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的真心给青叶看,确实是咱们先犯了大错,”安桦带着几分倦意说,“真的,我再劝你一句,姐,别把工作当成生命的全部。”
安樱不说话,过了会儿才幽幽的说,“我大概被下了蛊成了铁石心肠,即使你这样说,也还是觉得应该把工作放在第一位。要是我没有一技之长,会很容易受制于人啊,我就心慌。”
“你这是穷怕了,也被戴爱国造成了心理阴影吧?”安桦笑不出来,有点心疼的说,“想想其实我也差不多,什么情啊爱啊,都没我好好做翻译有意义。”
“别乱说了,年纪轻轻搞得像出家人!”安樱笑了出来,“看青叶,别光看我这反面典型,结婚也可以很幸福。”
安桦在安樱肩膀上一靠,有点动情的说:“姐,咱们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现在都衣食无忧了,我希望你幸福,更希望青叶幸福,把欠她的都补回去。”
安桦的BP机响了,她低头看看:“明儿要交稿。”
“又有稿子要通宵了?”安樱问。
安桦换鞋就要走,说:“一个产品册子要翻,今夜注定无眠啊。”
“你原来在高校当老师不好吗?非要出来单干,”每次安桦通宵达旦,安樱就忍不住这么说,“虽然报酬丰厚,可这总是要熬夜……”
“我知道当老师光荣,当老师伟大,可我不像你,我不想做蜡烛,也不喜欢朝九晚五,就喜欢自己撒欢儿,”关门之前,安桦又探头进来,“明天早上千万别忘了去送身份证啊,我的亲姐姐。”
青叶醒得不太早,昨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着,乱七八糟的做了好多梦,醒来一看表,已经八点多了。
头昏昏沉沉的,拎了包下楼,楼梯上看见安樱安静的坐在大厅的椅子上发愣。
她的脸很白净,头发浓密乌黑,远远看过去,似乎还是那种黑白照片中的样子。
也许那个小小的孩子曾经在她怀里,应该还奶声奶气的喊过妈妈,或许还被她温柔的抱着入睡。
但是现在那孩子已经成了大人,像是从照片里独自挣脱了出去,一个人孤单地长啊长,长了十几年。
妈妈还留在照片里,只是剪掉了长发,变成了一个事业有成的短发女人。
青叶下楼,安樱抬头。
“青叶,你起来了?昨天按桦不小心把你的身份证装自己包里了,”安樱一看见青叶,先走了过来,跟她解释,“安桦离得远,让我送过来。”
她的笑似乎比昨天深了一些,不像湖面上的小水圈儿那么那么的浅了。
她把身份证递到青叶手上,“这就要回去了?我买了点吃的,你路上带着。”
青叶不看她,只“嗯”了一声,把东西接过来,身份证递给前台退房。
俩人一起走出大门,青叶才看见外面正下着毛毛细雨。
安樱就递了个她一把大伞,说:“打车去车站好了,有雨。我学校有个重要会议,就不送你了。”
恰好有出租车过来,安樱一招手,直接就停下了,青叶坐进去,脸对着前方,朝窗外挥手,说:“再见。”
安樱站在台阶上朝青叶挥手,车就要启动,安樱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往前跟了几步,一只手扶住车窗,说:“青叶,好好工作,保重自己!”
出租车“呜”一声走了,安桦那边气喘吁吁跑了过来,“青叶走啦?我刚把那稿子交过去。”
“走了,我回去上班,”安樱说着就朝公交站台走,“你回你那儿补觉去吧,看眼圈黑得熊猫一样。”
安桦才不回去,紧跟着安樱叽里呱啦问:早餐去哪儿吃的?吃了什么?你跟青叶说了点什么?青叶给你说了什么?气氛还好吗?
“我没带青叶一起吃早餐。”安樱边走边说,“我觉得我不应该强人所难,她明显不想我接近她。”
第31章 两只小饭盒
“那你怎么不送她去车站?”
“今天是学校第一次家长开放日,我得回去主持开场。青叶知道路的。”安樱说着就要拦车。
安桦瞬间炸毛了。
“我的姐姐啊,你就不能把那该死的脸面扔一边?你都不敢走近她,怎么让青叶知道你后悔?你是怕青叶拒绝你,自己丢脸吗?”
