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妖记——煮月
时间:2022-05-27 07:32:05

等老人摆完棋局,寂泽说道,“孙儿,前段时日,在北边遇到一男子,此人虽只剩一魄,玄力却极不可测,若与他一战,孙儿并没有把握赢他。”
老人看着男子,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男子额间着一粒朱砂,身上亦无一丝妖兽的气息,更不像四族中人,倒像是被人关押了许久的模样。”
寂勋族长沉默片刻,问道,“确定不是四族中人?”
“孙儿怀疑是白虎族的三青鸟,但白虎族有能耐的三青鸟,皆过不了此人的一息时间。”
寂泽看了眼寂勋,顿了顿,又道,“而此人,临走时,亦未往白虎域去,却是去往玄武族的雪峰深处。”
老人面色凝重,端着手中的茶壶慢慢唾饮。
“此事,暂且放到一边,等过了祈祭,若是妖物,应是活不过去当晚,若不是,那定然是四族中人做的手脚。”
寂勋停顿半响,沉声道,“有些事,也该做些了断了。”
寂泽亦沉默片刻说道,“孙儿还有一事,祖父,可认得一位叫辞晏的人?”
“辞晏?”老者思酌了一下,才道,“未有耳闻,可是觉得此人有何古怪?”
老人眸中透着关心,寂泽心中生出一丝暖意,却只笑着说,“倒也不觉得有奇怪之处,只无意中有所耳闻,心中好奇罢了。”
老人端着茶壶的手臂缓缓放下,正要说话,阁楼口,传来几声木屐踏在木制梯道上的‘噔噔’撞击声。
随后,一身银灰的老者从楼道的转角处出现。
瞧见寂泽,老者面上满是喜色,“泽哥儿,许久未见,如今已然长成年了。”
风骨望向寂泽身后,未瞧见那段娇俏身影,便问道,“怎不带着凝初一道前来见见你祖父?”
“凤骨,我已将棋局摆好,快些坐下吧,同我再战个几百回。”说着,示意寂泽先行离去。
凤骨瞧着轻俊男子离去的背影,正想要再说几句,却被寂勋又一次打断。
“昨日急着要同我彻夜对弈,如今我已将棋局摆好多时,你却又怠了兴致了。”说完,作势要将棋子推翻。
凤骨瞧见,忙上前拦了手,闷气了吼,“今日我定要杀的你片甲不留。”
‘留’字掷地有声,音未落,老腚重重的往垫上摔坐下去,发出一声沉闷的肉搏声。
寂勋刚下喉的茶水,一滞,赤着面庞,低头猛烈咳嗽了起来。
“你这老头,喝口水都得噎到,怎不让你孙儿在一旁伺候着。”说着,乘寂勋低头的空隙,忙将棋盘上的黑子与白子调换了位。
寂勋却仿佛早猜到了他的心思,起身时,宽袖不经意的扫过棋面,那黑白子又从新调换了过来。
“哼。”眼瞧着稳操胜券,如今又缰死在半途,风骨虽知理亏,却依然厚着脸肉,重重哼了一声。
“老友,你且省先心思,泽儿既已留了凤丫头,便让他们自己慢慢熟悉吧。”
寂勋不去瞧闷自生气的老头,一颗白子落下,左手挽着右手的袖子,将里面的几粒黑子一一拾起。
“当初,他娘同他爹初见面,便定了终身,如今这小子凤域都不知来过几回了,……现如今人都放进院子里了,你可瞧见你孙子有半点成婚的意愿。”
瞧着老头一颗颗将黑子取走,风骨心中愈加不快,“我可听闻,泽哥儿那院子里还住着个女子。”
“你可不要忘记,龙族同凤族这世世代代的约定。”凤骨寒声说道。
