,只是后院深,设了好几道闸门。
来人容貌普通,眼神没看着李珰,却是盯着崔负水,走近了躬身朝着李珰一拜。
“主子,这——”那人眸色似鹰隼,尖锐地刺探着一旁安静沉默的人。
“不必忌讳,可信之人。”
寥寥八字,他说得轻快。那人同负水却是同时惊讶地看向李珰。
一人惊的是李珰竟然有如此信任的心腹;一人惊的是李珰怕是要做什么大买卖。
那人从袖口中抽出一封书信,怕是极其贵重之物,书信的用纸平滑干净,一看就是上上品。
李珰接过,从胸口的衣襟内掏出一团蓝色绢布,散开后里面是一方铜印,一盒点漆。他在书信封口处落下方印红痕,沉声嘱托:“稳中取胜,消息直接传回京城。”
“是。”
无人敢写帝皇书(18-5)
出了神秘的会面地点,负水不敢出声,安静乖巧地赶在李珰身后,二人正沿着城中河渠往城门方向走,城门守卫如今已换成李珰的人,不必担心过了闭城门的时分。
也正因如此,负水暗暗观察四周,发现城中巡逻的卫队有些不同寻常。
她眼神不错,记忆还算平常,却也能发觉有一队人马连续晃悠出现,几乎围着二人溜达,几张人脸她都要记熟了。
她瞧着李珰步履如常,神态冷清,唯独嘴角处不安分地微微抽动着,像是随时吐露的蛇信子。
李珰说要“打草惊蛇”,现在是行至“打草”阶段,还是“惊蛇”阶段,她一时有些拿不准,却也知晓李珰素来心思深沉,进退有度,不做无把握之事。捏紧怀中绸布的边角,脚步一步一步几乎准准踩在他的脚印上。
日暮时分,人马散去,摊主麻利地整理铺子,将货物搁在竹篓里,双肩负起,城门口出入的人流渐多,拥堵成长队。
负水藏在张扬的酒旗后,盯住城门口的卫兵细细观察了片刻,终于扭头冲身后的李珰禀告:“公子,我们的人都被暗地换了。蛇跑得很快,现在打吗?”她在脖子上比出一个剌刀子的动作。
李珰想起先前她拿剑刺人时的瑟缩发抖,如今已是自信淡然地说出杀人的话,不禁因为这种同化生出一点欢愉。
他挑挑眉,看向二人身后的石桥,下面是幽幽流淌的河水,通向城外山溪。
安容城的百姓用水多取自城外山涧,城内修了沟渠直接引入活水,方便百姓使用。
“今日我心情好,再教你一招打蛇的技巧。”他语气轻快,眼色得意。
负水还紧张盯着远处搜寻二人的卫兵,悄声问道:“是何技巧。”
李珰将手中端了小片刻的绸布放在地上,本是打算裁出两条腰带的。
负水小心转身,掩住身形:“公子这是何意。”
李珰蹲着身子,将绸布卷成牢牢一圈,一头系在自己腰上,打了死结。他抬眸扫了一眼她的腰腹:“会凫水吗?”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虽然那是多年前的事,小时候她在富水边长大,阿爹说她五岁的时候便跟着村里的野小子下水嬉戏了。
“系上。”李珰将另一头递给她。
负水接过,学着他的模样系了死结。李珰引着她来到河岸边,眸色幽静,同水面倒影对峙。
“下水后记得一定带着我。”李珰严肃地嘱咐她。
“公子不会凫水吗?”若是此刻负水还不知道李珰想做什么,那就太丢人了。
李珰面上流露出一丝窘迫,稍稍清了清嗓子:“会,但时间不能太长。”
“放心,我一定带你出去。”负水目光坚定地与他对视。
李珰轻笑一声,扯了扯二人中间的绸布绳,确认它是否牢靠。而后眉眼飞扬,语气骄傲地说道:“如是蛇在洞里,不在草中,你便得声东击西,引蛇出洞。”
音落,他将玉冠解下投掷水中,随便摸了一根绳线将发丝牢牢束住。倾身没入水下,天水青的芙蓉缎在水中晕开,同清水融为一色,这渠水本就引自高山清涧,与天水之青同出一脉。
负水下潜得更深,腰间绸带在水波荡漾间感受到一股牵扯,她不时回头看上一眼,李珰也抓紧时机向她指明方向。
负水暗自感叹自己的童子功不错,虽然带着一人,好在如今肢体强健,游了半个时辰尚能撑住。
上岸之时,李珰已经脱力,负水不得不架住他的双臂将他托上岸,自己也瘫软在一旁的软地上,大口大口地吐着气。
李珰气息微弱紊乱,白皙的脸色变为青紫之色,在岸边缓了好一会儿,终于能挣扎着起身。
星河低垂,只知身在山野中,却不明方向,不明地点。
负水拾柴归来,见李珰起身:“将军你醒了!”
李珰回过头看着她,嘴上仍喘着粗气,那人已经健步如飞,力气恢复如常,坐在地上,耐心摩擦着枝木以作取火之用。
“我来吧!”李珰起身,脚步有些虚浮。
“将军还是休息吧,我来就好!”负水有些为难地看着他,身上的衣服虽是半干,贴着肌肤吹着山风仍是刺骨之寒。
李珰面色不愉,一下子失了风度,恶狠狠地直瞪着负水:“我在水里是比不过你,这岸上,却还是我来作主。”说完,略显小气地冷哼一声,弯腰抢过负水手中的工具,专注地钻木起火来。
负水干脆盘坐在他身侧,观他手指修长,灵活地摆动着枝条,不像表面那般虚弱。
也是,一个能将百来斤的青铜钺耍得跟菜刀一样的英武将军,力气能小到哪儿去呢。
幽暗的旷野里只有他们二人,早春的山间比较寂静,只有花草树木的枝叶在风中摇晃的沙沙碎声。
李珰已经生好火,将树枝仔细放在火苗上,小心撩拨着细碎的干草,火势终于愈演愈烈,二人周身都镀上暖光。
“李珰,你现在头疼吗?”夜越深,越静。负水不敢小憩,偶尔同他说上几句不咸不淡的话。
对面的人隔着火光剜了她一眼,鼻音很重:“不疼。”声音懒散且不耐烦。
负水安静地封住嘴。
半晌,她又扬起头:“我上次交给你的乐谱怎么样!”
李珰随手折断树枝,将它们抛入焰火里,空中燎起火星:“给了底下人,正好实战检验一番,若有弊处,怕还是要改。”
负水渐渐涌上一丝困意,估计是游得久了,力气耗损太多,精力不济。她不敢合上眼,将头枕在膝盖上,怔怔望着二人游过的未名河。
“今日准你睡觉。”李珰冷冷说了一句。
“属下不困。”
二人僵持了一会儿,负水甚是执着,不肯让步。
“罢了,懒得管你。”李珰淡淡说了一句,似乎有些无奈,一把投下树枝失了力道,几乎砸向火堆,霎时火星四溅,负水连连退后,却是躲避不及,吃痛地低呼一声。
像是那日山上被他踢出的石子打到。这次她终是不再骄傲地冲他颐指气使,而是谦顺地致歉:“是我不小心,属下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