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易圳自行在代薇斜后更远处坐下,一言不发。
才翻了半个小时,代薇就厌倦了看书,仍旧维持捧书的动作,嘴里却在想方设法地聊点什么:
“圳宝,庄园那么大的地方,我们为什么不盖一座水族馆呀?西泽海区鱼多,抓几条回来养着玩嘿嘿。”
对她不时冒出异想天开的想法已经见怪不怪,到底是没舍得让她得不到回应:
“养你一个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对呀!养殖耗人力,咱们搞个不会跑不吃饭的大家伙怎么样?比如建一座摩天轮!或者过山车呢?”
本来她自说自话就续航超长,易圳这一搭话,简直是小火车添柴,“嘟嘟嘟”到处跑,
“要不我们挖一个大型温泉池,不限主人和工作人员使用,大家一起洗香香泡暖暖。
“旁边的草地呢,我们去搞几个热气球回来,泡热了就上去吹吹冷风。
“你说门票钱应该怎么收比较好,我觉得………”
易圳抬膝叠腿,腕骨随意搭在膝盖上,凝视前面那个女人说到兴奋处,微微摇晃的后脑勺。
她喜欢天马行空的浪漫,多数时候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自我沉浸的样子太过可爱。
他半垂眼睑,睫毛卷敛下眸光悸动,热浪幽深藏隐。
听她喋喋不休描绘脑海里的摇摇马、棉花糖风车,还有巨型礼花筒,他完全可以随之想象出,她心里过分简单的小女孩梦想国度。
目光徐徐牵扯放长,暗匿着不可捉摸的雾色。
他的眼神曾是冷薄的纯质,如今是她。那里曾如谜语般深奥,如今由她解码。
早有人嗅觉敏锐,洞悉热烈的情爱在泄露,偏爱昭然若揭。
本该创作的是单人画像,却因画外人眉眼间的浓郁深情,被绘作者细细容纳于纸上笔下。
德仕兰一语未发,将满目杂乱无章的深切,敛束于每一笔条理,以具象化的方式完整陈述,画像单人成双。
饱满喷张的爱意,男人自己并不清楚,女人更无从察觉。
只有画纸记载得明了。
不得不说,当绘画模特是个累活,健谈如代薇都把嘴皮子啰嗦累了,甚至眯过去睡了一觉,醒来无所事事地发了会儿呆,叽里呱啦说了会儿话,还是找不到消遣,选择把杂志阅览到尾页。
最后再次入睡后许久,被易圳叫醒说该回家了。
“画作整体已经完成,我会利用在德国最后这段时间来完成后续工艺,确保离开前能交给你们。”
德仕兰先生这样告知她。
代薇靠在易圳怀里嘻笑:“哇哦,慢工出细活,老师肯定是想把我的仙女美貌表现得分毫不差。”
“抱歉,我有些好奇您收她当学生的原因。”捏住她胡说八道的嘴巴,易圳在临走前对别人开口说了第一句交流的话。
德仕兰摸了摸鼻子:“也许……她身上有锲而不舍的精神,性格开朗,思维敏捷,擅长用很多话表达自己……”
“在您看来她毫无缺点吗?”
“哦我的老天,如果非要说缺点,那一定是她的话实在太多了!”
……
代薇是一路嘀嘀咕咕反驳着他们离开的,易圳没压住嘴角,只是偏过头揉她脑袋。
从84号公路南段开始分道扬镳,易圳前去私人机坪赶往内陆出差。
他本该乘坐今天清晨的航班离开,但再忙也会为她腾出时间。这般黏人。
“这次去你的家乡,有需要带的东西告诉我。”这是他临走前最后一句话。
说到家乡,代薇渐渐显露出柔软,展臂用力地拥抱他,没有回答。
恍然发觉最近竟然很少想家,很少记起曾经十年如一日的眷恋。
是不是奢逸的生活淡化了痴妄?
是不是执念逐渐被顶替,
是不是天平在倾移。
不确定。
但安心、偏袒、宠爱,这些让人愉悦沉溺的感觉,是他已经给定的条件。
就这样下去也很好,对吗?
她竟然也开始学会掩耳盗铃,一点点上瘾,一天天下陷。
回家把自己收拾干净,管家告诉她有来自于奥地利的航空快件。
代薇飞快接过,躲回房间才打开细看。
里面是千方百计托远方好友弄来的,世界曲棍球冠军签名的球杆。
只观察过它古朴润泽的色彩,没舍得拿出来细看,估摸易圳下飞机到市内时,给他去了一个电话。
“圳宝~有没有想我呀?刚听蔺也说你们要出差好几天,临近圣诞节才回来。告诉你哦,我给你准备了平安夜礼物,你肯定喜欢。”
电话那头的网络信号似乎不太好,画面模糊,音频卡顿,代薇已经浅笑着说了许久,才传来易圳不明所以的问句:
“什么?”