寂勋手臂微顿,冷着面庞盯着老者,“儿女之情,岂是你我可随意支配的,寂泽自小便离了母亲父兄,心性又生来冷淡,如今,凤丫头既能在泱喜院住下,你大可放心些。”
顿了顿,又道,“何况,你口中所言的女子,如今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黄丫头。”
寂勋将手中的黑子丢入棋罐中,起身走向窗牖。
龙域的景致一览无余,如今几户的炊烟已袅袅,白烟自下而上慢慢升腾,到了几十丈的高处,又缓缓散开,成数条绵薄缎带。
老者心中颓然,“那丫头…过几日,便不会再出现在龙域。”
风骨盯着老友的后背,虽已桑榆暮年,体态却依旧如年轻时,挺拔坚韧。
“咳,咳,我未有逼迫之意,只大哥…”老者说了一半,沉沉叹口气。
“那多谢凤沉族长记挂了。”寂勋未转身,仍然望着窗外,声音平淡无波。
“大哥也是关心…”凤骨甩了下袖袍,亦起身来到窗牖旁,同老者一道望着窗外。
刚过午时,阁楼下,几声极轻的脚步声靠近,不多时,一个小史,端了几盘菜果进来,极小心的放在圆桌上,缓缓退了出去。
二老见状,互相对看了一眼,无意中释放的玄力竟已将整座小楼拢在其中。
“吃些菜果吧,难难上来一趟,尝尝下面没有的风味。”寂勋先开口,和声请风骨入座。
老者大咧咧的拿起一块血糯糍糕,大口吃起,血红色的汁水从不停咀嚼的干草般的唇畔中漏出,又被老者随意舔进口中。
“我有时想着,若能常住与此,亦是件极快乐的事。”
“我只当你吃了些菜果,心中一时起来兴致。”寂勋手臂微顿,将棋盘中的棋子一一规整。
“…我劝你,多同我出去走走,同大哥一般,去四处云游一番,瞧瞧从未见过的凡尘人景。”
凤骨心下有了主意,面上如燃起一把篝火,热情的盯着老友,望老友一抬头,便答应下来。
寂勋却只顾着收着手中的棋子,仿佛未曾耳闻。
四周突然静了下来,只闻着老人手中收子的‘哒哒’声响。
又过了些余时,只听窗外一声呼喊,“族长。”
带着敬畏,亦有些许顽皮。
凤骨望去,便瞧见送菜果的小史,站在楼下,仰着青葱面庞,朝着楼上的窗口喊道,“族长,已到未时了。”
小史瞧见一头黑发夹带几撮白发的脑袋中窗口探出,心中莫名有些发怵,忙低下头,一溜烟跑没了影。
风骨摸了摸他的糙面,看向寂勋,“我看上去,可是吓人?”
“……”寂勋盯着老友看了几眼,不做声,只嘴上扯开一条细缝,摇了摇头,复又点头几下。
凤骨瞧了,愈加心乱,拿出随身携带的一方琉璃镜子,兀自端看起来。
“老夫虽活了几十万年,同那青俊少年无可比拟,但亦未老成枯焦,这娃儿竟露出如此嫌隙之色,实乃…实乃…不地道。”
凤骨恨声说完,房内却已只剩他一人,只得将心中万般惆怅之意消于腹中。
他从窗牖往外望去,见老友已随着那小史,跨过层叠的各处楼屋小院,在他的视线中隐去。
凤骨望一眼天,西面几团青鸦云,正缓缓往龙域飘来,他却只瞟了一眼,便望向南边空空荡荡的湛蓝天空。
心有所思,眉目亦拢在一处。
 
第28章
 
凤骨生时,族中已有一位兄长,同他不偏不倚,刚巧隔了二千年。
等长兄凤沉到了涅槃之时,风骨还不过是个五岁的小毛娃儿。
一日,族中大忙,看管他的侍女,亦被族人叫去,不知去办了何种差事。等他从睡梦中醒过,房内已空无一人。
已过午时,屋内却一片黑寂,几根油红灯烛,燃着光,烘照着不近分明的几处桌椅,帷幔。他在黑暗中摸索着,踉跄着跑了出去。
