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蝶静默了很久,轻轻叫他:“杨嘉一。”
“我在。”
“我说过,我会死,我要死了。”
可能是因为今天一天都是精神紧绷的状态,加上两人对话或多或少都有些沉重,她说他听,他说她听。很难得如此,就像闲话唠家常。
杨嘉一郑重道:“我不怕。我很想很想,让你快乐、开心、无忧无虑。”
胡蝶缓缓摇头,意在拒绝:“你还小,你以后会是什么样,谁也不知道。你或许会成为一名音乐制作人,就和陈子卫一样,做很多很多家喻户晓的歌;
或许会成为一名计算机大拿,没事干就制作游戏,实在不行还可以修修电脑,你正是要肆意妄为的年纪,不要辜负自己。”
杨嘉一从口袋里拿出今天匆忙到货的戒指,慢慢放在胡蝶手心。
“我这几天一直在接陈子卫给我派的私单,我多做了几首曲子,攒了点钱买下了这个。”
杨嘉一没有帮胡蝶带上,只是戳戳躺在胡蝶手掌的戒指,“这枚戒指叫蝴蝶之约,我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了。”
胡蝶敛目,心脏某一角开始悄悄龟裂。
“我知道你有意封闭自己的心。封如白和你在一起过,但你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你的名,从那个时候起你就关押住自己的心,让自己沉溺,让自己和死海同流合污。”
“可我想成为你的船,载你渡海。”
“我不想让你孤独的离开。”
胡蝶捏起戒指,轻声问杨嘉一:“你后悔吗?”
“不后悔。”
“我还没问你后悔了什么。”
“我知道你会问什么,我对你的回答只有一个。”杨嘉一捏住她的另一只手搓搓,“从我遇见你之后的每一分、每一妙,我都不后悔。”
杨嘉一低着头,声音莫名有些哽咽,“你是上天,送给我迟到的礼物。”
第16章 、祈愿有时(1)
16
“睡吧。”杨嘉一垂下脑袋,毫无底气地笑了一声,轻悄地拍拍胡蝶的手背,“我陪你。”
在这一瞬,他说完了所有的心底话,至于结果是什么样子,他也不再去想了。
胡蝶任由他把床铺铺好,折回门口关掉病房的灯。床头独留一盏上次他捎来的迷你夜灯。在朦朦黑夜里,散发着微不足道的光亮。
他坐在床边的小软凳上,轻缓地给她的手擦药。兴许是下午自我挣扎得太厉害,手掌外侧被划伤,挺长一道口子,杨嘉一抱她回来之后就发现。
胡蝶轻轻抽了一下自己的手,杨嘉一看过去,略有一丝抚慰的意思:“马上就好,我再给你吹吹。”
话落,他还真的慢慢吹着上药。
胡蝶合上眼,手上冰凉的感觉时刻提醒着杨嘉一的存在。
“杨嘉一。”她叫他。
“我在。”
也不知道为什么,杨嘉一每次说“我在”,胡蝶都会有种很安心的错觉。或许在这一刻,才有活着的真实感。
她叫他应,他从不落空她的话。
胡蝶又沉默了很久,想了半天应该怎么开口。她想放纵自己的活,活过最后这几月。
杨嘉一给她涂好药,又轻轻捏在她的手腕上,防止她收回手将药水蹭在被子上。
杨嘉一说:“如果不想说可以…先睡觉。”
胡蝶动动手指,没有抽回手,反而是在杨嘉一手掌心轻轻挠了挠。
“我想去S省了。”她的眼睛亮晶晶,被窗外鳞次栉比的大厦光亮晃着,就像盛了两汪清潭。
杨嘉一脑袋宕机了一瞬,有些懵:“S…S省?”
“对呀,”胡蝶拽了拽他的手指指骨,“这事儿不是你先提出来的?”
杨嘉一心脏砰砰作响:“我,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胡蝶没忍住笑出声:“你不和我一起,还想让谁和我一起?”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杨嘉一手足无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胡蝶依旧拽着他的手指,他也不能跑到楼道里冷静。
他不是小孩子,早已经过了将话说敞亮、顶破天的年纪。胡蝶这一句话代表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我自己一个人去也行,唯一不好的就是死路上也没人收尸。”
“不许乱说。”杨嘉一猛地起身,用指尖摁上她的嘴巴,“快进年关,不能瞎说话。”
胡蝶嘴角噙着笑,将将憋不住:“这么迷信呐?”
