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子没有达练沉稳,不看着些,他不放心。
达练垂首应是。
“你也是,腰挺直些,别总把自己当奴才。有中意的姑娘,早些定下。再过一二年,我们离了京,你要管的事可就多了。”
阁楼上,母女俩打开最上边这一箱就相视无言。
莒绣先回过神,一把盖回去,指着箱子上的铜锁环道:“这是宫里赏的,娘,亲事是王爷王妃替我们操办的。这个来路清白,你收着吧。”
这么多明晃晃的金子,秋瑞珍却不喜反惊,抓着女儿问:“先前只说是殷实人家的买卖人,怎么就……莒绣啊,他到底是什么人?将来会不会……”
她一顿胡思乱想,眼下却不好说出来晦气,只含糊着又道:“我都攒着,将来……若有不好,你挣出条命来,家里总有饭吃的。”
她这样杞人忧天,天长日久的,难免熬出心病来。
莒绣忙道:“娘,哪里就那样了。他无官无职,是那府的族亲,做着些买卖,偶然间得了王爷赏识,就得了这么一回赏。这也不是天天都有,他将手头上最体面的东西,拿来做聘礼,正是看重我的意思。娘,你不要担心,他是极好的人,一直护着我。我们也不会去做那大逆不道之事,只脚踏实地买进卖出。你担心的那些,没有的事!这些就留在家里,眼看哥哥要娶妻生子,将来再多养几个侄儿侄女,等他们大了,读书、嫁娶,哪样不花钱?”
秋瑞珍摇头,又被女儿抢了话:“娘收着,该用的时候用,没花完的,就攒在那。万一我们将来有了难处,再来求助母亲,也有个退路。这样,成不成?”
秋瑞珍再问一次:“真不是你讨要,是他主动孝敬的?”
莒绣笑道:“我也是才知道这些,先前只知道皇上赏了东西。娘,你且安心,一切都好。”
秋瑞珍松了口气。
莒绣见她气色好了许多,便问:“娘最近可好?我出去这么些天,一直牵挂着你。只是后头几封,都不见回信。美绣不在家吗?”
秋瑞珍笑道:“那孩子是真懂事了,有她帮着,分家这事才成了。她故意说怕我沾光的话,你叔叔婶婶才怂恿你祖母赶快分。美绣怕我误会,又趁天黑无人时跑来和我解释。我哪能不知道她的心?她是个好孩子,才从城里回来,就悄悄送来了你捎的银子,又替我做了新衣裳,时常偷偷给我送东西。”
她拍拍莒绣的手,道:“外头的水养人,你和她,都进益了。她捂在房里绣嫁妆,怕是因这个才错过了你的信。你们要是早回两日就好了,能赶上送她出嫁。不过也巧,明儿她回门,你们两个还能见上一面。你们不急着走吧?”
莒绣摇头,心里却愁上了,只不好扫母亲的兴,便起身道:“娘,我先回房了。”
秋瑞珍立刻愧道:“瞧我!我送你下去。”
莒绣笑道:“娘,家就这么大,哪里用得着这样客气?你先归置归置这些,有用得上的,盘算着早些用上,不要白白收坏了。”
箱子有大有小,小的两箱是金子,别的应当是其它物件。
第97章
莒绣回房时,他早已吩咐人打了热水来,正在那替她翻找合适的衣裳。乡间房屋错落远离,不比城里拥挤,又有山风穿堂,夜里要更凉快些,衣裳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莒绣走近了,帮着他一块选定两件,拣出来,放在一旁待用。
这宅子在乡间算气派,但一下挤进来这么多人,自然没那么讲究。他和她住的这一间,宽敞,但没有配房,和当初在鹿鸣院西厢一样,只用竹木屏隔出来个洗漱之处。
一路风尘,又是这样的暑天,莒绣顾不得害羞,匆匆去洗,洗过再催他去。
梳洗过,因是娘家的宅子,两人不好太亲密,只挨着躺下来说说话。
“我娘说,美绣已成亲。也是奇了,我初一那天收的信里,她只字未提这宗婚事,再后来,就没了信。”
“你疑心她是被迫的?”
“嗯。”
“她嫁去了哪?”
“我娘没提,必定是她也不知。两家有些龃龉,只怕喜宴都不许我娘去。美绣明日回门,倘若没回来,我们就去打打听听,找她去,好不好?”
韦鸿停安抚道:“那是她亲爹娘,不至于逼嫁,你别担心。倘若他们真的黑了心肝,你在场,也阻止不了。”
莒绣见他察觉到了自己的愧疚,闷声道:“我和她应承了要彼此相护的,倘若……她身边没人,那该多难过啊!”
