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京,韦鸿停先黏着娘子好好亲够了,这才去忙别的事。
夜里两人歇下了,他说了安排:“你好好歇一歇,我叫人请了戏班子,明儿你们留在家听戏。那边的事,我去就成了。”
那一家子,脏污多,办个丧事都要闹出丑闻来。
莒绣不想沾上这些麻烦,点头应好。
韦鸿停突然道:“此刻,方书音就在鹿鸣院,你要不要先去听个戏?”
莒绣并不太想——如今桥归桥路归路,她伤害不到我了,我也不愿意再回想那些过去。
她沉默的这一会,夫君已抱起她,放到床边坐好,还给她穿好了鞋。
她想说我不去了,但转念一想,他去不去也听得着,那自己也听听吧,若有什么,也不必他一个人心烦。
韦鸿停一面帮着她穿衣,一面转述他听到的。
“方书音要范雅君早些去提婚事,范雅君想先去方母跟前求,方书音让他瞒了,不要告诉方母。”
那面的范雅君在沉默,他就趁势道:“方家的人,有一大半陆续被牵扯进去处置了,她们母女俩个,必定急了。”
罪不及出嫁女,所以方书音急着嫁人,瞒着母亲,是想撇下她吗?
“我好了,快!”
韦鸿停轻笑,单手抱着她从窗户翻到院中,再猫儿一样,轻手轻脚地上了屋顶,跃过甬道,落在了鹿鸣院西厢的房顶上。
那两人似是议定了,一前一后往正房去。
正房亮着灯,窗也半支着。
范雅君走到台矶上,轻声唤道:“妹妹,母亲歇下了吗?”
屋里范雅庭由远及近答道:“未曾,才吃了半碗粥,一会子还有一碗药要吃。哥哥,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有事……她怎么来了!”
范雅庭拉开门,见到方书音,手下意识地落在门上,想要重新合上。
范雅君先一步伸手抵住了门,急道:“妹妹,我和书音情投意合,想求母亲同意我们的婚事。”
范雅庭并不让,紧紧地掐住了门,目光越过他,盯着他身后的方书音,讽刺道:“方姑娘这情,动得可真合时宜。”
范雅君不悦道:“妹妹,你胡说什么?”
范雅庭嗤笑一声,道:“人家瞧不上你的,如今不过是要根救命稻草而已。哥哥,你也太傻了,由着她利用。”
“你!妹妹,我和你说了多少回,做人不要太过势利,她家出了事,又不是她的过错……”
“我势利?”范雅庭气道,“你不知道她为了抢男人,下毒要人性命吗?这样的毒妇,就算是公主,我不同意你娶!”
“庭儿!”姑太太披着衣裳,朝门口走来,喝止了女儿。
范雅庭忙转身去搀她,哄道:“娘,你起来做什么,这事有我呢。”
姑太太叹道:“书音如今处境艰难,一家子亲戚,你不想着帮一把,怎么能说那样的斗气话?”
范雅庭没好气道:“张莒绣好好的,就是让她给害了半条命。我听人说,用的还是那断子绝孙的狠毒之物。你们不信的话,就去问问幽兰姐姐好了!”
方书音忙道:“姑太太,幽兰先前逼着问我要银子,我不肯给,她就编了许多谎话诬陷我。我和张妹妹那样好,只有疼她的,怎么舍得……下什么毒?”
张姑娘确实是突然不见了人影,前儿才听说是嫁了停哥儿。姑太太觉得两人处境差不多,很是般配,本想送份贺礼,只是她病着,又在守孝,要避讳,没寻到好时机。
范雅庭扯扯面皮,冷声道:“娘,哥哥,你们好好想想,楚王冤枉过哪家吗?她家有罪,还是大罪,那样的人家,教出个下毒的,有什么稀奇的。她身边跟着的几个,都被打发走了。她中意的,是停哥儿,要不然,干嘛非要住到东院去?”
方书音忙辩解道:“我们家出了事,已牵连进去许多人,我怕……连累了你们,这才远远地住着。”
范雅庭立刻抓着漏洞,讽道:“住在一个院里是连累,嫁进来就不连累了?”
方书音哑口无言,胡乱地想着借口。
范雅君沉默了片刻,挡在她身前,坚定道:“我想娶她,也只想娶她。娘,倘若不是她,我这辈子都不会成亲了。”
姑太太吸了一口气,艰难地咳起来。
范雅庭扭头,白了兄长一眼,搀着母亲进屋里去。
姑太太喝了女儿送到嘴边的热茶,润了喉,小咳了两三声,终于停了。
屋外,韦鸿停抚抚方才因听到“断子绝孙”难过得埋了脸的莒绣,抱着她跳到了这边房顶,好让她能接着听分明。
因扭头看她的范雅君目光温暖,方书音得了安抚,心里安定,忍了脾气,跟着他进了屋。
范雅君走到母亲身前,双膝跪下,再次表了决心:“母亲,我心仪书音已久。她是个好姑娘,至于别的,我往后奋发上进,自己去挣就是。请母亲成全。”
范雅庭急道:“她是犯官之后,你娶了她,哪还有什么将来?”
