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砚也没有瞒她,笑了笑说道:“老师今日留的作业。”
“站着做什么,快点来吃饭。”
张氏瞅了一眼姐弟俩,俯身把碗筷放在桌上。
今天的菜很是丰盛,借着不算明亮的灯光,她竟然还看到了一道荤菜。
纳兰初坐在凳子上,忍不住问:“娘,今天的布卖出去了吗?”
张氏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回:“怎么,卖不出去就不能吃顿好的了?”她把饭放在纳兰初面前,又夹了好大一块肉在她碗里,“咱们家是穷,但也不至于一个月一次肉都吃不起。”
纳兰初默默垂眸。
碗里的那块肉肥瘦适宜,泛着油亮的光。奈何她不爱吃肉,给她也是浪费了。
她在碗里戳了戳,然后趁着张氏低头的时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夹起放在宋砚碗里。
在他视线扫过来的那一瞬,纳兰初笑得一脸纯良且无辜。
宋砚看着碗里的肉,不禁失笑。
吃完饭,张氏正收拾碗筷。
宋砚想了想,还是把心里藏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
“初初,你每天割完草,就去我房里吧。我晚上教你识字,以后柜子里放的书,你都可以拿着看。”
让她看书?
她歪了下头,眼中有些茫然。她茫然的不是读书,而是这句话是从宋砚口中说出来。
在国公府的时候,她爹也时常同那些士人往来,士人大都清高自傲,认为女子资质愚钝,不可教化。爹时常同他们往来,还时常邀人来小住,哥哥也时常去,但好在并未受其太大影响。
一是他压根儿看不上那些酸腐书生,二是他的作业十有八九都是她写的,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他压根不在乎。
她的字是娘教的,四书五经是爹教的。他爹虽是个武将,但却钟爱舞文弄墨,每次一下朝就拉着他们两个吟诗作对。
纳兰铮听得耳朵起茧昏昏欲睡,就把她拉到前面当挡箭牌。她只好强撑着听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为了防止纳兰铮睡觉被发现,她连个瞌睡也不敢打。
“她又不考科举,你让她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听到宋砚的话,张氏也不理解。
宋砚转过眼看她,微笑问:“你可愿意?”
纳兰初点点头。
她自然是愿意的。在这梦境中的生活实在是枯燥,看些书来打发时辰,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她曾经看过宋砚哥哥的书架,里面多放的是野史佚志,儒家正史什么的也只是少数。
听他说过,这些书都是他父亲留下来的。那些正经的书她在爹的书房里已经看过太多,并没有太大兴趣,还不如他柜子里存放的那些能勾起她的兴趣。
这厢,张氏听到她自己都说愿意,也没再说什么,端着篮子去河边洗碗筷去了。
反正嘛,读书识字也算多一技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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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惊蛰,天气开始转暖。
沉睡了一冬的鸣虫悠悠转醒,在漫无边际的丛林中呼朋引伴。
春雨淅沥,溪流涓潺。
纳兰初头上戴了顶斗笠,踩着溪流中央的石台,慢悠悠往山上去。
地面湿滑,即使她十分小心,还是摔了好几个跟头。今早出门忘了换鞋,鞋里一滩水,鞋外一滩泥。
找了处干净的草地把泥点蹭掉,才继续往山上去。
越往山上走,上面的声音就越发明显。似乎是有人在争吵,好像人还不止一个。
这山上不就住了他一个吗,这么来了这么多人?
纳兰初越想越不对劲,脚步加快了许多。
“我说阿叙啊,你就听舅舅的话,跟我回去。这地方要米没米,要盐没盐,你待在这里不就等着饿死嘛。”
祁叙站在门前,表情淡漠。
曾经的他无比天真的以为,娘说的话是对的。
舅舅是这世上除了娘之外,对他最好的人。后来等娘死后,他才逐渐发现,那些所谓的好,不过就是一颗包着毒药的糖,剥去糖衣,就是要人命的东西。
看清他的险恶用心之后,他只觉得无比恶心。
“爹,这家伙还真藏了不少好东西,肯定是从我们家偷的!”