“睡吧,明儿见了她,就知道了。”
“嗯,兴许就是我多想了。小叔很疼她,倘若真不是什么好人家,他必定要闹起来的,那我娘也不会不知情。 ”
“正是如此。”
依山而居,早起便听得鸟儿鸣唱,红日才露了个眉,这会子还凉快。
达练早早地出了门,冬儿找洞明打听几句,想寻到水井,好替姑娘洗衣裳。
洞明就近替义母寻了两个伺候的丫头,尽管是费心去挑的,仍是木讷、粗糙。他好些时日没见过这样伶俐的姐姐妹妹,很有些兴致。只是长的那个,不耐烦搭理他,虚应了一句,转身就走。这个既主动来问,他便殷勤地细说了许多,又亲自将人领到后院井边,没让婆子动手,自个帮着冬儿摇了两三桶上来。
因此,莒绣见过母亲出来,就见冬儿站在檐下走神。
“怎么了?”
冬儿回神,抿了一下嘴,拿定主意,张嘴问道:“姑娘,太太真要认那位做义子吗?”
莒绣点头,追问道:“这事定下了,你先前认得他?”
冬儿摇头,小声道:“没说上话,只知道他是跟着爷的。”
她这一回神,忙纠正了称呼,又道:“奶奶,没事了,我就是随口一问。”
莒绣笑道:“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不用特地改来改去。”
这个事,夫君还特地提过一回。
冬儿面上松快了些,点头道:“这也好。姑娘,才有小丫头从外边回了来,说是那边开了门,在扫院子搬桌椅,只怕是美绣姑娘快要回了。”
莒绣急道:“那好,我这就过去,你去不去?”
冬儿摇头道:“我替姑娘看着东西。”
莒绣点头,笑道:“也好,那边屋子不大,倘若都过去了,只怕站不下。你邀了云姑娘一块坐坐,解解闷。”
“嗳。”
为省灯油,窗子做得极大。
韦鸿停将窗推到底,仰头眺望远处高山,等着她回房。
莒绣调皮,贴着墙,小心翼翼走过去,到了窗边,突然凑出个头。
她想吓一吓他,反倒被他吓了一跳——他伸手一搂,两人隔墙一吻。
这是又喜又惊,莒绣生怕被人瞧见,慌得忙撑着窗框推开了。
韦鸿停大笑,莒绣臊过,也笑——想来就是猫儿一样轻巧,也躲不过他的耳朵吧。
还有正事呢!
“方才我问过了,那边喜宴,山药过去帮忙时,听了一耳朵。妹妹嫁的,是她表舅的独子,说是生得一表人才。那家里也看重,聘礼丰厚,接亲热热闹闹的。”
她指着他腰间坠着的三不猴,他就明了,是挖矿那一家子。
莒绣懒得绕进屋里去,指着床边柜子上的匣子,打发他去取。
“你拿了礼出来,我就不进去了。”
韦鸿停拿了东西,也不耐烦去绕那道,单手一撑,从窗里翻了出来。
虽这窗对着院内,不是朝外,莒绣还是谨慎地伸手将窗又推上了,才挨着他往外走。
到了屋外,韦鸿停吹一口哨,小三从屋顶上跳下来,却是个女装模样。
莒绣见了,笑道:“这是怎么了?”
小三福一礼,正经答道:“回奶奶的话,我是女儿身,先前着男装为的是行事便宜。”
莒绣奇了,先前她见过小三来回话,那举止,与其他几人无异,她是真没起过一点疑心。
不过,有扮相很美的蓝衫姑姑,自然就有潇洒俊郎的小三侍卫。
“让她跟着你进去见妹妹。”
莒绣点头道:“劳烦你了。”
小三丢了先前的干脆利落,款款地走到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张家那宅子,二十年前是头一份,如今在这一块,只能排个第五。
只是如今家里,嫁出个金凤凰,怎么也要把这体面撑起来。
院墙上的红绸和喜字,没舍得撤。只是怕晒褪了红绸,每日天亮挂出来,日上三竿,就收回去。
才出了这边院子,韦鸿停就道:“那边闹起来了,快走。”
小三吹一响哨,小四小九从后方蹿出来,几步就奔到了前方,小三也快步跟了上去。
莒绣顾不得规矩不规矩,主动挽了他。
韦鸿停便架住她,使了轻功疾行。
张家院门大开,里外都有人。门外的人,俱是家丁打扮,不知是忌惮着什么,后退着围出了一个半圈。
走近了,莒绣看见圈中央正是一身大红的美绣,她手里箍着的男子,也是一身大红。
院内有一妇人正指着她大骂,乡音里夹着些污言秽语。
张河在与她对骂。
李四惠钻出院门,想靠近女儿,又被她手上的动作吓得退了两步。
美绣占着上风,莒绣便不慌了。韦鸿停伴着她,悄悄靠近了美绣后方的人群。他伸手在那人后脖子上一点,拿了棍棒要偷袭美绣的家丁,身子一软,倒下了。
