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狼记——痴娘
时间:2022-06-26 07:12:19

  刚发两声,裴怜冲过来将他暴打一顿。
  她在厢中,哪知道刺客去了,这郎君腰间佩剑,以为他即是刺客,一顿挥拳乱揍,又打脸又勒脖子,高声叫道:“抓刺客啊!抓刺客!”
  凶狠蛮力,那郎君脸上敷的粉都被打掉了一块,露出真实偏黑的肤色。
  郎君晕乎乎申辩:“女郎、女郎你再这样污蔑,我可要报官了!”
  “我还要报官呢!”
  王峙和裴爱回家后,只隔一日,便收到外头传来的消息。
  却不是来自陈宅。
  一封是裴怜从裴家寄来,一封是庾深写给王峙的。
  裴怜说,那天分别回家,路上遭遇了刺客。后来刺客跑了,她误回庾郎是刺客,纠到衙门去,闹了个乌龙。父亲裴一,已经去庾家登门道歉了。
  庾深则道,他昨日本要离开建康,返回任职地,街上举手之劳做好事,裴家女郎却把恩公打得鼻青脸肿。
  庾郎信中调侃:魔奴,想来另一位裴女郎应是一样,可怜你没少在家中受苦。随信寄来膏药十副,软垫一双,以后挨打用得着,大恩不言谢。
  王峙看完信,既好气又好笑,将庾深的信递给裴爱看,同她讲,这就是提过的黑面朋友。
  王峙嘱咐裴爱:“下回妹妹遇到他,记得下手再重点。”
  裴爱却只注意庾郎信中的一带而过的某句,问道:“阿怜遇到的刺客,原是要找我俩的麻烦?”
  王峙淡淡道:“仅只找我,这事你不要管。”
  裴爱不好再说什么,但心里的石头却自此悬起一块,再放不下来。
  又过八日,裴爱夫妇收到陈妙嘉的消息,说查了最近三月买“百足之虫”客人,只有一位姓令的公子,并无其他人。
  裴爱将消息转述王峙。
  王峙道:“让他们再往前查查。”
  “我已经这么回了。”
  两人接着候了一个半月,陈妙嘉的消息再次传来——这回,将往前三年都查了,两年前,的确有一位样貌肖似严幼妃的夫人,购买了“百足之虫”,并尽量将前后过程,当日场景以文字还原在信中。
  王峙听完感叹:“她竟能筹划两年。”
  王峙望向裴爱,坚定道:“事关重大,我必须禀报阿翁。”
  “唉——”裴爱来不及阻止,王峙已抓起各样证据,转身赶去书房。
  他步子大,步伐又快,没人追得上。
  穿过回廊水榭,这次没有族中子弟在亭中清谈,但却有家中负责放鹅的仆从,正从水中捞鹅。
  他手上的白鹅,伸着长脖仰着脑袋,好像死了。
  王峙便问:“这鹅是晕是死?”
  仆从见是王峙,先跪下行礼,道:“禀郎君,是死了。”
  “冬天不是过去了么?”
  “禀郎君,不是因为天冷的原因。前些天有女郎种的花,不愿被鹅啄害,洒了些药。这群鹅吃了,一天死一只。”仆从放鹅数年,有了感情,脸上难掩悲色,“这是最后一只了。”
  王峙听完,沉吟良久,道:“再重养一批,这回好生照料,莫要它们乱吃了。”
  “喏。”
  王峙抬脚,继续大步流星向书房走去。
  时已春走夏至,绿荫浓浓,叶子与叶子间厚得不透光。书房的门帘从竹帘换做软纱,飘出来的幽香,却是一年四季相同的味道。
  王峙身上穿的,也已换做墨色单袍。他对着门帘,深鞠一躬:“阿翁,孙儿峙叩见。”
  “进来。”
  王峙挑纱入内,见王崇正坐在榻上桌后,他当即走近,近得两人之间,只有半步距离。
  王崇仰头:“这是怎么了?杵这么近!”
  王峙低声将事情的起因,经过,及目前已知结果无遗漏禀报。
  并将冲天所验结果,并陈妙嘉书信呈上。
  王峙最后道:“应声连环相扣。太婆要为难阿婆,却被严从婶等来机会。公主想要从婶性命,加了一击。”
  王崇道:“嗯,都知道了。”他的声音,已比王峙更低,“接下来,你跟我一起查。”
  王峙眼中闪光,祖父是他的明星,当即叩首应声:“喏!”
