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有人猜测,她这柄怪伞的伞骨,是以人骨做成。
我知道,这传闻并不真。她的伞是用养大她的白蛇之骨铸成,为的是时时刻刻与她“娘亲”在一起,永不分离。
我恨声道:“我要杀了戚寻嫣,再把徐鹤之关起来,日日只能见我!日日只能对着我!”
鬼姬妩媚的眼眸泛出诡魅的光:“如今棋盘上局势动荡,牵一发而动全身。戚寻嫣不可杀,不能杀。”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颇有落寞:“师姐,其实我既看不起她,又嫉妒她。”
鬼姬摘下尖锐的银护甲,顺了顺我耳侧碎发,轻声道:“我都知道。”
这个她,是寻嫣。
我看不起寻嫣是真的,眼看大顺朝已是强弩之末,她不为自己寻退路,一味跟着不学无术的老皇帝,妄图以自身的“忠君”拯救天下,愚不可及。
也许她也为自己寻好了退路?毕竟在那一场刺杀里,她与我一样作壁上观。
我以为自己完完全全看透了她,结果并非如此。兴许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她有着与我一样的隐秘与复杂。
我嫉妒她也是真的。同样是戚香鲤的骨血,她众星捧月,受尽器重长大;我却流落荒野,受尽折辱长大。命运何其不公。
她活在光明里,读圣贤,入朝堂,谈笑有鸿儒,往来皆权贵。我活在苗蜀最动乱最黑暗的角落里,被炼成地狱里的杀神。
我嫉妒她的纯善、正直、温柔与坦荡,这些性情的养成,都是要本钱的。她自小便发誓此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我也嫉妒她的无忧无虑,嫉妒她未经风霜璀璨的心。
我想,倘若她与我一样饱经风霜,一定也想捎带全天下的生灵降入修罗地狱。
鬼姬笑得妩媚而天真,柔软的青丝拂在唇上:“杀不得戚寻嫣,不如杀了仙鹤公子,这样他就永远是你的了。你若动不了手,师姐帮你便是。”
我登时将酒搁在石上,冷道:“你敢。”
鬼姬点一点我眉心,笑意更浓:“你看你,一点儿也开不起玩笑。”
我望着荒寒的圆月道:“他怀了我的子嗣,足有三个月。”
鬼姬一怔,隐含薄怒:“你竟弄出个子嗣来?!”
我斜靠青石,饮酒道:“我要他心甘情愿跟了我,只有让他怀上我的孩子。”
“你疯了!”鬼姬握住我肩头,指尖刺入我们一起纹的玄毒蝎,“此来鄞都,你我皆是提着脑袋过日子!你竟给我成了个家!你有了牵挂,怎么出生入死?!怎么毁灭大顺?!怎么对得起师娘?!”
风吹起我松散的青丝,我定定望着碎银一样的月华:“师姐你忘了,当年师娘亲口说,希望我们如寻常女子一般娶夫生子,安乐一世?”
鬼姬讽刺道:“师娘还说要护着你我一辈子!结果呢?结果眼下四海动荡,你我沦为朝廷鹰犬!既然世道乌糟,我们便毁了这天下,谁都别想好过!你动摇了?!”
师姐说的不错,我动摇了。
从前我活在黑暗里,羯磨其中,不得解脱,也不愿解脱。眼下因为你的出现,我见到了救赎的光。其实信仰黑暗与信仰光明一样,都有各自的道路,都有各自的终章。
可怕的是流转在黑与白之间,譬如眼下的我。不得救赎,不得解脱。
我本降生于鬼狱,却又因你爱上人间。
师姐怒不可遏,反手给了我一耳光:“戚寻筝,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被打的是我,她反而心疼得落泪。晶莹的眼泪划过她常年伪装的面颊,鬼姬叹道:“你为何动摇?因为那个徐鹤之吗?是他迷惑了你!你想想在阿塔瑟手里受苦的师娘,想想养大我们的浮戮门!”