她要不说这个,姑太太尚且犹豫,一说到这,便软了心肠,劝道:“孩子,咱们家因这个,吃了别人多少白眼。你怎么好……你哥哥说得对,想要什么,自己去挣就是!这个事,我同意……”
“娘!不行,不可以,这事会连累我们的!我还怕哪天逆了她的意思,会在她手里丢了性命!”
“庭儿!”
“范雅庭!”
母子俩同时出声,范雅庭气道:“母亲那样喜欢张姑娘,信任张姑娘。你不信我,问问她不就成了。我势利,我瞧不起人,张姑娘总是好的吧。”
姑太太迟疑了片刻,道:“书音,君儿。老太太、老太爷才去了,这事暂且提不得,你们且再等等,好不好?”
想起同时没了的父母,姑太太伤感不已,摆摆手让儿子先起身。
范雅君知道母亲对侯府的感情,点头,起来替她递了茶送到嘴边,安抚道:“母亲,是该如此。你放心,我们会守着规矩的。等孝期过了,再办婚事。”
他没注意到身后的方书音脸色刷白,范雅庭看见了,撇嘴道:“你不急,只怕有人焦急。”
范雅君不悦道:“我是你长兄,我的事,不该你管,你好生照看母亲是正经。”
将来全要仰仗他,范雅庭不好将他得罪狠了,只道:“若是我冤枉了她,我自然会好生赔罪的。”
姑太太没什么精神,怕他们闹起来,摆手道:“外边乱糟糟的,君儿,你送送书音。”
范雅君送方书音出来,韦鸿停抱着娘子回了自家。
莒绣沉默不语,他心疼道:“那药虽霸道,可娘子聪慧机灵,躲了大半,又有林大夫的好药,早就不妨事了。好娘子,你忘了,老大人是怎么说的吗?”
莒绣摇头,再叹道:“我先前想,如今她得了些报应,也算……可方才我明白过来,她本意是要置我于死地的,我为什么要原谅她?先生,姑太太是好人,方书音是恶人,范姑娘凉薄了些,可没犯过大错。我们不能由着方书音再去祸害姑太太一家。”
既然她们提到了要来问自己,那她愿意去指证。
韦鸿停亲亲她,哄道:“你放心,我绝不会让她好过的。要她的命容易,但不能这样便宜了她。总要让她经历了处处绝望,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痛。”
莒绣担忧道:“方才,范姑娘得罪了她,会不会……”
“无妨,吊唁那日,我废了她武功,那些丫头,也被她赶走了,她没了功夫也无人可用,兴不起什么浪。那老混账将她看得比自己还重,她身上可能还有毒药。这个也不必担心,我派了人盯着她,只要见了毒物藏在何处,会见机换掉的。”
“那就好。”
莒绣记起送葬那日他说的“猫儿抓鼠”,很是解气。
虽然不知他还做了些什么安排,但如今,方书音能“忍辱负重”求着要嫁范雅君,说明她处境已是艰难。
“明儿……”
“明日……”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了,相视而笑。
莒绣道:“你先说,我的不要紧。”
韦鸿停道:“横竖明儿我要过去一趟,那就顺道去探望一下这位姑妈。”
莒绣笑道:“我正是要说这个,我写封信,你帮我带给她。”
韦鸿停帮她展开单被,盖上,哄道:“后半夜凉着呢。信不必写,我替你说就是,姑太太只是性子软,人并不蠢。”
“也好。”
莒绣正为难如何措辞,偷听这事,不光彩,总不能大刺刺说“我听说你家要娶她,她不是好人”。
隔壁停灵,这边不好唱热闹的大戏,韦鸿停替她叫的是小武戏。就在这院里搭个小小的台子,请的是一群早早学戏的孩子,年纪虽小,但身手矫健敏捷,打戏干脆利落,词也唱得好。
三人都是头一回看这样的武斗,加之这剧又编得新颖,很是精彩,一时顾不上说那些闲事,看得入了谜。
一幕演毕,莒绣想起最爱这些打斗的美绣,小声和她们俩商量:“你们说,那边那位,还会中意妹妹吗?”