“嘿嘿没什么啦,等你回来就知道了!”
她眉眼的笑意如此柔和,“圳宝,在家洋酒喝多了,想念家乡骆家巷的散装香花酒,帮我买两斤嘛。还有六关路崔记炙鸭,现烤的是吃不上了,不过他家有真空包装版,也很好吃,多买几只分给小瓷和阿淏家尝尝。”
易圳那边没什么声音,只是画面还混沌一片。
“啊对了!最有名的大闸蟹,可惜不是它们最肥美的季节,等明年我们一起回去吃。万宜肉松烧饼,你有空一定要买,新鲜出炉的边走边吃才有灵——…”
通讯质量趋于稳定,她忽然停止自说自话。
话尾未结,失了魂。
最忽视不得是男人寡凉的眼。
以及视频画面的背景,是一家灯影昏沉的老旧书店。
-
“哥哥高中以前都是在国内读的。”
“据说是高三那年认识她。”
“两个人初见,”
“好像是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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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星黛露
几乎是刹那间按下挂断键, 脑海里挥之不去,是易圳和那个人初见的景象。
代薇开始抗拒,不想明白, 到底是怎样一眼一生的求而不得, 才让他宁愿和自己弄假成真。
茫然站起身,有一点稳不住脚步。好像才刚刚开始相信, 又被告知这只是愚人的梦境。
“既然各取所需, 那我也不必抱有半分情义。”
眼风逐渐趋于冷厉,抓起一尘不染的球棍漆身, 用力摔向熊熊燃烧的炉焰。
火光被惊跃,只一瞬便恢复沉默, 将期待和甜蜜吞熔成灰。
今天是12月20号,墙上的复古挂钟正指向晚间8时56分。
*
易圳是在平安夜那天赶回德国的。
可偏偏不巧, 代薇当晚突然高烧不退,接连流感伤风一病就是七八天,等痊愈的时候别说圣诞,元旦都跨完了。
完美错过德国全年最热闹的“双旦节”,代薇当然一万个不甘心, 除去白天满庄园疯跑、晚上战况激烈以外,剩下的时间她见缝插针地就在易圳耳边算日子。
终于在女人唧唧歪歪的絮叨里, 时间一晃来到了农历年。
除夕一大早,代薇从楼上冲下来安排管家召集易圳古堡内的所有佣仆,依次搬出她这一个月去华人市场疯狂置办的年货。
代薇生在年味浓厚的苏城。
自幼跟着爷爷奶奶耳濡目染,可谓是“办年货”的一把好手。
小到灯笼对联、福字年画爆竹,大到请回来的财神、菩萨、灶王爷, 以及各类糖饵果品、骰盅纸牌简直应有尽有, 东西多到立马开间杂货铺也丝毫不夸张。
易圳懒洋洋地从房间出来时, 正好看到楼下中庭的这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原来是因为今天有“正事”,昨晚才不到十点就肯乖乖睡觉,出奇地不闹腾。
微微挑唇,他没有下楼。
索性半倚着廊栏,视域锁定在代薇身上,默不作声地观察她兴致勃发的忙碌身影。
在佣仆们目瞪口呆的注目礼下,女人手里捏着一张超大的红纸,正在仔细地交代管家哪些东西该放哪里、挂哪里,哪些东西是今晚需要摆的、位置怎么摆,哪些是明早天亮前要贴好的、数量有多少。
从他的视角扫下去,只能瞟见那张红纸上满满当当的字体和符号,看不清具体写的是什么。
但易圳知道。
那一定就是她心心念念的“除夕计划”。
——送给他的纪念,她说过。
管家认真听完代薇的安排,顿了下,继而些许隐晦地试探道:“代小姐,不知道易先生今晚是否也在这里呢?”