杨嘉一横过来一眼,她倒也闭口不言。
“明天还要抽血?”杨嘉一看见她胳膊肘内侧的针后贴,惯性问了问。
胡蝶嗯了声:“后天才会进药化疗。”
“那明天想吃什么?”杨嘉一扯开话题。
胡蝶认真地琢磨:“那就…黑米粥和小烧饼。”
“好。”
“你有计划吗?”胡蝶开口,“去S省的计划。”
杨嘉一颔首,“有。”
“那你给我讲讲?”胡蝶提起兴趣,“我对S省的所有印象都是来自网络媒体和纸质书籍。”
“不早了,先睡觉?不然明天扎针会晕倒。”杨嘉一把胡蝶的手放进被窝里,又给她掖被角,“明天给你慢慢讲S省的游览胜地。”
“我不会晕的,我就是打不死的小强!”胡蝶眨巴眨巴眼睛,浑身上下散发着娇憨可爱,“你就讲讲呗!”
杨嘉一有点抵抗不住,只能和她商量:“那我小声讲,你躺着听,努力睡。”
胡蝶憋着笑,努力消化他的要求,“我会努力睡的,争取早点和周公会晤。”
杨嘉一拿出手机,翻到昨天才修改完成的备忘录那一页,缓声给她讲定下的路线和计划。
“上山下海,我们都可以去试试。”
“爬山?”
“对,S省有一座叫怀会山的地,登顶就能一览大好河山。和你那部武侠小说里主角最后的对决之地很像。”
“那下海呢?”胡蝶好奇。
杨嘉一划着手机屏幕,满满五页注意事项,回道:“潜水。”
“我记得你四年前,在当时连载的小说评论区里提过,很想去潜水。”杨嘉一抿抿嘴,“我问过洪主任,你的身体状况不能出国,万一有什么需要治疗的地方,国外的诊疗环境你可能不能适应。所以,我在S省周边的邟市找了一个潜水项目。”
“哇,那也很好。”胡蝶到没有那么失落,她还以为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可以去做这些事情。
“对不起。”
胡蝶侧过身体,看着杨嘉一,问道:“你有什么对不起的。”
“没能带你看最漂亮的珊瑚群。”
胡蝶将手伸出去,搭在床沿上,轻轻砸了两下,喊他:“杨嘉一。”
杨嘉一:“嗯。”
“手。”
杨嘉一将自己的手伸过去,落在胡蝶手掌上。
胡蝶慢慢捏住他的手指,进而划到他的手掌心,握住。
胡蝶说:“谢谢你。”
杨嘉一抬眼看她。
胡蝶低垂眉眼,有点想哭,眼角已经湿润,倒也没让杨嘉一看见:“谢谢你,愿意陪我走完最后的日子。”
话音落下没多久,胡蝶迷迷糊糊睡着。梦里她置身花海,遇见群飞的蝴蝶,它们在她身边环绕飞舞,有几只停留在她的指尖,恍若与她低语。
第二天一大早,杨嘉一去洪主任办公室和他商讨一些病患的注意事项。
胡蝶和杨平暮的状况不同,杨平暮的癌细胞在确诊后几乎没有怎么扩散。
而胡蝶的癌细胞开始在她的体内更新换代、吞并正常运作的细胞,扩散速度更甚。
说句不好听的,现在每次化疗都是在尽力拖延她在人世间停留的日子。
化疗用的医药都是进口特效药,比起国内常用的多了一些抑制作用。但也仅仅是抑制。不能缓解,用药后的反应也是成倍增加。
杨嘉一绕回病房的路上遇到小睿,两人一起回病房。胡蝶还在睡觉,小睿准备给她抽血。
两个人这个时候倒还是有些默契,没有叫醒胡蝶,反而是坐在沙发上静静等她睡到自然醒。
小睿放下托盘,手插进口袋里,说的话倒是开门见山:“你们…谈了?”
杨嘉一嗯了声,声音压得很低:“算是吧。”
“谈了就谈了,怎么还‘算是吧?’”小睿纳闷。
杨嘉一自己猜想:“可能她怕给我留下什么希冀,得到再失去还不如从来不曾拥有,她不愿意给我期待。”
“不觉得委屈吗?这段不清不楚的关系。”小睿看着胡蝶安静乖巧的睡颜,很难想象先前洪主任口中“孤寂一辈子”的胡蝶能有一个死心塌地的人陪在她的身边。
不过有这样一个人陪着,倒也不孤单。
杨嘉一低嘲自己一声:“怎么会委屈,她的委屈比我多。”
“我只是……有些遗憾。”杨嘉一道。
小睿看向他:“遗憾什么?”
