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南音阁,不得不路过污水横流南城岗子。我素来听闻,南城岗子是一处人间地狱,住在此处的都是鄞都最穷苦之人。
一入此地界,我双耳便充满糟乱之音,哭喊吵闹,不绝于耳。忽听到一声尖利的哭喊声,仿佛绝望到极致:“军娘给老身做主啊!”
我撩开轿帘,只见一个浑身褴褛的老郎君抱着禁军的腿,且哭且喊:“啊!老身就这么一个女儿,前年被抓去当兵,就这么音信全无!这两年,老身是靠讨饭活下来的!”
禁军一脚把他踹出二尺远:“老畜生,别耽误奶奶我守城!你家姑娘当兵,与我们金吾卫什么干系?!”
老郎君挣扎着扑过去,喉中嘶哑如鸦鸣,令人不忍卒闻:“老身要告!告官!呜呜呜……我要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啊!”
禁军嗤笑道:“你不孝敬‘炭敬(2)’,大理寺理你的状子,便是闹鬼了!”那老郎君仍旧在哭,满面烟土色,自是断肠人。
我大为怜悯,自袖中摸出一个小金龟,隔着轿帘递给松烟:“给那老人家。”
松烟道:“是。”
老人家收了金龟,对着我轿子的方向跪拜作揖,千恩万谢。轿子又走出一里地,竟是满目疮痍,民不聊生,南城岗子不愧是人间地狱!
灰白的尸体横陈路边,无人理会;面容冷漠的男人怀里抱着自己生下的孩童,孩童枯发上插着草标(3);街头有残疾的乞儿在讨饭,缺角的碗里只讨到了腌臜的残羹冷炙。
我能助得了一个,怎能助得了一万个!
忽然施粥的粥车到了,周围都是带刀的凌烟阁缇骑。这是圣上拨下赈灾的款银,却被层层盘剥,落到百姓口中,也只有这么一碗稀粥。
然而即便是一碗稀粥,也有游手好闲之辈来争抢,喝粥的不只是灾民,还有闲散之人。凌烟阁缇骑一时辨认不出,不知如何分发,着实头疼。
我坐在软轿中暗暗心惊,无比怜悯这朝生暮死的升斗小民。我日日衣食周全,犹有痛楚,相比之下,这些百姓岂不是比我痛楚百倍?
一时间,我的痛楚便显得矫情。我再也不敢觉得痛楚了。
到了南音阁,我跪在蒲团上点了两炷香,抬头看菩萨,只觉得无奈。菩萨慈眉善目,普度众生,怎么普度不得城南岗子那些百姓,任由它们受苦?
我受困闺阁,也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府邸里的珍玩宝器不能给出去,因为那是你的俸禄。我不能慷他人之慨。我攒的金银细软也十分有限,救不了几个人。
我走出南音阁时,雨越下越大,渭流满地。
松烟手忙脚乱地用手给我遮雨:“怎么办呢?郎君有身孕,郎君不能淋雨啊!”
入墨提议道:“咱们先回南音阁?不能在这里傻站着!谁让你不带伞的!”
忽然,一柄伞为我遮住了奔流不止的落雨,天地间登时清爽起来。我心想,是不是你来了?
一回首,为我撑伞的人却不是你,而是多日不见的寻嫣。
寻嫣向我温柔一笑,雨雾蒙蒙里,她红唇艳如牡丹:“你若是被淋湿了,我可是要心疼的。”
只见寻嫣穿着凤仙紫妆花九色鹿纹斜襟长袄,下配月白乱针绣暗纹马面裙,颈上环着一只翡翠珠银璎珞。她梳了抛家髻,发间只以银蝶珠花点缀,髻上最高处斜插一支深紫飞鸾缠花簪。
雨中不期而遇,仿佛眼前凭空出现一副仙姑图。
我迟疑道:“戚大小姐……来南音阁做什么?”