我骤然抬眼:“师姐,毁掉这一切的是是楼兰沙蛇,并非大顺朝的无辜百姓!”
师姐冷笑:“你如今倒是伪善起来了!可莫忘了在封烟关斩杀三千楼兰兵士的是谁!朝堂之上纵横弄权的又是谁!你发一封密函,便有无数人命丧于无形之中!戚寻筝,你配爱人吗?”
我缓缓抱住自己的膝弯儿,望着虚无缥缈的远处,我处在黑暗与光明的之间,我不配生,也不配死,不可进,也不可退。
我又看向师姐,沉声道:“我不配爱人,因为我从不知道情为何物,从未尊重过他的想法,只知强取豪夺与占为己有。在他眼中,我不配为人。”
这时我方意识到,从一开始,我便不能逼你从我。
我不该在凌烟阁偷那一夜之欢,强占你的身子。
倘若我像嫡姐一般,缓缓地接近你,渐渐地对你好,也许你不会爱上我,但至少你会像感激她似的感激我。奈何世事无常,人间从不曾给我循序渐进的机会。
是我错了。
第27章 徐鹤之
近日宫中梅园的绿萼梅开了,舅舅颇为欢喜,便下了帖子,邀我入宫赏梅,顺道陪他说话。我知道,其实舅舅并不喜欢凌霜傲雪的绿萼梅,他觉得太过清寒,不如牡丹花团锦簇。
他自谑,冬日赏梅,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一顶青帷圆轿将我抬入宫墙中,绕过琳琅宫,便是麒麟台,再绕过麒麟台,便是垇鹿苑,权贵女子最喜在此围猎击鞠,摆酒宴饮。
我想要看垇鹿苑的景色,却不敢掀开轿帘。我唯恐与权贵女子撞上,坏了我原本就使人津津乐道的声誉。
《男德》中写,男子成亲之后,不得随意面见外女,否则有损夫德。你我虽未成亲,可我腹中是有骨肉的,我不得不为它想。
我正阖目小憩,忽听闻一声清脆,响入耳中,登时睡意皆无。前来接我的小厮福恩喊道:“放肆!”
随后我便听到两个女子肆意谑笑的声音,像是昆山玉碎那般动听。
“你别跑!我今天非弄死你!是你在我的策论上画乌龟的!”
“你来抓我呀!哈哈哈!来呀小美人儿!”
“海棠春,你有那个大病!”
我抬指掀了轿帘,只见追逐打闹放声而笑的是海棠春与冷画屏,一个身穿玛瑙红,一个身穿琉璃碧,皆与细雪梅枝相映成趣。
海棠春玛瑙红的薄斗篷绣着锦鲤戏莲,她笑出圆圆的酒窝,叠云髻上插了一支水盈盈的碧玺桂花双股钗,映得眼眸晶亮。
冷画屏则在蟒缎海纹长袄外披了件兔毛边琉璃碧比甲御寒,梳着凌虚髻,只斜插两支乳烟白木兰单簪,额间点着贝母,仙气甚浓。
冷画屏怒道:“你唐突了人家徐公子,还不赔礼!”
海棠春一壁躲,一壁笑:“明明是你唐突的,与我什么相干!”
我垂眸一看,只见另一支碧玺桂花双股钗落在轿前,沾了些许雪星,想来是方才二人玩闹时,落在我轿前的。
冷画屏毫不客气地扼住海棠春脖颈,把她压在红墙上,居高临下道:“我今天就要弄死你。”
海棠春高声喊道:“来人呐!救命啊!快来看呐,冷编修要杀我呀!有没有人管?有没有人管啊!”
冷画屏气道:“你要不要脸?”