天灰蒙蒙的,仿佛天上的云彩都掉了进来,覆在族中的参天巨石上,一层接着一层,将无数根石柱披上一层软绵绵的云被。
他望向高空,本该极亮的日,好似被那根漆黑的冰柱子搁浅了一般,只在柱顶上晕染开一层淡淡的薄雾般的光芒,将整个凤域拢在其中,压抑着。
许多年后,他才知晓,那日是他长兄涅槃,那冰柱亦不像它的外表,看上去冷冽阴寒。
等到他成年涅槃时,炽烈的火焰从九重玄铁柱中滚涌而出,才明白为何那日的天空灰蒙一片。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香气,闷塞的胸腔被这气味舒缓了许多,引着他一路嗅着,走着。
凤域极大,被数不清的石柱包围其中,历经数万万年,这些石柱身上已爬满了各种藤蔓,有粗根无叶的,亦有根极细小的,大叶沉沉的垂下。
几株忍冬正时花节,金灿灿的花蕊萦绕其中,他一面朝着芳香而去,一面顺着藤蔓采摘下几株,等走出石林,手臂上已捧了一束极大的金花。
出了石林,日光悠然间强烈了起来,出现一片极绿的草地,绿油油的,他心中一下欢喜起来,不端气的跑了许久,在矮草中翻滚着。
跨过了草地,那勾着他的馨香愈加浓郁,可他眼前却只是一片茫茫水面。
他来时未着鞋履,一双肥嫩的光裸的小脚,浅浅的陷入软沙里,又带出数粒金灿灿的沙子,徐徐往水面走去。
正是凡人的五月初九,翡城,凤首日。
翡城靠海而建,中心一座老庙,如今经历数百年,不断修葺,老庙早不是当年几堆黄泥沙子堆砌的模样。
远从疆域运得的黄梨木,将整座老庙修建的宏大壮观,外涂一层红油油的漆水,老庙一个鲤鱼打挺,成了这翡城名副其实的镇城神庙。
庙中香火顶盛,却瞧不见一位僧人,只一个整日里带着一副丑苦怪脸,婆娑着背,脚步却是极轻快的老神婆子。
时不时的穿行于一众香客中,或是抬起粗麻布下遮掩的手臂,扫一扫香炉下的炉灰,或是拿着一串枯黄的柳枝,朝着极虔诚的妇人,亦或是老妪洒上几滴带着淡淡盐味儿的清露。
见得多了,翡城百姓便知晓,这神婆重女轻男的很,于是家中若有伤寒杂症,夜不能寐,被小鬼缠身之类的凶残恶疾,便请着自家娘子,或年岁高迈的老祖母,在老庙中点上一支高香,第二日,一觉醒来,那恶疾定被清除的一干二净。
这般延续了一二百年,神婆亦在这老庙中住了一二百年,翡城的百姓只当她是修道成了仙,却不愿飞升上了天去做那芝麻绿豆的小官。
传闻是如此,但翡城的百姓依然生怕这香火烧得不够旺盛,气了这神婆上天去做了那小小官去,于是,不管是阴雨天气,亦或是炎炎烈日,老庙香火连绵不断,愈燃愈兴盛。
今日正逢五月初九,凤首抬,街道商户早早将红绳缠上朱红小旗,成串的挂在屋檐壁廊,围着老庙,成一面极大的水墨纸扇,朝着船埠码头延展而去。
翡城靠海而养,这凤首日虽与海无甚干系,但秉承着,凡是个节气,定要顶顶繁盛的庆祝。
便这海面上停泊着数不尽的船只,天未亮时,船篷上挂一盏红纸灯,微熏的朦胧光色,成窜成窜的映在海面上,将鱼肚白的天际,亦染上了一层粉嫩。
船板上安置了各色大小形状的祭桌,船夫点上几丈高的红油烛,任着船只在水中荡漾,将烟火吹向四处,直至灯油燃尽。