寻嫣眉眼微微动容:“上香。”
她的手很稳当,紧握着檀红面的油纸伞,为我遮风挡雨。我一时有落泪的冲动,不敢看她的眉眼。
寻嫣的目光落在我微隆的肚腹上,她亦沉吟道:“孩子三个月了吗?”
我不能久立,否则腰肢酸软,身子不妥。我以左手扶住后腰,艰难地点头。是,孩子在腹中已有三个多月了,这是我和你的孩子,与她无关。
寻嫣寒声道:“为什么?”
她向来温柔和顺,甚少有这般疾言厉色地诘问。清媚眼眸里映出我的身影,我与她久久相对,久久无言。
为什么?我给不了她答案。
寻嫣弯月似的远山黛眉间有一痕金箔贝母花钿,她眼角晕染了晚霞色,越发衬得秋波含水,琉璃光转。寻嫣朱唇轻启,问我:“郎君,你爱过我吗?”
我沉吟须臾,抬眸望着她的眉眼,诚恳道:“喜欢过。”
这种情愫只是喜欢,谈不上爱。喜欢之余,更多的是感激。这些日子以来,我对你和她的感情都在变化,不知不觉,竟更倾向于你一点了。
寻嫣迫不及待往前走了一步,几抹燕子泥溅在她的雪白长靴上。我随着她的动作,不由自主后退一步,怯怯道:“小姐止步。”
我既与她再无将来,便得彻底斩断此情。我将金镯从怀中取出,递还给她:“鹤之辜负戚大小姐深情,无缘婚配。来日……盼望小姐早日觅得贤郎,百年好合。”
寻嫣叹道:“全鄞都皆笑话我戚寻嫣被庶妹抢了心上人,笑我技不如人,争不过她,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如今看来,我……我的确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也不来接,我便擎在空中,任金镯斜落上几滴微雨,沁着彻骨的寒凉。
我轻道:“奈何菩萨不赐福,你我之间,没有姻缘。”
寻嫣不忍我久久擎着,静立须臾后收下那金镯,绕在腕上,又凑成一对。
此时雨说停便停了,好生儿戏。我与寻嫣辞别,她眼睁睁看我走远,檀红纸伞仍旧撑在身前,仿佛我还在原地。
一滴眼泪,划过我的面颊。
入墨用洒花绢帕为我拭泪:“郎君怎么哭了?”
我微微抬首,望着晴山蓝色的天色,低声叹道:“你看,我错过了一个这么好、这么好的姑娘。”
入墨小声儿宽慰道:“无妨,还有戚二小姐疼您呢。怀着身孕,不能哭的,莫伤了孩子。”
穿皂青短打的轿妇压了轿,我扶腰上去,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轿子晃悠悠走远了,又回到了南城岗子。
我忽听到丫鬟的呼唤声:“五品千户高媛打马过街,闲杂人等避让——”
微微撩开轿帘一看,却是寻嫣上完了香,策马回府。她骑着一匹雪白大宛马,高额晶目,一看便是名贵马种。身后的丫鬟烟罗、琼枝则骑着褐马,跟随其后。
见众生穷苦,寻嫣并不似我等小儿郎般怜悯落泪,仍旧气定神闲,想必是见得惯了。
她路过施粥的棚车,勒马止行。凌烟阁当差的小旗(4)、总旗们连忙卸刀行礼:“属下见过戚高媛!”
因上香之故,唯恐冲撞的菩萨,寻嫣不曾佩刀,看起来像是个锦绣堆起来的富贵小姐,身上不见丝毫戾气。她从琼枝手里接过白玉柄六合葵纹团扇,摇在身前:“这是怎么了?”
此处职位最高者乃是一位百户,她赔笑道:“属下等无能,办不好差事,罔顾圣上重托。这、这分辨不出谁是真的灾民,谁是来打秋风的混子,愁人得很!”
