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相伴相依,相生相克。
赋雪然又来寻我说话。他不擅针黹,却给我腹中孩子缝了个鹅黄虎头帽,老虎的两只眼睛是缝上去的墨玉髓,憨态可掬。
我欢喜道:“来,尝尝这个,这是宋记的龙须酥。”
赋雪然就着我的手咬了口龙须酥,很欢喜的模样,又俯身贴在我肚腹:“让我听听。”
他身上没有寻常男子的花香,只有淡雅的皂香。今日赋雪然穿一袭水蓝云起亭台长袍,腰束墨绿缎带。让我想起一句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我甚欣赏雪然的性情:聪慧通透,沉静豁达。他出身寒门,跟着姐姐活在纸醉金迷的鄞都,必然受到许多轻视。可赋雪然从不在意,他不难为旁人,也不难为自己。
我正一正他发间的麒麟纹玉簪:“孩子尚小,还不会动呢。”
赋雪然抬头,期待道:“那什么时候会动啊?”
我笑着点他眉心:“你呀。这么喜欢孩子,怎么不自己生一个?”
赋雪然调笑道:“你再打趣我,我就不来找你玩儿了!”
“不打趣了,不打趣了。”我含笑哄他,“哎,赋公子今儿怎么有空来寻我?”
赋雪然品了品碧螺春:“我姐姐没空儿陪我,她们四个去酒楼喝酒了。”
我沉吟道:“哪四个?”
“我姐姐、戚姑娘、冷姑娘和海姑娘。”
赋雪然告诉我,赋娉婷与戚寻嫣、冷画屏、海棠春四人从小一起在太学习学,是多年旧友。
从前我只知道寻嫣与海棠春交好,岂料寻嫣与赋娉婷和冷画屏也互称姐妹。朝堂上,寒门与世家分成两派,文臣和武将也分列南北,寻嫣竟有如此心胸,海纳百川。
深夜。
用晚膳时不曾见到你,我便秉烛四下寻找。却在你调弄机巧的房间见到了你的身影。你伏在石桌上小寐,累极了的模样。不远处有两个傀儡人在对弈,它们外头的人皮被你剥下了,满身细碎的玄铁零件。
你的面孔雪白,白到泛青,淬着冷冷月光。
我示意松烟去拿披风,随后披在你微凉的肩头。你神色温柔,不似鬼魅,似是贪玩逃学的邻家姑娘。
“别……”
“别……别离开我……”
“爹爹……师娘……我想回家……带我回家吧……”
“我们回家吧……”
我心中最隐秘之处刺痛起来,你这地狱阎罗一般的人,也有这么软弱的一面。你把自己的软弱藏匿起来,独自舔舐伤口。
原来你我都一样,都是受过伤的人。
我安抚着你的后脊,轻道:“别怕,我们很快就到家了。”
片刻后,我心中千回百转,剪不断,理还乱。我是在心疼你,心疼你与我一样颠沛流离,无家可归。
我对你,究竟有了什么样的感情?
第24章 戚寻筝
我时常做噩梦。
旁人的噩梦皆是些虚无缥缈之事,天马行空,当不得真。我噩梦里的桩桩件件却都是真的。
彼时我爹流落城南三曲,带着我卖力过活。一曲是销金窟,里头仙乐缠绵,轻歌曼舞;三曲却是世上最腌臜下流之处,住着毁容的娼伎、疯癫的老妪、无处可去的老者、异乡卖来的少年……十八层地狱,十八般羯磨。
为了养活我爹,我耍过黑拳、当过打手、做过土匪、甚至替人去讨印子钱(1)……
直到十二岁时,师娘找到我和父亲,把我们接去蜀中。
初次见面,师娘赠了我一盒胭脂,以鸳鸯铜匣装着,十分精致。我启开来看,这胭脂不是寻常的檀红朱红水红,而呈暗紫色,十分魅惑。
师娘俯下身与我说:“丫头,抹上胭脂,往后咱们寻筝也是好人家的姑娘。”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要养我,让我和寻常姑娘一样,过平安喜乐的日子。
胭脂朱钗马面裙,都是有钱人家女儿的物什。十二岁之前,我从未抿过胭脂。富贵小姐皆贴花钿、涂胭脂,妆扮得如花似玉,以展示自己的身份。
师娘赠的暗紫胭脂,特别适合我。
后来,师娘娶了父亲,认我为义女,教我机巧,传我武功。逐渐地,我把师娘当成了亲娘。
再后来,楼兰兵乱,父亲师娘被“沙蛇”俘虏,我被迫亲手杀死父亲,为了浮戮门的安危,不得已背叛师娘,让师娘被终身囚禁。
我惊醒时,见如钩冷月下你的身影,心中且暖且倦,不由自主一把将你抱入怀中。行动间,我肩头的披风落地,接起深夜银辉。
“寻筝……”你微微蹙眉,想是被我弄疼。
我无所顾忌地吻着你,将暗紫胭脂印到你额角。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近乎哀求:“别离开我……千万别离开我……”
鬼姬总是夜半三更出没,杀完该杀的人,便约我饮花雕酒。
此时我和她坐在棠棣湖画舫的檐角,一壁饮酒,一壁细赏彻夜不散的巫山丝竹。
今日鬼姬穿的人皮属于一位黝黑面孔的老翁,望之耄耋之年。她不伪声,嗓音仍旧是年轻女子:“妹子,等师娘救出来,咱们干脆过河拆桥,杀了长帝姬吧?”