周围有人停下脚步看跺脚抓头发叽里呱啦的安桦,安桦气呼呼的瞪了回去,吓得人赶紧走了。
安樱眼里忽然有了泪光,说:“我只是觉得我没有资格啊,没有资格以一个妈妈的身份和青叶坐一起。”
安桦从小没见过母亲,父亲在姐姐离婚前夕去世了,那时候她十二岁。
之后她见过安樱一地鸡毛的生活,也见过她乡下教书时候的灰头土脸,但她从来没见安樱哭过,在她眼里,姐姐理智又坚强,有时候理智得甚至有点冷酷无情。
但安桦对安樱是敬佩的,就像小孩子仰视父母的那种感觉。
安樱的眼泪瞬间让安桦把炸开的毛儿收了起来,原地站了一会儿,掏出手绢递给她,小声说:“对不起,姐,我刚才太着急了,有点口不择言。”
安樱很快擦干眼睛,说:“青叶第一次见我,我也不能做的太过了,会把她吓跑,慢慢来吧,表达后悔也得选择合适的时机。拒绝?拒绝才正常啊,这么多年缺位,难道还能希望孩子立当场原谅我?我疯了。”
安桦听着安樱这段话,觉得既有道理,又觉得过于冷静。
罢了,姐姐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啊。
青叶几乎整个路途都在半睡半醒的状态。她觉得很累也很困,车上摇摇晃晃,但就是睡不着。
坐她旁边的是个带孩子的妈妈,青叶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小男孩哼唧着说“妈妈,我想吃东西,我饿了”。
青叶把包搂在胸前,里面有护照和身份证,这一定要拿好。下面压着安樱给她的那兜儿吃的。
那孩子妈妈哄了哄小孩,小孩忽然伸手摸青叶的兜,“阿姨有饼干。”
青叶一下睁开了眼,孩子妈妈打了男孩的手,对青叶道歉,“不好意思啊,孩子不懂事乱摸。”
青叶摇头表示没关系,把那兜东西递到男孩手上,“送给你吃。”
小男孩高兴坏了,伸手就拿,又被妈妈打了一巴掌,小孩哇哇大哭。
车里原本就一片嘈杂,座位上是人,过道里也是人,孩子哇哇一哭,青叶觉得更憋闷了。
她把东西塞到那妈妈手里,“拿着吧,我不吃,让孩子吃吧。”
那妈妈看孩子哭得招人白眼儿,就从最上面拿了一盒饼干,千恩万谢把其他推了回来。
青叶收回来,瞥见里面有两只奶白色的小饭盒,不像是面包,饼干之类的包装。
扒开东西看了看,发现侧面粘了一个小纸条,上面是三个苍劲的钢笔字:小心烫。
打开盖子,里面装的是瘦肉粥,细长的黄色姜丝,嫩粉色的肉末。
另一个里面装了两个煎鸡蛋,还有一截一截码得很整齐的油条。
青叶忽然想起她初中时候的同桌,那女生经常带着小巧的饭盒来上学,里面装着各种很好看的饭。
同桌很多次吃饭时候都会又嫌弃又骄傲地说:“我妈做的,唉,你看,还写个纸条放这儿,这写的什么?这盒烫,那个放了点辣椒,她可真是啰嗦!”
青叶极少羡慕人,连那几个比她成绩更好的人,她都从来不羡慕。
但她控制不住自己,那饭盒那么好看,还有那纸条,能给孩子写纸条的妈妈得有多温柔多细心啊。
青叶到家的时候祝良还在教室里上课。
虽然只离开了一天,青叶却觉得像是过去很久很久。
就像写作文,写了一个这样的开头,中间却乱七八糟写了一堆跟开头无关的话,绕了个莫名其妙的大圈子,才又跟开头衔接起来。
祝良显然不会想到青叶会这时候回来,小厨房里连一口吃的东西都没准备。
青叶不饿,只觉得自己灰头土脸的,凑着水龙头的凉水洗脸,洗手,洗啊洗,洗了好几遍,总算觉得爽利了一些。
回屋把证件锁进抽屉里。又拿出那两个小饭盒,摆在面前桌子上,看着。她怎么知道我喜欢咸粥和煎蛋呢?
青叶结婚之前其实没有喜欢吃的饭,她大部分时候都在吃食堂,食堂的饭,吃饱就是了。
放假在家,老太太又很坚决的,不允许青叶做饭,她亲自做,虽然做的饭还不如食堂。
不知道的人都觉得老太太虽然脾气不好,说话难听,但对青叶还是挺好的,都不舍得她干活。
老太太当青叶面是这么说的:她不是样样能干吗?会工作,会做饭,会勾引男人!我偏就让你闺女成个废物!
青叶小时候倔,越不让进厨房,她偏进。后来就真不进了,是那天中午祝良告诉她不吃眼前亏,节省下来时间去看书也挺好。
老太太的乐趣也不在于指使青叶干活,她享受的是控制和监视,翻包这种事儿是最初级的,青叶走路时候的脚步声都她会管。
“脚步太重,想勾引哪个男人瞅你?走路脚步轻点!”