小九蹲下,拖了人丢开。
小三小四也不闲着,把这几个都敲晕了,甩一旁去。
院门那堵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指着她们怒喝道:“哪来的混账东西,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美绣哆嗦了一下。
莒绣忙出声道:“美绣不怕,你姐夫来了。”
美绣哇一声哭了出来,随即调转了头,眼巴巴地看着姐姐。她再激动,也不忘掐紧了手里的周得辉。
韦鸿停跟着道:“你松开他,到你姐姐这来。”
“嗯,”美绣找着了主心骨,委屈地点点头,掉着泪道,“他们一家都是混蛋骗子,姐夫,你揍他们。”
“行。”
韦鸿停伸手,也不必卡着要紧的喉,只捏着周得辉的肩,轻轻松松将他接过来,往右后方一甩。
小九高高兴兴踩住跌地的周得辉,转动脚踝碾了碾。随后双手搭在膝头,笑着问那叫嚣着要打死他们的周泰:“要不,你来替他?这也没二两肉,不如你绵软。”
周得辉哎哟哎哟直叫唤,眼泪鼻涕混做一团,闭着眼嚎:“爹,快救我,快救我,哎哟,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周泰自然是想救儿子的,可带过来的几个家丁,只自个身侧这一个还站着。
也不知张美绣那姐夫是混哪条道的,带的人,一个比一个狠。
周泰权衡利弊,只好暂且收了那些怒,沉着脸道:“家门不幸,娶了个这样的无赖烈货,我们也不要了。你们家,只要赔了我们银子,这婚事就算了。亲戚一场,我们咬咬牙,吃了这闷亏。不过……伤了我儿,总要赔礼道歉。”
李四惠哭道:“表哥,这不成啊,美绣就是被人怂恿了,一时糊涂。我这就和她好好说。”
她见女儿捂在那臭丫头怀里哭,火气更甚,骂道:“五丫头,赶紧过来。你知歹不知好,我为你操碎了心,你就这样没良心。我挨了两日的痛,辛辛苦苦生了你,如今你大了,却不听我的话。你舅舅家,风风光光将你迎了去,这婚事,你也是点了头的。这才两三日,何苦闹到这地步。好孩子,我知道,你是被人哄了。你舅舅是个大度的,你好好儿认个错,磕个头,仍做少奶奶去。”
美绣转头,却不是看她,只盯着哑了嘴的张河问:“爹,我就问你,你知不知道周得辉是个兔儿爷?”
张河忙摇头道:“我哪儿知道呀!”
美绣凄然一叹,失望地撇开头,哀道:“你又哄我。你要是不知道,听我这样说,不是该怒骂吗?可见,娘是好娘,爹是好爹,只我……不是个好的,竟不乖乖地由着你们卖钱,是不是啊?”
莒绣上回懂了兔儿爷的意思,心疼道:“你同我一块走吧。”
美绣瘪嘴一哭,抽抽搭搭道:“如今我也无处可去,只有姐姐可依靠了!”
李四惠怎么肯,指着莒绣就骂:“好啊,我说她怎么这样不听话了,原来全是你在背后挑唆。张莒绣,你不要……”
那脸字还没出,不知哪蹿出来个姑娘家,接连扇了她三四下,还揪着她头发往前一搡。这祸事来得太快,李四惠又痛又慌又恼,脚下站不住,噗通就跪倒,还朝着那边扑拜了下去。
她是美绣的娘,娘跪女,要遭天谴的。莒绣早早地揽着美绣往旁边靠了过去。
如此,李四惠跪的这前方,就只有远远地站着看热闹的一个乡邻。
那妇人忙慌慌张张躲到一旁,到底舍不得丢下热闹离去,便掩在草垛子后方,伸着脖子继续瞧。
李四惠狼狈地爬起来,还想骂,这边面皮却不好使了。
小三上前一步,又揪了她头往后薅,疼得她想叫也叫不了。
张河心疼,想上前解救婆娘,一对上美绣幽幽的怨怪,就止了步。他挠挠头,想分说两句,又不知该如何说起。
屋里有人砸碎了瓷碗,发出一声脆响,接着是一串怒骂。
里边冲出来个少年崽,指着美绣就骂:“张美绣,你只顾自己胡闹,全不管家里人。你知不知道,这婚事若不成,咱们家都要完。你出去玩得高兴了,眼高了,辉表哥这样的人物,你都瞧不上。你就是个蠢货、害人精。”
“张七宝!”
韦鸿停弓指一弹,张七宝跪了地。美绣拊掌道:“我算是知道了,必定是你闯了什么祸,要他们来替你收拾。他们就哄着我,将我抵了出去,填你造的孽,是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