我抬眸:“长帝姬怎么惹你了?”
鬼姬把玩着一只百环蛇:“她没惹我,我就是想着,等皇帝老儿一死,天下就乱了。若长帝姬死了,天下就更乱了,干脆乱到底。”
我并不在意,道:“你想杀就杀。”
却在此时此刻,我心中有一处叫嚣着让我悬崖勒马。我有你,有孩子,岂能如往日般伤天害理?
我自己不怕报应,却怕身上的罪孽报应到你和孩子身上。
长帝姬曾向我讨要人皮傀儡的做法,她欲以此作战,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倘若搁在往日,我给便给了,世上生灵涂炭与我何干?我自然盼着世人都受我受过的苦楚,都陪着我戚寻筝下地狱。眼下,我握着那图纸思忖了半个时辰,都不曾给她。
逐渐地,我不再是彻头彻尾的恶鬼了。
我究竟是谁?
鬼姬秋波流转,额前的虺蛇银饰熠熠发光:“妹子?”
我忽然叹道:“师姐,我后悔了。”
鬼姬道:“这是你第二次对我说这个。”
我扑到她怀里,阖上眼眸,从前我尚未感受出原来她的身子这般寒凉。我说:“我盼着这一切,快些结束。”
这日老皇帝令我去东宫教储姬殿下骑射,我想起储姬殿下在刺杀中躲在罗汉床下啊啊啊叫的模样,觉得老皇帝纯粹是在难为我。
然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在沐休之日去往东宫,见赵福柔一行人列席院内,羽箭□□搁在案上。
赵福柔左边立着司礼监秉笔狸奴,右边立着陪读冷画屏。不远处坐着一天到晚闲的没事儿的海棠春,她显然是来看热闹的,或者是找冷画屏调情的。
我与诸位同僚彼此见礼,依次落座。正待给储姬殿下演示如何搭弓射箭,赵福柔十分不耐:“本殿会,不用你教。”
我:“……”
狸奴行礼道:“陛下对您怀有重望,还请储姬认真练习。”
我啼笑皆非,将弓箭递给赵福柔:“殿下既然娴熟,还请一试。”
赵福柔很想快些逃脱习学的魔爪,她咬着牙拉箭,像模像样地抬手出箭。飞箭偏离靶心二里地,射到檐角,一群白鹭骂骂咧咧地飞起来。
海棠春笑得直不起腰,不停揉弄怀里的花枝鼠。冷画屏却认真道:“当真不错,起码这一回射出去了。”
赵福柔眨了眨眼,参鸾髻上振翅凤鸟金钗垂下的流苏打在耳畔,她笑得有些憨傻:“狸奴姑姑,当皇帝又不用打猎,射什么箭呐。您让母皇放过我吧!”
冷画屏敛袖而立,神态雅到极致,仿佛古画中的洛神:“殿下这话岔了。射乃六艺之一,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殿下来日要君临天下,岂能不修习君子六艺!”
狸奴示意我射箭一回,给殿下演示。我拉弓而起,羽箭正中靶心。登时狸奴、冷画屏、海棠春三人的眼神都落在我身上,充满赞许之意。
赵福柔绝望地在酡青锦叶骆驼地毯上打滚儿,像一只讨肉吃的狗子:“啊!不要再折磨我啦!我要回木樨镇养螃蟹!”
然而打滚儿也无用,狸奴使了个眼色,两个宦娘走上前,将赵福柔拉起来,逼她继续射箭。
我有些怜悯地看着储姬殿下,二十年来被百姓养大,一朝成为至高无上的帝女,反被身份所累,不得解脱。
我疑惑道:“木樨镇?”
赵福柔抬眸望着高远苍穹,恶狠狠点头:“没错!我要回木樨镇,找我的爹娘,养螃蟹,挣银钱,攒够三千两银子,娶我心爱的小夫郎!”