勾引,男人,这也是老太太挂在嘴边上的话。她的世界真是灰暗狭窄,被各种负面词汇塞得满满的。
瘦肉粥。这还是去年冬天出差回来,祝良第一次带青叶吃的呢,出乎意料,很合她胃口,甚至可以说喜欢。
青叶看着这两个小饭盒,煎蛋做得很漂亮,圆圆的,像个太阳。油条上的孔隙保持着最初的样子,连一点点挤压变形的痕迹都没有。
这些比当年同桌带的那些盒饭还要好看。
兜里还有一把小巧的勺子,青叶舀了一口粥放进嘴里。
“小心烫”,小纸条上的字又跳进她的眼睛里,好像还自动发出了声音。
青叶含了一口粥,喉咙忽然间哽住。
祝良放学回来的时候,青叶已经不在家了,桌子上给他留了纸条:我回来了,先去单位交护照,晚上见。
桌子上放着几盒饼干,面包,还有两个小饭盒。祝良一个人也懒得做饭,随便吃点还能节省点时间复习,就拿着自己的饭盒去食堂。
路上遇见毛校长领着小孩往回走,“也吃食堂?青叶同学没回来呢?”
不用回答,俩人会心一笑,毛校长也是食堂专业户。
“昨晚上省里来那个电话,没什么事儿吧?”毛校长又问了一句。
“哦,没什么大事儿,一个亲戚问青叶的情况,多亏校长你还在那儿呢。”祝良含糊的说。
“哦哦哦,没事儿就好,我想那么晚打电话到办公室来找你,有什么要紧事儿呢。”
祝良没说那是青叶妈妈夜里回到学校,从内部资料上查到的校长办公室电话,只是想问青叶喜欢吃什么,她好给她准备个早饭。
青叶下班回家,心情略好了一些。护照交接顺利,领导表扬青叶办事又快又稳妥,又给大家节省了一天时间。虽然想起来晁晖的事儿就犯恶心,好歹护照是拿了回来。
祝良还没回家,青叶想了想,已经过了放学时间,就打算去办公室看看去。
正是吃饭时间,办公室里的老师都没在,武瑞华抱着孩子在那儿哭呢,旁边站着她弟弟武永华。
祝良见青叶来了,就指指门边的椅子示意她坐那儿等会儿,青叶摆手要走,武瑞华抬头看见了她。
“那我们回去了,祝老师,不耽误你时间了,”武瑞华擦着眼泪,一手抱孩子,一手拽着弟弟袖子,“走,走吧。”
“永华,你已经十六岁了,”祝良说,“我确实没有权力把你栓在课桌前面,但咱们是师生,也是邻里,我还是希望你能再想一想。”
青叶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往门边上让了让。武瑞华没看她,直接走了。青叶看见她的侧脸,心里有些吃惊,脸色发黄憔悴,跟生病了似的。
“她弟弟想退学打工去,她不让,让他读书,说外面打工很苦,没有盼头儿,”祝良牵青叶的手回家,“让我劝永华,他怎么会听呢?十几岁的男生,比牛还犟。”
“都想去打工,原本打算读书的学生也受影响,”青叶问,“村里也是,这几次回去感觉街上蹲外面吃饭的人都少了似的。”
“确实是人少了,跟祝民一起出去的就四五个。”祝良说,“你出差回来挺快,我原以为得明天。”
青叶没提晁晖的事儿,也没说遇见安樱和安桦。
祝良说:“那个青叶,妈昨晚打电话……”
青叶一只手放在唇边不让他说,祝良无奈,只好把话收了回去。
她用手在祝良手心里划来划去写字,祝良摇头,“猜不出来写的什么。”
青叶就笑起来,“俄语,你当然猜不出来了,祝老师。”
“你这是欺负俄盲,请为我翻译,青叶同学。”
青叶往前一凑,小声说“我爱你,非常爱你”。
外面林荫道两旁梧桐树的叶子像极了一个个手掌,风吹过来,哗哗作响,热烈地鼓着掌。
护照拿到之后,单位很快订了火车票,因为入境免签,他们连签证都不用办。从东北出境,去海参崴附近的一个小城,和那边一个工厂开展地毯制造合作。
第32章 火车站送别
青叶出发前,俩人回了祝庄,祝民已经打工走了,家里这几口人对青叶千叮咛万嘱咐的。
祝大妈包了纯肉馅的饺子,说:“青叶啊,多吃点,吃饱不想家。”
祝四德说:“青叶,工作好好干,干不下去也别硬干,回家来,咱家有地有粮食,不是非挣那份钱。”
素美抱着祝贺眼圈红红的,“嫂子,你得快点回来啊,我还等你给我买雪花膏呢。”
青叶出发那天,祝良班里正在进行期中考试的最后一场。
他从考场匆匆回来,青叶已经把行李拎到了门边上,青叶说:“你把我送公交车上吧,单位这次派了辆车,把我们直接送到省里火车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