  有了王崇的助力,仿若有了天眼天网,追查进度一日千里,很快查清,萧老夫人的确不是自发中风,而是被严幼妃夫妇毒害——她的夫君,侍郎王递亦参与此事。
  是合谋。
  而平康公主,明明已查出真相,却不如实告知,反将计就计,要致王递夫妇于死命。
  王峙查清真相,就待王崇主理发落——明明约好了六月十八公布审人,王崇却提前一天,命衙门升堂提人。
  不仅不通知王峙,还瞒着他。
  待王峙知道时,早上已经审完了。
  王峙两臂摊开,振肩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心中有不好预感,“审的结果是什么?”
  询问裴爱和冲天,这两人同样是蒙在鼓里的。
  三人合力去打听,七七八八听得,审出来严幼妃毒害萧老夫人,原因是王递为大,按理二房爵位应该传给王递,再传给严幼妃的儿子王屹。但萧老夫人对公主和王迢的偏袒越来越明显,严幼妃担心失却爵位和权利,便狠心毒害萧老夫人。
  据说,侍郎王递去了堂上,对妻子所作所为,并不知情,且痛心疾首,在堂上嚷着要罪己。
  严幼妃却是披头散发冷笑,咬王递道:“我俩本是合作夫妻,各有所谋。这事你也参与,我要我儿荣华,你要老太婆生不如死!”
  王递矢口否认,斥责妻子失心疯。
  严幼妃却咬得紧紧的:“你恨你祖母,却也有血脉相连,下不去手。便想去这个办法,叫我去买百足之虫,让老太婆也尝尝你娘当年的煎熬,以此解恨!”
  王递再次否认。
  最后定了严幼妃主谋,王峤参与。判了严幼妃三日后车裂伏法,王峤则是流放远疆。
  王峙听完,胸脯起伏。此事他从头查到尾,有一说一,王峤并未参与,怎么忽然将罪加到无罪人头上?
  还有平康公主呢!她有另一种谋害之心,怎地却置身事外,不受审判?
  王峙道:“我要去找阿翁。”
  裴爱闻声拽住他的胳膊,不让他去,王峙却狠狠一甩,快步出房。
  这回裴爱跑出去追他。
 
 
第21章 
  追不上。
  王峙仍往湖边走,回廊曲折,上回的仆从听命,竟真买了一批新的天鹅。每个都小小一只,成排从水面游过,引起一道涟漪。
  他去到书房门前,叩门启声,内里无人应答。
  王峙再禀一次:“阿翁,孙儿峙求见。”
  仍无回应。
  王峙索性站起来,挽起纱帘自个冲进去了。
  里头空无一人。
  王崇不在书房中。
  他去哪了?
  王峙出了书房往后转,逢人便问。裴爱这时才追到书房,她也不敢贸然进去,好在门帘挽起,她蹑手蹑脚扒着门偷瞄——没人。
  裴爱便赌一把,左转顺路去找王峙。
  两人就这样互相碰不到了。
  王峙右去,打听好久,得知王崇在闲斋静坐,他就赶往闲斋处。
  路上要经过一段陡路,上坡又下坡。上坡费力,他走得快,下坡省力,他走得更快,快至平地时,瞧见一少年郎君,一身月白长袍,比王峙还气势汹汹,从左往右横走。
  正是王递和严幼妃的儿子王屹。
  案子里断,王屹年幼,与他无关。
  王峙断定,王屹定也是为这案子奔走。
  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叫住他还是不叫他。
  王屹却已听见动静,侧首朝王峙望来。少年郎君面目平静,独一双大眼,并未瞪大,而是稍稍眯起,下露眼白,眸子沉色,是王峙从未见过的可怖。
  像一只受伤蛰伏,打算等待时机报仇的豹子,又似乌云铺天而来,压住整座王宅上方的天空,甚至压住整座建康城,叫人呼吸困难,透不过气。
  王屹肖像王递,王峙心里突然就冒出个年头:严幼妃控诉王递,说他小小年纪,亲眼目睹阿娘被驱,从此恨上了萧老夫人。如果严幼妃所诉是真,那今日王屹,是否是一双与阿父一样的眼?