海棠春微微一笑:“不要。”
趁冷画屏迟疑时,海棠春机智地推开她,像撒欢的狗子一样跑远了,她暖烘烘的斗篷里还藏着肥肥的小老鼠。冷画屏气结,却又不好去追,只得上前三步,十分有淑女风度地向我赔礼:“在下唐突了徐公子,实在不妥,在此致歉了。”
她顺势将那一支碧玺桂花钗捡起,阳光透过鹅黄花瓣上,又落在她常年握笔的修长玉指上,二者皆晶莹剔透。
我摇头道无妨,福恩遮住轿帘,圆轿继续往梅园走去。我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她们的笑言戏谑,妙语连珠,肆无忌惮。
这一切皆与我无关。自幼学究教导,身为男子,须卑弱温柔,行止有度,不可失仪,不得失礼。我一辈子都不曾这么跑过、笑过。
不说男子,寻常女子也不会这般放肆。这偌大的鄞都里,海家姑娘便像个异类,人人都嫌她纨绔荒唐,却又抢着陪在她身边,兴许是因为,陪着她,便能被她逗得笑口常开。
人活在世,难得笑口常开。
到了梅园,便见舅舅穿一袭连珠葡萄妆花广袖袍,发束金丝麒麟滚珠冠,横插一支颇长的卷云金簪。见我来了,舅舅笑唤道:“鹤之!”
福满堆笑道:“奴才说郎君快到了,无需去催,这不就来了?”
舅舅让我坐在一旁的芙蓉榻上,嘱咐道:“松烟这蹄子不懂事,都不给你多穿点!快,给公子拿个手炉,要热的!鹤之这肚子有三个来月了罢?哎,胎稳了,舅舅才放心。”
我笑道:“不妨事,我不冷。”舅舅却硬生生给我披上宋锦(1)织成的品红西番莲软枕,倔强道:“你不冷,孩子也冷。”
舅舅这样疼惜我,我自然感动。他是唯一不嫌弃我的长辈了。只可惜他是男儿,不得在大事上为我做主。
舅舅搁下手里拢的浅紫锦缎手炉,张扬刻薄的凤眼里有几分落寞:“哎,本宫这一辈子,最憾之事,便是没能给妻主留下一缕胎息。哼,不是本宫说浪话,妻主这样宠我,倘若本宫生下个帝姬,储姬的位置便落不到那傻丫头身上了!”
我有些担忧:“舅舅,休说这个,隔墙有耳。”
舅舅宠冠后宫,如何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他以檀木筷拨弄着玛瑙盘儿里的糕点:“不怕!他们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妻主根本不听他们的挑唆!”
说完,舅舅小心翼翼伏在我身前,面颊贴着微微显怀的肚腹,我想起他今生与子嗣无缘,心里一阵可惜。
舅舅对元甍帝一片真心,自然盼着诞下她的孩子。
这些年,他身后没有家族,膝下没有帝姬,却骄纵嚣张,只图眼前痛快。
想必是因为,他只有帝宠这个筹码,也只能图眼前痛快。
我轻声道:“孩子还小,还不会动。”
舅舅摘下名贵的孔雀翠戒指,轻抚我的腰身:“肚子这么圆,定是个姑娘!”
我剥了佛手枇杷,装在细瓷船碟里递给他:“您调养调养身子,多看看太医,未必这辈子便不能生了。”
舅舅黯然道:“你用不着宽慰我,那贱人表面与我哥哥弟弟叫的亲热,暗地里却下了死手,我这肚子,便是毁了。”
我二人正说着闺房闲话,远处忽有一抹玄红的高大身影踏雪而来,正是元甍帝赵嘉宁。她梳着家常的牡丹髻,顶纯金花树冠,两侧各有三扇博鬓(2),无比华贵。
狸奴提着灯跟在后头,笑道:“陛下小心,雪天路滑,摔了您的贵体可怎么好。”
她声音嘶哑,如此谄媚而笑,越发古怪可怖。
我跪地行礼,赵嘉宁也不看我,只随口令我起身。她撩袍坐在舅舅身边,笑道:“六郎真会享受,雪日赏梅,烹茶清谈,倒是自在。”
舅舅伏在九五之尊的膝头,闲闲笑道:“妻主怎么来了?赵弟弟伺候的不好吗?臣侍这里庙小,容不下妻主这尊大佛。”
赵嘉宁旁若无人刮一刮他的鼻尖,调笑道:“朕不过去赵持正那里一夜,你便吃了酸醋,古人说,唯男子与小人难养也,当真不假。”
我含笑饮一口木樨茶,舅舅在陛下跟前根本不似三十余岁的男子,倒像任性的顽童。
赵嘉宁已老,鬓边微有银霜,却油嘴滑舌地惯会哄劝男人。她抱住舅舅的腰肢,笑道:“你侄子还在呢,当着侄子的面吃酸醋,也不怕人家看你这当舅舅的笑话。”
舅舅偏过头:“哼。”
赵嘉宁哄道:“朕这次来,是给你带了好东西。算是妻主给你赔礼,如何?”
