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送了她一把通体乌黑的匕首,入手沉甸甸,老夫人给了个木盒,入手轻飘飘,却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长房已无长辈,二房在外为官,自是不在场。
只剩了三房夫妻,可这二人虽只隔着张茶几,瞧着却像隔山望海,谁也看不见谁。
偏这两人半点儿不觉得尴尬,一脸平静,对面的沈怀旭却恨不得替他们描补几分。
秦夫人后背挺直,面容平静地受了沈熙的礼,送了块马上封侯的玉佩,玉质温润,雕工精细。
看着沈三对她磕头致谢,秦夫人目光复杂。
要让她自己说,她是绝看不上沈三的,有那样一位生母,自小又在妓院长大。即便有几分聪明机灵,可骨子里的轻贱却是改不了的。
可是,缈儿却全然不顾她的劝导,执意相交。
沈三每日早出晚归,老夫人交待厨房准备食盒给她带着,缈儿知道了,竟瞒着她帮忙,她本打算阻止,转眼却见一老一少对着张食谱说的认真,只得作罢。
从那日起,缈儿每日跟老夫人斟酌菜单,第二日早起去厨房盯着,八九岁的人儿,打着哈欠一副睁不开眼的模样,却连厨娘少放了半勺糖都看的清楚。
她知道了,既生气又心疼,只得跟在后面替她周全。
沈三知道后,倒也没说什么,每日回来时却总会带些新鲜的玩意儿,有时是只野兔,有时是捧红果,再不济,也会是只草辫的蚂蚱,一把盛放的野花。
兔子被精心养在了园子里,果子酸酸甜甜,自己再板着脸也被塞了两个,蚂蚱和野花却被她挂在床架上,变黄枯萎了也不舍拿下。
她看着对着自己小心谨慎,对着沈三却恣意欢笑的女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让她保持距离的话来。
她又想起那日,老夫人见了日益活泼明艳的缈儿,特意夸了沈三一句,他却看着缈儿说,要说谢,是该他谢三小姐才是。
她抬眼朝他看过去,却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满满的宠溺和疼惜。
那一天,她盯着这孩子又看了失神,她不信他就这么轻易地会对从未谋面的妹妹关心,怀疑他这番作为是别有用心,可很快又觉得自己疑神疑鬼,十几岁的孩子,哪里会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她纠结了好几日,最终,还是顺了本心,在自己为数不多的嫁妆里,精心挑选了这块玉佩。
三爷沈昀却有些坐立难安。
沈熙进府一个多月,他还是第一天见过一面,之后,再没碰上。
虽没见面,却因为他,自己三番两次地丢脸,他只觉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孩子就是他克星,时刻提醒他曾经的荒唐,如今的失败。
见沈熙跪下磕头,他不自在地咳了两声,目光左飘右闪,就是没敢落在地上,见侯爷看过来,一个激灵,两腿一软,差点儿也跟着跪了下去。
见自己失态,他忙遮掩地将沈熙从地上拉起来,又急忙将柳姨娘准备的砚台塞到他手里,讪笑着道,“一点心意。”
话说到一半,又觉不对,忙住了口,打发他去见兄弟姐妹。
沈熙忍着笑将砚台交给了金戈,瞥见侯爷刚才还板着的脸这会儿已经铁青了,不由得又看了眼她这万事不走心的爹。
这位,估计毕生精力与心思全花在了女人身上,府里谁不知道侯爷天天逼她练武,他还送个砚台给她,要么是真不在意她这个儿子,要么就是故意跟侯爷挑衅。
他是真不在意自己是不是他的种啊,真是,连让自己哄骗下自己都不行!
沈熙利索转身,突然有些理解了秦夫人,不自觉便看了过去,正巧对上秦夫人那清清冷冷的目光,又各自转开。
她将刚才的事瞬时抛在了脑后,含笑到沈怀旭面前站定,恭敬行礼,“大哥。”
“三弟!”
沈怀旭从小厮手里拿过一副金丝软甲,递到她手里,“这是我父亲收藏的,如今送给你,望你日后果敢勇决,再扬我沈家威名。”
沈熙没被东西晃花眼,倒被他那一巴掌拍得快要站不住脚,“大哥,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她虽说认了沈家,可送一两斤的金子就让她上阵杀敌,这买卖谁都知道不划算。
再说,她什么身份自己还能忘?想着扬名天下?这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么?
“我爹留的好东西不少呢!”沈怀旭大大咧咧,“送你,你就收着,跟大哥客气什么!”
沈熙哭笑不得,早听闻沈怀旭性纯质朴。果然不假,不知侯爷这么多年没立世子了,是不是也是怕这憨子被人卖了!
果然,一旁的沈煜就偷偷跑过来,拽着沈怀旭的袖子道,“大哥,大哥,我也要。”
沈珏没说话,可也眼巴巴地看着沈怀旭。
沈怀旭总算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却也不小气,“行,等会儿跟我挑去,不过,我可不白给,得先考考你们,赢了我才有得拿!”