奈何她爹娘已被老皇帝灭口,此生无相见之日。她再回不去木樨镇,余生只能与朝堂江山纠缠不休。
今日水光潋滟晴方好,我上朝归来,换了燕居服,陪你在院中闲庭信步。你披一身蟹青(2)绣平金菱枝花纹的斗篷,兜帽上镶嵌着浅灰的风毛,衬得你面色如玉,唇染薄红。
我小心翼翼扶着你的手臂,唯恐你下玉阶时摔了自己:“留神。”
你拨弄着手炉盖上的乌金流苏,淡笑道:“不妨事。月份不大,走起来还轻巧。”
你我甚少这般和谐相对,闲话家常。如今你肯与我如此,到底是借了这孩子的光。
你不中意我又如何?你还惦记着寻嫣又如何?只要你肯给我个笑脸,说几句软话,我便心满意足。
路过四合水塘,你信手往里扔了朵梅花,引得锦鲤追逐而来,红白青金,相映成趣。你轻道:“你想过这孩儿的名字不曾?”
我为你紧了紧披风,信步走过去,唇贴近你的耳垂,分享这世间只与彼此有关的秘密:“若是女儿,便唤她‘戚锦钗’,若是男儿,便是‘戚慕鹤’。”
言罢,我在你掌心题了这两个名字。
你望着锦鲤,道:“都好。”
我笑道:“我知道,锦钗这名字俗气了些。一来我读书少,起不出什么好名字;二来我也喜欢这样的俗气。我呀,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3)。作为姑娘家,少不得要提起胆魄在世上闯一遭,我不想她受我一般的罪,一世颠沛流离。”
是,我不想女儿像我,太苦。锦钗二字意为富贵女儿身上的织锦与簪钗。若得女儿,我盼着要么似戚寻嫣,沉稳正直,不卑不亢,未经世事磋磨,满心美好顺遂;要么似海棠春,活得潇洒而热烈,不怕她碌碌无为,不怕她离经叛道。
你坐在阳雕童子摘桃石墩上,眉间有散不去的愁绪:“眼下世道离乱,要无灾无难到公卿,何其难。”
你说得对。如今这世道,穷苦女子命如草芥,富贵女子要么醉于声色,要么眼睁睁看着天下将颓,无力回天。
而我是长帝姬的鹰犬,搅动风云的手,岂不是也有我一分力?
我身边即将有娇夫幼子,责任重大。我当真要继续让天下变作地狱,使其中黎民苦苦煎熬?
你见我沉思良久,便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握住你的右手,吻在指尖:“你会让你我的孩儿一世平安,你信我。”
你只任我吻着,既不推拒,也不迎合。我知道,你并不信我。
你赏玩一会儿锦鲤,不时撕碎干饵喂鱼,锦鲤竞相追逐,好不热闹:“那海家姑娘性子孤拐,旁人豢猫养狗,她养鼠儿。”
我俯身,将下巴贴在你肩头,笑道:“我见了,她那老鼠喂的,一个个比奶猫还要大!男儿家都怕鼠儿虫儿的,我看也没有公子哥敢嫁给她。”
你将我从你肩头拨开,淡淡道:“谁说的?我宁肯嫁给她,也不嫁给你。”
我无耻地将手伸到你衣裳里,在腰窝上揉了揉:“鹤郎再说一次,宁肯嫁给谁?”
你有些酥痒,便挣扎起来。岂料不曾挣开我,反而翻滚到我怀中。我扬唇一笑,将你横抱起来,往白梅深处走去。
我忽然想起,你我初见之时,也是这样满园白梅彻骨香。
我笑道:“养老鼠算什么,我那师姐,比她还狠。什么蛇蝎虫蚁没养过?连她自己都不是人养大的。”
你微微抬眉:“什么?”
我淡淡解释道:“鬼姬的娘亲早亡,她爹把她扔到苗疆竹林里,预备喂了虎豹。她却被一只白蟒蛇捡走,这般养到大。”
片刻后,我叹道:“都说禽兽无情,畜生无义。可我看来,有些兽类,比人有情有义多了。”
第25章 徐鹤之
金桂仲秋,襟袖微寒。
见我整日在房内闲也无事,松烟入墨便劝我出门上香,为腹中的孩子祈福。鄞都贵夫常去的寺庙唤作“南音阁”,传闻此处香火隆盛,最为灵验。
松烟喜滋滋为我收拾进香要带的物什:“郎君,若要给小主子祈福,要带一样小主子的东西,这样菩萨才记得住啊。”
我思忖片刻,信手启开案上的红木雕花铜锁箱笼,雪然给孩子做的虎头帽赫然出现在眼前。我示意松烟将它捎上:“就这个吧?”
松烟含笑应了,取出虎头帽。骤然一抹金灿灿刺了我的眼眸。
是寻嫣赠给我的金镯。
入墨轻道:“郎君……”
我满心愧疚,说不出是甚么酸涩滋味。寻嫣是这世上我最对不住的人,也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我缓缓取了那金镯,贴在自己胸口,对松烟与入墨说:“走罢。”
丫鬟备的是一顶花梨木海水纹轿子,四角坠着青玉流苏,甚是精巧。我上了轿,由四个轿妇抬着往南走去,松烟、入墨并两个粗使小厮跟在轿旁,手挎食盒,盒中收着我贴身的梯己(1)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