今日风微大,船随着海风摇摇晃晃,漂泊在海面上,船上人瞧着岸边人,岸上人呼喊着船上的人,呼喝声,桅杆上的鞭竹声,环绕在整个海域上,淳朴而又生动。
几近午时,红纸灯火融入了天幕,鞭竹声在渔民的吆喝声中燃尽,卸了烛台,翡城又进入了往日里的繁忙景象。
妇人们绑着襻膊,将粗麻扭搓成绳,用渔梭编成极大的网,几位长相壮硕些的,便用力将渔网挂到竹竿上,拖拽着往前拉去。
偶得,偷眼瞧几眼海面船只上的汉子,面上一坨被日晒的黑红,傻傻笑几声,复又用力拉扯起网绳。
渔夫得了结实的网,吆喝着同伙,一道驶离了码头,向海的深处而去。
此时,名叫黑狗的男子,一双黑瘦的手臂,正站在灼烧的烈日下,将桅杆上的翻布支起。
忽然,一束刺眼金光直射入眼中,他情急下猛一闭眼,几滴汗珠不甚进入眼窝。
黑狗抹了一把因着日晒雨淋,满面疙瘩的黑脸,又舔了舔手上的汗渍,涩涩的发苦,忙将舌吐出,往海水中狂呸了几口,才支起身子,用手挡着日光,望向那处泛着金光的海面。
不知瞧见何物,黑瘦的身体猛的怔住,一双干扁扁的腿不住的左右晃荡,嘴上无力的喊道,“大…大熊,大…熊,大…黑熊……”
“你…你…学…学我…做啥子?”不远处,一个黑壮男子,将手中的铁锚往船板上一扔,瞪着黑狗。
“你…你瞧……”黑狗抖着手指,指向不远处的一片海域,麻布卦下的单薄身子同样颤抖着。
“那是…是不是…牛魔王的…牛魔王的…”
“红孩儿嘛!”黑熊亦望了过去,口齿不复往日的磕磕巴巴,得意的拖着尾调。
昨日晚间,才瞧了红孩儿闹海的大戏,那红孩儿一身红衣,还历历在目,如今却是真真的瞧见了那戏中的人物,他不像黑瘦男子那般,双腿瑟瑟,反倒愈加兴奋,一双还算清澈的眼睛,炯炯盯着海面。
“对对对,红孩儿。”黑狗仿似一下点透了天灵盖,忙将船帆调转方向,急切的架船往岸边驶去。
红火火的小孩模样,异于凡人,能随意在海面上走动,不是红孩儿,那定也是东海三太子,‘咦’,俺们这是北海,可不是那顶顶有名气的东海。
“你,你干,干啥子。”黑熊瞧着黑狗转了舵,往返驶去,一把抢过舵轮,将矮他半截的黑狗挤到一边,黑瘦男子双腿本就打着陀,直接往船板上摔坐下去。
“你晓不晓得,这三太子…这红孩儿,可是有太上老君的三味真火,等下将船烧的一干二净,可咋办办哟。”
黑狗一手摸着摔疼的腚,一掌拍着大腿,痛呼起来,将被抢了小相公的肥腻婆娘的神情演绎的绘声绘色。
“孬…孬种…怕,怕啥,子嘛,有,有神婆…在…在呢!”说完,不管叫黑狗的男子怎般阻挠,仗着自个人高马大,径直朝着那束金光行驶过去。
等驶近了,长相黝黑高大的男子极谨小慎微的朝着船下望去,眉头亦是越锁越紧。
黑□□不住高壮男子,瘦小身子早早躲进了船舱底下,微微抬起一块木板,瞧着男子,小声呼喊道:“黑熊,俺们还是先回吧,请了神婆一道来,就不怕他的三味真火了。”
黑熊长得又高又壮,本只微微弯下腰去,就能勾到海水。
此时,不知被何物拉扯,大半个身子往船下扣去,一双着了破旧草鞋的大脚丫子,在空中直挺挺的倒立了一阵,‘噗通’掉下,草鞋亦飞了出去,在半空中转了几圈,正巧砸在黑狗那块掀起的船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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