一群浑身灰尘的讨饭着举着碗,男女老少皆有,围着粥棚,口称“请差娘赏口吃的罢”。灾民里不乏孤弱之辈,面色蜡黄,即将要饿死。
每耽误半个时辰不施粥,便有许多举着碗碟的灾民饿死在路边,瘦骨嶙峋的身子被野狗叼走。
寻嫣沉吟片刻,以折扇取了半捧灰尘,洒在粥罐里!
百户惊道:“这——高媛这是做什么?此乃圣上拨下的粳稻啊!”
寻嫣娓娓道来,鸾钗垂下的白玛瑙流苏沙沙打在她耳廓:“人真正饿极之时,观音土都吃得下,何况是掺了沙尘的粥!但厚着脸皮来打秋风的混子未必吃得下,你令人瞧着,吃得下的是灾民,吃不下的都在滥竽充数。把那滥竽充数的都打一顿板子,她们便再也不敢来了!”
百户登时对寻嫣佩服得五体投地,从地上抓起几把尘土,洒在每一个粥罐内。她随后开了封条施粥,灾民一拥而上,以此法子,果真辨得出真假。
寻嫣望着狼吞虎咽的灾民,不知在想什么:“张百户,你说,流民吃不上饭,活不下去,怨的了谁呢?”
百户不明这高媛言中深意,随口道:“回高媛,依属下看哪,怨天!天不恩赐,这都是命啊!”
几个总旗各自含糊其辞,将此事糊弄过去。谁也不敢说此事怨上位者,妄议皇族,可是杀头之罪。
寻嫣美目深邃,字字珠玑:“他们食不果腹,活得犬彘不如,不怨天,不怨地,而是怨我们坐在朝堂上的每一个人!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5),可为君者不能只受万民供奉,更得为百姓谋太平!天地不仁,则朝廷必须仁爱,否则诸多百姓如何有安身之所?”
第26章 戚寻筝
下朝后,我暂不江湖庙堂上搅动风云,闲来无事,便像个贤惠小郎君一样在庖厨中洗手作羹汤,让你尝个新鲜。
在这世上,尝过我做的膳馔的,只有两个与我亲近的男人,一个是父亲,一个是你。
我挽起琵琶袖,将砂锅里的佛跳墙盛在瓷盏里,汤汁呈姜黄色,鲜香醇厚。佛跳墙旁边,则摆着四道正菜,茴香鸳鸯肉、腊鸡合蒸、碧螺虾仁、芙蓉蟹斗。
几个下属提刀踏入厨房,见我做出这四菜一汤,都愣在原地,瞠目结舌:“高、高媛……这是你做的?”
姚品岚惊道:“天爷啊,鄞都最巧手的厨郎,都比不上您的菜呀!这色香味俱全……”
鬼姬也道,我这双手,恐怕是天下最灵巧的手。当年师娘把制作人皮傀儡的技艺传给十余个精锐弟子,除了我,谁都学不会制作人皮傀儡。
我拭了手,令丫鬟将这些菜色都给你送过去:“端去卧房,请主君尝。”
几个丫鬟将菜肴收在酸枣枝食盒中,行礼后退下。江浸月叹道:“旁的高媛小姐个个儿三夫四郎,情字风流,怎么您只宠着仙鹤公子,连公马都不骑?”
我淡笑道:“并非是我心疼他,实在是本媛自小看遍男欢女爱的丑陋,这天下旁的男人,本媛觉得恶心,见都不愿见,何况是骑?”
江浸月迟疑道:“天下之大,独他不同?”
我抿一抿唇上胭脂:“独他不同。”
须臾,我循到卧房见你。拂开鱼师青(1)暗绣云采的锦帘,只见你手执一卷书,斜倚在梅花琐窗前。窗外雪色曦光落在你面孔上,衬得肌肤浮上一层潋滟,无暇无缺。
八仙桌上正摆着我亲手做的膳馔。
我轻声道:“为妻做的,郎君可还满意?”