沈熙看这傻大个总算没傻到底,笑了笑,到底把软甲收了过来。
二公子和大小姐皆是二房所出,并不在场。
沈熙恰好行三,是三房长兄,原先的三公子,沈源则成了四公子。
沈源被打了十棍,又被关了一个来月,身边的人早换了个遍,没人挑唆闹事,又有老夫人派来的婆子苦口婆心地劝,脸上的戾气没了,人看上去也沉稳多了,就连沈怀旭说送东西,他也只微微偏了偏头,并不多话。
他上前给沈熙见礼,叫了声三哥,接过沈熙手里的玉佩,却不急着退下,红着脸小声说了句「对不起」,这才匆匆转身,还不忘瞥一眼上首的侯爷。
沈熙挑了挑眉,大宅里的孩子啊,就没一个真傻的!
沈珏依旧客气有礼,沈煜也一如既往地自来熟。
最小的七公子沈勉也没拉下,被乳母抱着,给沈熙见礼,接了玉佩。
四位小姐,春兰秋菊,各有各的美,或妩媚动人,或明艳张扬,或憨直可爱,原本清秀可人的沈缈站在中间,立刻显得普通了起来,可见渣爹后院着实藏龙卧虎,沈三爷其人艳福不浅。
沈熙送了她们一人一只赤金镶珠发簪,只沈缈的珍珠略大些,以同其他人区别开,几位小姐也都客客气气谢了,只四小姐撇了撇嘴,看了眼上面的老夫人,到底没敢吱声。
沈缈今日尤为高兴,握着发簪,抿着嘴儿冲她笑,两只杏儿眼又黑又亮,看得她又忍不住摸了摸小丫头的头顶。
沈熙收得礼还没送出去的多,暗自庆幸玉佩发簪老夫人都给她备好了。否则自己两千两没到手,就先亏了小一千下去。
认完亲,众人热热闹闹地一齐用了饭,沈三看着大半屋子的兄弟姐妹,直叹他爹是侯府繁盛的第一功臣。
侯爷是真高兴,不自觉多喝了几杯,拉着沈怀旭和沈熙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老夫人见了,忙让人扶他进侧屋躺躺。
沈熙见侯爷躺下了还不忘让她和沈怀旭守望相助,借口脱了身,再出来,却发现堂内也已散了席,只剩了几个丫鬟轻手轻脚地收拾。
沈熙看了一圈,没发现沈缈,问丫鬟,只说几位姑娘一起出去了,笑了笑。
先前饭席上,小丫头偷偷跟她说,有东西要送她,不想再出来,人却不在了。
一出院子,迎面就撞上了个小丫头,见是沈缈的丫头桃露,沈熙不由得停住脚。
“你家小姐呢。”
“三公子,可见了夫人?”桃露不答,却急着问她话。
“夫人送老夫人回去了。”
见桃露掉头就跑,沈熙一把拉住她,“怎么了?”
见沈熙语气严厉,桃露吓了一跳,顾不得多想,直直开口,“三小姐跟二小姐四小姐吵起来了,我找夫人救小姐。”
见她这毛毛躁躁的样子,沈熙皱了皱眉,“带我过去吧。”
桃露立刻掉头就往外跑,沈熙见了不由得扶额。
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头!
两人沿着小路往花园的方向走去,走到一半便听到假山后女孩争执的声音,不由得加快脚步。
待走得近了,沈熙就听小丫头略含委屈的哭腔,“四妹妹,这是我的鸟,是我的!”
“小气鬼,不就一个破鸟,它弄脏我的裙子我都没跟你计较,你再这样,我们以后都不跟你玩了!”声音尖利且骄横。
“可你把它摔死了,它死了!”
“不就是个没毛的畜生,有什么稀奇的,我裙子可比它值钱多了!”
沈熙终于听出来了,说话的是四小姐沈岚,邱姨娘的女儿,只比沈缈小几个月。
“三妹妹,你就不要责备四妹妹了,她也不是有意的,别为了这么点儿小事伤了姐妹情分。再说,四妹妹都没跟你计较裙子的事,你是姐姐,更该大度些,传出去你为了一只鸟儿就为难妹妹,要让人笑话的。”
声音温温柔柔,却劝的让人冒火,是二小姐沈烨,柳姨娘的女儿。
“就是,丑八怪!我娘让我们不跟你玩,是我看你可怜,才跟你玩一会儿,你这么小气上不得台面,以后别想让我跟你玩!”
“对,不跟你玩,不跟你玩!”声音奶声奶气,是最小的五小姐沈玥,陈姨娘的女儿。
“这是哥哥的,给哥哥的。”小丫头更委屈了。
沈熙抬脚,扬声喊道,“三妹,我的鸟儿呢?”
说话间,人已转到山后。
第16章 凤鸟
一见到沈熙,沈缈含在眼里的泪立刻掉了下来,连忙低下头去。
其他人见有人过来,皆吃了一惊,等看清是沈熙,又都松了口气。
沈烨到底大些,忙上前行礼,忽听沈熙夸张地喊道,“三妹,我的凤鸟!它怎么不动了?”