言罢,狸奴拍一拍鹿尾拂尘,便有一排缁衣宦娘垂首捧物而来,精致的金丝梨木托盘里满是五颜六色的吴陵缎,花纹精美,令人目不暇接。
天下锦缎中,以吴陵缎最为珍贵。这一叠一叠的吴陵缎悉数加来,恐怕要价值连城了。
赵嘉宁于锦榻上盘膝而坐,转动着翡翠扳指,对他道:“喜不喜欢?”
狸奴甩一甩拂尘,谄笑道:“贵君千岁哟,这可是陛下亲自去内务府给您选的。要奴才说,阖宫里论恩宠,谁比得上您呐。”
舅舅似笑非笑地伸了个懒腰,潇洒地一扯袍角,往前走去,似在细赏吴陵缎。他取一匹釉红的缎子,骤然以金钗划碎。
裂锦之音颇为清冽——
损坏御赐之物,乃是大不敬之最。我唯恐陛下动气,连忙跪下:“陛下息怒!舅舅!你这是做什么?”
福恩、福满将我搀扶起来,低声道:“郎君不知道,我们千岁时常这样闹呢,陛下不会生气的。”
舅舅轻咬金钗,眉眼中有猫儿一般的狡黠:“臣侍呀,最喜欢听缎子碎裂的声音。”
赵嘉宁果真不曾动气,只是笑道:“是朕宠坏了你。”
舅舅又扯过一匹象牙白的吴陵缎,再以金簪扯碎,赵嘉宁含笑而看,像是看自己宠爱的猫儿撕咬绣球似的。唯独我听那声响,自觉心惊肉跳。
我想起南城岗子的流民,衣不蔽体,食不饱腹,连一口薄粥都求而不得。而舅舅却仗着君王的宠爱,撕扯价值连城的吴陵缎取乐。
我轻声劝道:“别撕了……这些可都是银子。”
舅舅却笑道:“这有什么?我撕了一筐,还有下一筐呢!千金难买我欢喜!”
赵嘉宁扶一扶游龙戏凤的博鬓,含笑道:“鹤之不必说了,你舅舅喜欢,便由他去!”
狸奴最是体察君王之意,她令两个小宦娘拿了剪刀,在梅花枝前不停剪烂华美的锦缎,使之变为碎缕。这一声声泠泠裂音,仿佛是敲打在我心头。
待几捧吴陵缎皆被撕碎,舅舅这才展颜而笑,他这一笑,万般风流,怪道多年圣宠不衰。
赵嘉宁将舅舅拥入怀中:“如何?六郎不生朕的气了罢?”
舅舅却不言语,抬头吻一口陛下的耳垂儿。
赵嘉宁大为开怀:“皆说千金买一笑,当真不假!朕今日也算是千金换美人一笑了。”
眼前帝王与宠君正柔情蜜意,耳鬓厮磨,好一副梅花伉俪图。地位显赫的宦娘狸奴弓着身子立在不远处,她没有头发,五官丑陋,筋骨纠结,一眼望过去,我很难把她当做女人。分明烧毁的面孔上看不清表情,无端令人觉得,她的谦卑里面,包裹着狰狞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