你还是有些怕我,见我走近,情不自禁握紧了书页。你道:“寻筝?你怎么来了?”
我坐在你对面,探首吻一吻你唇角。
你优雅地用银筷拨一拨膳馔,未尝先怔。鸳鸯肉上、碧螺肉上、虾仁上、蟹斗上……都被我精细地镌刻了一出一出折子戏,刻的是你常看的《西厢记》。
你惊道:“这……是你做的吗?在食材的方寸之间刻戏?你……”
我撑着额角,道:“你喜欢《西厢记》,我知道。”
当年我与鬼姬在苗蜀对战楼兰叛军,二人相隔甚远,唯恐书信被截,我便在食材上镌刻军情,与鬼姬暗中传信,决胜于千里之外。
你难得一笑:“这么精致,我倒舍不得吃了。”
我拢住暗青妆花织金琵琶袖,给你夹了一筷蟹斗,这蟹斗上刻的正是崔、张二人相会那一幕:“你撇下半天风韵,我拾得万种思量(2)。”
你细嚼慢咽,将蟹斗咽下,又轻抚小腹:“你何必如此讨我欢喜?是因为我怀着你的孩子?”
我摇头,以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百般讨你欢心,你不知道为什么吗?我的心意,都刻在这膳馔里了。”
今日我吻你之时,你不曾躲我,你我唇齿相贴,舌尖深探,风月情浓,我自是欢喜。我以为,你也逐渐地爱上我了。
我一时得意忘形,却是忘了,你我之间,横亘着一个戚寻嫣。
这日我回府时,丫鬟说你去城南的南音阁上香了。过了少顷,天落起雨来。我想要令丫鬟去给你送伞,又唯恐她的马脚程不快,淋到了你。
我配上新制成的玄铁机械翅膀,指尖按动肚脐上的机关,翅膀骤然腾飞而起,我像是一只巨大的蝙蝠,盘旋于鄞都烟青色的上空。
这玄铁机械翅膀本是我研制出来,为了夜里杀人于无形的。我从未想到,第一回 用它,是为给心爱的郎君送伞。
我落在晨钟暮鼓的南音阁檐角,再次触动机关,翅膀在我身后收起。
我看到了你。
你立在戚寻嫣的伞下。
她比你高出许多,身材挺拔,她撑一柄檀红的伞,为你遮风挡雨。
她问你:“郎君,你爱过我吗?”
你神色动容,抬眼看她:“喜欢过。”
这一刻,我满心的温柔化作戾气,眸子红如地狱修罗的眼。我双拳握的紧绷,只想冲下去与接近你的戚寻嫣战个三百回合。
原本想要为你从良人间的心也熄灭了,我偏要和往日一般,让这世上的人尝一尝我的痛楚!
细雨沾湿了我的青丝,我立在原地,仿佛雕塑。等雨停了,你上轿而归,我都不曾动上分毫。
手中的紫藤萝银边纸伞被我用内力化作齑粉,纷纷扬扬落下。
我终究不曾冲下去与戚寻嫣缠斗,我害怕像上回一般,惊吓了你。
城外草木深。我与鬼姬坐在一棵菩提树下饮酒,我指着地图道:“我的人已到楼兰边境。奈何‘沙蛇’行踪诡谲,要打探出起蛇鼠洞穴,恐怕还需要些时日。等将她们一网打尽,就都杀了,祭师娘为天下受的苦!”
鬼姬撑着一柄只有伞骨的伞,伞骨嶙峋,颇有阴森之意。她亲厚地接过我手中的酒壶:“先不说楼兰‘沙蛇’,妹子,你这是怎么了?”
因鬼姬行走江湖这些年,夜半出没,显出原形,都是一袭雪白的一群,配上这只有伞骨的怪伞,形容诡异。所以江湖上素有传闻:“寤寐三更,骨伞霜衣;鬼姬一出,白骨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