易家从祖辈起定居德国。但身为华人,骨子里的传统习俗无法摒弃。
按照规矩,易氏家族的男女老少将在今晚举行盛大的除夕晚宴,由二叔易钧和小姑易勉之轮流代为主持。
之前代薇倒是有听管家说过易家的习俗,往年易圳都是在那边守岁后才会回来。只是一时兴头上根本忘了这茬,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自己准备的这些东西……
垂低睫毛,代薇抿唇盯着红纸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有些不舍地掏出记号笔,打算划掉一整列“守岁”的内容。
笔尖下落的前一秒——
手中纸张倏地被人抽走,男人低磁淡冷的语调招摇着无花果的香迹,逐字缓淌在她耳际:
“按她说的办。”易圳转手将红纸递给管家,掠了眼代薇,随之落下的后半句话是对她说的,
“我吃完饭回来。”
除夕夜吃完饭回来。
这从未有过。
这意味着作为家主的他今年会破例,不与家族长辈一同守岁。
——为了代薇。
饶是素来沉稳的管家也不由地愣住,旋即反应过来,连忙双手接过红纸恭敬应下:“好的易先生,我们这就去准备。”
代薇才顾不上去细究男人破例下的偏爱到底有多深,只满心欢喜地一下子扑到他怀里,下巴搁在他胸膛上,嬉闹着讨要他的肯定:
“真的吗!真的会回来对吧!是吧是吧,圳宝~~”
她永远热情。
他永远败给她的热情。
易圳太熟悉她的套路了,非常清楚她露出虎牙的下一句话是什么。
于是先快一步抬手捂住她的嘴唇,制止她接下来的索吻动作,眼神示意旁侧遗留下的部分年货,好心提醒她:
“再磨蹭,你就回不来了。”
“!!”
代薇一秒清醒,飞快从他怀里撤离出来,“啊啊啊来不及了,答应小姨中午到家一起包水饺的,迟到了代竺敏女士肯定要骂死我……”
说着她转身就往楼上蹿,不料在仅剩最后一层台阶时,听到身后的男人蓦然出声:
“代薇。”
“嗯?”女人回头,站在楼梯上低眸俯视他。
易圳站在下面,凝视她的情绪很冷静,“你……”
眸眼却似谷底深川般阴柔,紊乱,动荡不歇,那里积涌着期许与克制的成分,无所依傍,难以言喻。
停滞了两秒,他最终动了动嘴唇,问出一分钟前与她相同的问题:
“会回来吧?”
今晚。
没有回答,代薇垂眼倚定在扶栏。片刻后,她才慢慢转过身子,盯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嘴角渐渐弯起笑意。
只为他提供的,甜美笑意。
“当然了。”
她的声音温柔,眼神释放纵容性的宠溺,
“我会提早回来等你。”
点滴都是倾慕的信息。
她却在暗地里将易圳的小傲娇看得一清二楚,嘲讽他如此缺爱,让她因此有可乘之机。
易圳你知道么?你正在被教导,衣着打扮上,言语举止上,你在学习着主动诉求,变得黏人。就像现在。
男人无论行为上有多成熟,心底始终是长不大的少年。
所以不要怀疑,不要犹豫,不要等,别让他机会自我察觉。
技高一筹,才懂得给予鼓励:
“协议签约那晚我说过的话,忘了吗?”她这样告诉他,
“我会一直在,直到你不再需要我为止。”
*
代薇果然说到做到。
在小姨家吃过晚饭后,她拎着代竺敏女士给的大包小包,登上私人游艇回到庄园。
途径露天花园,她忽然想起之前让人制作的无花果香氛套装应该已经做好了,反正易圳那边才刚刚开始,于是她先让管家驱车载东西回古堡,自己下车去取东西顺便散步透口气。
拿到香氛时,无意间听到外院的园丁们在低语:
“听说星野小姐今年也有受邀参加除夕宴。”
“是吗,那么代薇小姐呢?”
“好像被赶出了庄园,哦天哪真可怜。”
“真搞不懂易先生之前不是很宠她的么,我以为她会真正成为「法特」的女主人呢。”
“如果你搞得懂易先生,就不会还在这里修枝剪叶了朋友。”
“好了别自讨没趣,该工作了。”
代薇笑着摇摇头,沉默地走向中央喷泉,感觉累了便直接坐在长椅上。
法特庄园的维护费究竟多离谱,寒冬腊月里的喷泉景观依旧流泻着浪漫又瑰丽的浮光水粒,仿若荆棘丛中的指路碑,不为月色屈服,不与夜色同污,喷涌出永恒盎然的矜傲姿态。
点燃一根薄荷烟,仰起头眯眼慢慢吞吐出几缕烟圈。
纵使她对德语的理解能力十分有限,但听出几个重点单词也不算难,例如“星野”、“代薇”、“真可怜”、“法特”。
还有“女主人”。
是谁真可怜。
谁是女主人。
“老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