一高一瘦两个男孩从房里走出来,矮的手里抱着个瓷罐,从里面摸了一把米出来。高的一手拿着碗,一手托着盆,脸上笑得很得意。
那几样东西一看就是新买的,李大栓认得出来,都是好货。
他目光看向门前那道瘦削的人影,搓搓手,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难道除了他娘留下来的房屋地契,他还有别的值钱的东西不成?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李大栓心里不禁产生一丝懊悔。要是知道他手里还有别的东西,他早就来了,还拖得到今天。
家里那婆娘说让他在外面,冻死了的话他们就能顺理成章拿到地契。谁知道他不仅没冻死,手里还有其他值钱的东西。
这下怕是有些不好说了。
他咳了咳,换上一张和煦的笑脸:“阿叙啊,舅舅知道你是个诚实的孩子,这些东西肯定不是你拿的。”
“爹,就是他偷的!”矮个子立马反驳,脸上因为激愤变得涨红。
“你给我闭嘴!”李大栓厉声呵斥,转瞬间又换上和悦的语调,“我这两个孩子天性刁蛮,平时对你有很多不周之处,你多担待着点儿。你放心,只要你肯回去,要是他们俩再欺负你,你就同我说,看我不好好教训他们!”
两人闻言,脸色更加难看,恶狠狠地瞪着祁叙,嘴里低声咒骂不止。
“果然是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回去看我不好生揍他一顿。”
“哥哥放心,要是他回去了,还不就是地上的泥巴,任我们磋磨?”
“你说得对。”
说完,两人低低地笑起来。
“怎么样,你想好了吗?”
等了快一刻钟,李大栓脸上露出几分不耐烦的神色。
面前的人还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他不禁有些窝火。
敬酒不吃吃罚酒,他这外甥倒是挺会蹬鼻子上脸。不过这也没关系,他有的是办法。来之前他打听过,这里就山底下就住着一户人家,还是孤儿寡母的,肯定不会帮忙。
到时候实在不听话,一棍子打晕了就是。
“李大栓,你咋还没好?!”
不远处走上来一个五短身材的妇人,神色不耐。
她穿着处处透露着一股不伦不类,只见她上身穿着一件狐皮袄子,腰间却缠着一根褪了色的红绸带,脚蹬一双断了底的凤头履。
她用胖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朝这边走来。
“娘,你总算来了,这家伙又偷了咱们家的东西!”
孙瘦娟闻言眼色一厉,连看都没看一眼直接破口大骂:“我就说家里少了什么东西,搞了半天原来又是你这个家贼啊!”
祁叙嘴角勾起一丝讽刺。
都是一丘之貉罢了。
孙瘦娟被他狠戾的目光吓住,心下微惊。
才几天不见,这破孩子的眼睛怎么变得这么唬人了!
片刻之后她马上反应过来,胸腔里升腾起无尽的恼怒。
长本事了,居然敢用这种眼神看她!
迟早有一天她要挖了这双眼睛!
她在地上捡了个石块,慢慢朝门边走过去。
第19章
纳兰初刚走上来就看到这一幕,心里又惊又怒。
她随手捡起地上一根木棍,像一头莽撞的小兽,狠狠朝孙瘦娟冲去。
“我看谁敢打他!”
她一头撞在孙瘦娟胸前,抄着手里的木棍朝她手上啪就是一棍。
斩钉截铁,毫不留情。
孙瘦娟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飞来的是什么东西,就感到一股冲力猛然撞在她身上,紧接着不知道什么东西一挥,就直冲冲往她眼睛前戳来,她刚闪身避过去,却发现这棍子分明是往她手上来的!
十指连心,她被撞到在地,痛得龇牙咧嘴。
“看着干什么,还不快扶我起来!”她像一滩泥一样摊在地上,一边不停嘶嘶抽着气,一边不停摸着几乎快被打断的手。
纳兰初不过比她腿高一点,瘦瘦小小的,看上去一吹就折,但她跑得远,冲力也强。
所以当孙瘦娟被撞到在地的时候,三人全都目瞪口呆,最后还是李大栓先反应过来,赶紧跑过去小心将她扶起来。
纳兰初站在祁叙身前,抓着木棍的手有些颤抖,心中发虚。
这家伙哪里惹来这么多人啊,他们两个加起来就比那男的高一点儿,怎么打得过?想到这里她又开始郁闷起来,早知道就不把背篓放下来了,要是手里有刀,他们肯定不敢轻举妄动。
“好哇,我就寻思着你为何不走,搞了半天是现在有人帮了啊?!”她由着李大栓扶着站起来,没被打的那只手插着腰。
凌厉的目光上下扫了她一眼。
她还当什么,原来就是个小丫头片子。
祁叙垂下眼帘,视线停在她发顶上。一根呆毛翘起来,像一株小草,被风一吹就东倒西歪。
明明与她无关,却偏偏要来趟这趟浑水。
傻。
他扯过她的衣服,把她拉到身后站着。
“诶?”