冬儿一时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等着她下文。
云堇书却立刻道:“说不准,先前听说很是惦记,每日找人打听她。这位爷,没什么长处,也没听说过有什么短处,中规中矩的。依我看呐,不算什么好选择,一来没个正经营生,将来吃喝全靠接济。二来,那样的人家,嫁进去哪有一日清静的,糟心。换作我,怎么也不肯的。”
冬儿懂了,接着道:“是说的七少爷吧,他对美绣姑娘是很用心。可云姑娘说的,也有道理。”
莒绣为难了,叹道:“我们是她亲人,疼惜她不容易,可外人只会逮着人痛处说闲话。一日两日还好,长此以往,只怕她会受不住。唉,暂且再看看吧。”
冬儿垂眸道:“离得远一些,就好了。”
莒绣点头道:“也是。”
莒绣惦记着美绣离京前夜那一场伤心,等他回来后,不等他说起那边的事,先拉着他商量:“美绣和那边七少爷,你看,能不能成?”
韦鸿停挑眉道:“这……你怎么突然想到了他?”
莒绣附耳道:“美绣中意过他,只是她不想嫁到那样的人家去,只好躲得远远的。那位先前是心仪她的,只是不知……”
“你是说,让我去探探他的意思?”
莒绣又为难了,去打探对方的心意,那美绣这段“婚事”,说还是不说呢?
不说,那是骗婚。
说?倘若这位人品不可靠,非但不肯再续前情,还把这事捅了出去,岂不是毁了美绣?
韦鸿停见她这样为难,笑道:“我没做过媒,只谈过买卖,都要你情我愿才能做成,其中道理,想来是相通的。我记着了,等丧事办完,我就去和他说一说。你放心,生意人,最忌直接露底牌,这事要一步一步来办,才稳妥。到时再看要不要撮合她们,你看,这样成不成?”
“好!你最能干,肯定能办好。”
莒绣替他倒了一盏茶,又拧了湿帕子过来替他净面。
韦鸿停笑道:“辛苦娘子了,且坐坐。今儿这戏,可还中意?”
莒绣卸了心头一宗大事,此刻心情大好,想到他错过了看戏,便高高兴兴地将演了什么同他细说了。
韦鸿停靠在榻上,牵着她的手,叠在胸口,闭目养神。洋洋盈耳,身心愉悦,早把方才那些烦与躁丢开了。
等用了午饭,歇过晌,他才三言两语说了那边的变故。
“董家接走了儿女,唯独留下三姑太太不要。二老爷被关起来了,不能回,二太太偷溜出去捧戏子。大太太和三老爷在灵前闹,如今这一家子,是真不怕被人笑话了。”
莒绣由着他接过笔替自己描眉,奇道:“怎么突然又闹起来,大太太哪来的底气?”
佟家倒了,大老爷不见踪影,大太太不该夹着尾巴做人吗?
韦鸿停叹道:“寿王死了,琳妹妹撞棺殉情,这名声,一下就挽回来了。圣上下了旨意赐侧妃位,与寿王合葬。”
六姑娘死了!
莒绣惊得咬住了下唇。
韦鸿停心疼,凑上来亲一亲,哄道:“她是个聪明人,走了这一步,从前那些流言蜚语,就全数压了下去,谁还敢碎嘴!横竖是活不成了,这样,至少留了清白在人间。”
为何活不成了?
莒绣没问出声,他主动答了:“寿王死在床上,当时伺候的是杨怡菻。皇家不能让他死于‘贪恋女色’,所以我们听到的是毒杀。杨怡菻被绞死,杨家被问罪。”
杨怡菻该死,可六姑娘实在是可惜了。
莒绣长叹了一声。
韦鸿停放下笔,揽着她道:“她这辈子,吃了苦,又不曾害人,来生能投个好胎,福泽安康。”
莒绣点头,靠在他肩头道:“我们何其幸运。”
韦鸿停轻拍她,等着她感慨过,才接着道:“姑太太听我说完那事,久久不语。我告辞,范雅庭追出来,让我捎声对不起给你。”
莒绣摇头道:“她没什么对不住我的!她这人,圆滑了些,却是个有底线的,比方书音好百倍。”
韦鸿停笑了一声,又道:“她又让我谢谢你。好娘子,我这传话人,有没有奖赏啊?”
他正双手上阵替她戴耳坠,莒绣就近亲了亲脸侧这只手,道:“等你办好了那宗差事,一并再赏。”
韦鸿停大笑,搬了镜匣过来让她看,拨了拨耳坠,问道:“怎么样?”
新首饰多得让她记不住,戴的这一对,又是没见过的样式,连类似的都没见过——这是一对袖珍宝剑,银身,剑镦和剑格包着金,各镶着一颗红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