杨嘉一不说话,摇摇头。
遗憾说出口,也改变不了既定的事实。
等到胡蝶醒来,杨嘉一先陪她洗漱,等到体力基本上恢复,才让小睿抽血。
本来杨嘉一打算让胡蝶先在医院待一会,自己做完饭再赶过来。但胡蝶不愿意,非要嚷着有东西忘记带,要和他一起。
杨嘉一对她的要求从来没有什么抵抗力,将人裹得严严实实,才和胡蝶一起坐公交回。
这个时间已经过了早高峰,早晨,没有灯火阑珊,反而在公车摇摇晃晃下、层层树荫遮蔽下,探出了另一种静谧的氛围。
安城算是一座古城,市民淳朴热情,街道上小贩的早点摊冒着热气,涌到空中又瞬间消失。
胡蝶提议:“还有三站路,我们下去走走吧?”
杨嘉一算了算路程,也不算长,胡蝶的身体可以承受,转而才点头。
两人在临近的站台下车。
“怎么突然想走路了?”
“突然发现没有和你好好走过一段路。”
“现在也不晚。”杨嘉一牵起胡蝶带着毛绒手套的手。
胡蝶也跟着道:“是啊,不晚。”
走了一条街,胡蝶对早点铺起了兴趣,对杨嘉一道:“我去买两个包子!”
“慢点。”杨嘉一在她身后跟着,胡蝶挑好,杨嘉一先掏出手机扫码付款。
“哎,就两个包子,你怎么先付了!”
杨嘉一揉揉她的头:“两个包子的钱我还是能付的。”
胡蝶撇撇嘴巴:“我不是这个意思!”
杨嘉一笑着回她:“我知道。”
胡蝶恶狠狠地啃了一口包子,不说话。
杨嘉一跟着她走,走到十字路口,被裹得毛茸茸的胡蝶停下脚步。
“小祖宗。”杨嘉一软声告饶,“还是我来带路吧。”
啃完包子,杨嘉一又拿出纸巾仔仔细细给她擦掉嘴角的油渍。
胡蝶哼哼唧唧:“你还真是哆啦A梦。”
“心甘情愿为小胡同志服务。”杨嘉一低头砰砰她的额头。
胡蝶娇娇地哼笑一声,“走吧,哪边?”
杨嘉一搂着她肩膀,将她转了个方向,“我们先往回走一截。”
胡蝶惊愕:“我走错了?”
杨嘉一摇头,笑道:“没有,只是那边有条小巷。离小区很近,而且小区里还有很多营业了很多年的小店铺,感兴趣的话,我们逛逛再回去。”
胡蝶纳闷道:“怎么你对我这么了解?我确实很喜欢去那些小巷子溜达哎。”
杨嘉一轻轻谈了她了一下脑瓜崩,佯装生气:“你的小说我都看过,包括评论区你发过的牢骚,我都看过。”
他不止看过,甚至将那些胡蝶尝尝念叨的愿望一个一个记下来。
愿望许下,终究是会实现的。
很庆幸。他看见了她的愿望。
在一段令人记忆深刻的感情里,心动是罪,是让人赔上一生的刑罚。不过这枷锁戴上,到让他尝到了心动的滋味。
胡蝶蹦蹦跳跳,抓着他的手往小巷的方向走。
杨嘉一看着她的背影,脑海中突然划过小睿问过他的一句话。
“你们才认识一月多几天,你就这么认定自己喜欢胡蝶?别是小孩意气。”
杨嘉一当时沉默了很久,他很难在那一刻组织出合适的语言回复她。
他想了很多,这个世界上,一见钟情的人那么多,相忘于江湖的更甚,闪婚的有很多,恋爱长跑十几年最后无疾而终的也不在少数。
用时间来判别一个人的真心,起点就是错误的。
他没办法用贫瘠的文字去形容自己的心,他的所作所为,皆源于心。
他想让胡蝶孤独近三十年的心开出一片芽。
他来浇水灌溉、育苗,用自己漫长的余生等下一个季节。
或许这也叫:
等下辈子。
他们相遇在一个无法挽回的时光洪流里,这个故事,仅有她和他。
杨嘉一笑笑,握紧胡蝶的手,惹得胡蝶转头看过来,诧异叫他:“杨嘉一?”
一阵风迎面吹来。
但它似乎是暖的。
杨嘉一看向她的眸子中,零星的笑意、盛不住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