纳兰初没反应过来,从他身后着急探出头,又被祁叙反手压回去。
他推她干什么呀,他要被打了!
孙瘦娟啐了一声:“不长眼的东西。”说罢抄起地上的棍子就要打人。
纳兰初连忙躲在祁叙背后,死死揪住他的衣服,眼睛紧紧闭着。
“我看谁敢动手!”
不远处走上来一个人,手里握着纳兰初方才扔在地上的那把镰刀。
“娘!”纳兰初立刻眼睛一亮。
“你又是谁?”孙瘦娟转过头,微眯着眼打量着来人。
“你管我是谁?”张氏缓步走过去,目光如炬,直勾勾盯着她。
孙瘦娟看得心头微怵,但她的性格不允许她矮人一头,立即高声呵斥:“不管你是谁,但我劝你还是别管闲事的好!”
“就是!”身后两人叫嚷起来。
孙瘦娟勇气又上来了。
她不过一个女子,还能奈何他们四个人不成?!
“闲事?”张氏掂掂手上的刀,语气森寒,“宋初,还不给我过来?”
纳兰初看到张氏本来内心窃喜,一听到她满含怒气的语调,立马怂了半截,默默从祁叙背后走出来。
“你要打我女儿,你说我在管闲事?”
张氏冷笑,脸上挂着嘲讽。
在这破地方这么久,她还没怕过谁。敢打她女儿,这女人好大的胆子。
纳兰初磨磨蹭蹭地走到她身边,那乖顺样看得张氏心头冒火。
以前怎么和她说的,别人打她就要打回去,这死孩子什么都不干,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
不过让张氏没想到的是,在她来之前自家女儿已经赏了人家一棍了,力道还不轻。
“你给我过来!”张氏把她拉到身后。
一看到她躲躲闪闪的表情,她马上明白了过来。她就说最近看她总不对劲,敢情儿症结在这里啊。
“既然如此,你带她回去就是。”
没了这臭丫头,她乐得轻松。
“娘——”纳兰初赶紧拉拉张氏的衣角,看向祁叙,意思不言而喻。
张氏哼了一声,转头看向她,眉头一挑:“这可不行。”
“还不行?!”孙瘦娟眉头皱得好像能夹死苍蝇,她明白过来,面前这女人不是她轻易就能解决的。
“你可能不知道,这孩子现在是我们老爷家的仆人,入了奴籍。”
“你说什么?”孙瘦娟像是听见什么天方夜谭,表情像是打碎的鸡蛋般,绽开道道裂纹。
入了奴籍,他竟然敢入奴籍!
人分三六九等,这奴婢是最低贱的一等。一旦入了奴籍,这一生就要为人做牛做马,他哪儿来的胆子敢入奴籍!
也不怕他娘在九泉之下死不瞑目!
孙瘦娟狠狠盯着他,恨得咬牙切齿。
“你们老爷是谁?我这外甥从小被娇养着长大,怕是受不了这等子磋磨!”
还娇养呢,他身上的伤说不定就是他们打的。
纳兰初撇撇嘴,对孙瘦娟的厌恶又多了一层。
张氏呵呵一笑,气定神闲:“梁安城谢老爷,你问归问,有件事还是得告诉你。这孩子入籍时签了契,生是谢家的人,死是谢家的鬼,要是想走,得交一百两银子。”
“一百两!”
孙瘦娟同李大栓对视一眼,开始犹豫了。
一百两可不是小数目,他们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银子。主要这地契还不知道能不能拿到,要是拿不到,那不就白白搭进去了一百两?
不行不行。
他们可不干这赔钱的买卖。
“听说谢老爷可不是那么好相与的,落到他手上可讨不着好。”张氏笑意更甚,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既然如此,便让这孩子跟着他吧。”
孙瘦娟没讨着好,脸上很不悦,连说这话的时候都是不情不愿的。
比起钱,还是命要紧些。
再说他住在这里,饿死正好,就算饿不死,她以后也有地方找,总比找不着人好。反正时间还长,她有的是本事让他乖乖把地契交出来。
纳兰初脸上露出喜色,很快又被她不动声色地压抑下来,视线偷偷看向角落里的人。
目送着那家人骂骂咧咧的离开,张氏视线重新回到身侧那道小身影上。
啧了声。
“你每天在我面前躲躲藏藏的,就是为了他?”
“娘,你在说什么?”她竭力隐藏自己颤抖的声线,低着头,生怕被人看出她脸上绯红一片。
“行了,你还瞒得过我?”
她笑了笑,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祁叙:“跟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