她伸出两指,将歪着脖子,闭着眼的鸟从沈缈手里高高拎起,一脸地不可置信加气急败坏,“这是,死了?说,谁把我的鸟给弄死的?”
“说,是不是你?”她转头瞪向五小姐。
沈玥才五岁,长得圆头圆脑,两只眼睛像两颗黑玛瑙,嘴巴粉嘟嘟的,很是招人喜爱。
此时,向来讨人喜的五小姐却被沈熙的一脸恶相吓得哭出声来,“不是我,不是我!”
沈熙一听不是她,立刻掉头,朝着一旁最大的沈烨龇牙,“不是小的,那就是最大的了!”
“不,不,也不是我。”
沈烨也被吓了一大跳,急急朝后退了两步,头上玉兰发簪一阵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见沈熙依旧盯着她,沈烨那白皙的脸上渐渐浮上了层薄红。
随即,纤腰一扭,便将一旁的沈岚拉了过来,手上赤金镶红宝石手镯左右晃动,发出炫目的光彩。
“是,是四妹妹!”沈烨不愿替人背锅,立刻将罪魁祸首拉出来挡箭。
沈岚被她拉得一个踉跄,恼怒地甩开她的手。
“是我又怎样!不就一只破鸟,我陪你就是!”说完,挺着胸,扬着下巴,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沈岚是几个姐妹中长得最好的,一身大红缂丝百蝶裙,头上左右各一串小指般大的珍珠发串,胸前挂着八宝璎珞项圈,双手各一只缠丝纹兽首金镯。
“破鸟?”
沈熙指指鸟,冷笑一声,“真是白长了一双这么好看的眼,看清楚了,赤喙,金爪,白腹,羽灰中带白,这乃是上古神鸟凤!一只抵万金,你陪得起吗?”
“就算你赔得起,我到哪再去寻一只去,又怎么拿它的泪给祖母治眼疾!”
四周一片寂静,沈岚憋红了一张脸,“什么凤鸟,你瞎说。”
“哼!瞎说?瞎说有什么好处?瞎说就能把我的凤鸟给救活?自己不学无术,有眼无珠,偏目塞耳聋,听不进人言!”
“三哥,四妹妹,她,不是有意的,您,大人大量,姑且绕了她这一回。”
沈烨虽也不信,可她不想把事情闹大,只得硬着头皮劝。
沈熙转头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看得她浑身不自在,这才斜着眼问道,“外头都说你饱读诗书,德才兼备,妹妹不懂事,不知道非礼勿动,你也不知道吗?竟还说出不是有意的话来,难不成,在你眼里,只要不是有意,杀人放火便可随随便便饶恕?那还要朝庭律法何用?”
“你今年也十一了,是府里最大的小姐,过几年便要出嫁,看着妹妹做错事,出事前不能及时制止规劝,出事后不能公正处理,反而一味包庇宽容,你是真的不知轻重呢,还是有意放纵妹妹往歪路上走?前者糊涂至极,后者其心可诛!”
沈烨被她说的满脸通红,浑身发抖。
他这话若是传出去,她这辈子还要不要做人了!
“三公子慎言!”
柳姨娘脚步匆忙地从花园另一头走过来,走的急了,发髻微乱,气息微喘,脸上却依然挂着得体的笑。
沈熙看了她一眼,端正冲着她施了一礼,“恕在下眼拙,不知,您是哪家夫人。”
柳姨娘脸上的笑微微僵了僵,很快又恢复了温婉端庄的模样,她将身子往一旁侧了侧,“不敢当公子的礼,妾身柳姨娘,方才听闻三公子与几位小姐说话,妾身。”
沈熙一听是姨娘,立刻后退了几步,“不知是姨娘,既如此,那还容沈熙告退,姨娘若有事,请父亲转告。”
说罢,如避蛇蝎一般地朝外头跑,一边跑,一边回头冲着沈岚喊,“四妹妹,你若不服,不若跟我一起去父亲那辨说清楚。”
“去就去!”沈岚立刻跳脚回道,毫不示弱。
见几人离开,花墙后的秦夫人这才松了手里的帕子,转身回了老夫人的院子。
沈昀正跟沈珏谈他新得的一块黄石,几个儿子之中只有这个得他真传,与金石上有几分眼力。
说得正高兴,却被人打断,还是为了断几个孩子之间的一桩公案。
他看了一边站着的几个姨娘和女儿,又看看另外一边的沈熙以及他身后的沈缈,有些头疼。
事情经过也简单,沈熙进京途中偶然得来一只凤鸟,托沈缈照看,没想到四小姐非要抢过去看,结果被鸟屎污了裙子,一时气不过,便将鸟摔在地上踩死了。
他两眼盯着桌面上灰不拉几的鸟儿,看了半晌,也没看出这鸟有什么神奇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