  王峙忽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王屹却缓缓收回目光,仿佛没有看见王峙一样,快步远走了。
  王峙攥了攥拳,重新往闲斋去。
  闲斋不大,全用竹搭成,门口守着两个老仆——都是多年跟随王崇的手下。
  见王峙来,两老仆将他一拦。
  王峙只好躬身禀道:“阿翁,孙儿峙求见。”
  里面仍旧没有回应。
  王峙抬头,问两仆:“阿翁是不是在里面?”
  “回郎君,丞相正在更衣。”
  王峙负手,那他就在这里等着。
  仆从见王峙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低头告知:“丞相说今日不见外人。”
  王峙立刻怒起来:“我也算外人?”
  仆从要阻,他竟运起内力推开二仆,闯入斋内。
  里头王崇盘膝闭目,衣冠整洁,王峙见状,哼哼两声。
  阿翁又骗他。
  王崇缓缓睁开眼睛。
  二仆见状,立刻退出斋外,并将周围清理干净,以免有人偷听。
  王峙听得没动静了,这才质问王崇:“为何递叔无罪?”
  王崇坐定,不紧不慢答道:“因为有人保他。”
  王峙又问:“为何公主无罪。”
  “因为有人保她。”
  “那又为何符宝有罪?”王峙声渐高亢,符宝是王峤的小名。
  王崇淡淡看着他,一点也不激动:“你不是同他恩断义绝了么?”
  王峙心中本来猜到,却不敢确认。这会王王崇反问,他仍是颤了好一阵,才不得不承认:这件事上,王峤没有罪,但祖父要找他算错配的帐。
  算错配吗?
  王峙道:“阿翁,此一事彼一事,就事论事,岂能以私断公?”
  王崇沉默良久。
  王峙道:“孙儿心中的阿翁,不是这个样子。”
  王崇闻言淡笑,突然抬手,捂了捂心口。
  他用手撑着站起身,却一下子没撑稳,站不起来,王峙赶紧过去扶住他。
  王崇弯着的背直起,凝视王峙:“魔奴,阿翁希望你快快长大。”
  王峙不知祖父为何突然说这?顿时愣住。
  王崇又道:“峤既能一次害你,便也能二次、二次。这样的人,不可留在身边。”又道,“以后路上,若还遇着了这样的人,早早清除了才好。”
  这番话像是给王峙的解释,却又像是交待。往常王崇称呼王峤,都是喊小名“符宝”,先已划清泾渭,不再带感情。
  王崇摆手:“你下去吧,今日我是真想休息会。”
  王峙似个石雕伫立,半晌僵硬行礼:“阿翁保重。”
  接着转身,步子很慢离去,期间脚下屡次滞缓,想回头,却终究没有回。
  他出了闲斋,打算回院内找裴爱,这会想起来:自己这么跑了,她会不会担心?
  又觉着心中有许多话,要找裴爱倾诉。
  然而走到一半,却遇着自在。自在上前行礼:“郎君,我们郎主有请。”
  “近叔找我?”
  这是很少见的事,王峙便理了理衣袖,随自在来到王近居所。
  白色的房子,漫天飞舞的纱幔。
  王近今日端坐,身边一无酒,二无器乐。
  王峙到后行礼,而后环顾,问道:“岫儿呢?”
  “他自己玩去了。”
  王峙恭敬盘膝,坐于王近对面:“叔叔找我来,所为何事?”
  王近面白,明明没有傅粉,却好似傅粉一样,而那一双唇却又极红。他便张开这双剔红的唇:“有件事情,已经过去快四十年了……”王近有一双清冽的眸子,和他声音一样清冽,不醉酒不混混时,是从白玉京里贬下来的谪仙,“……但我觉得,你必须知道真相。”
  王峙心一紧。
  王近徐徐道:“我的长兄王达,原本行正影端,在外面交友赴宴,数回席间备有五石散,他皆拒了。因为他隐隐晓得,五石散不是好东西。”王近受五石散侵袭已久,盘膝坐不得太长时间,此时换个姿势,改成跪坐,“失礼了。”
  王峙连忙还礼:“叔叔躺卧无妨。”
  王近却不躺,继续道:“在长兄犹疑躲避时,家中有一位长辈出了声。他与长兄私谈,打着关照的幌子,为他解急,解惑,却漫不经心透露,五石散不是坏东西,偶尔服一服,可以解忧的。只有没有毅力的人,才戒不掉。”王近跪到一半,加了双手支撑,“那位长辈声称,自己年轻时,亦日日服五石散,现在年纪大了,不想服了,便不服了,一点想的念头都没有。”
  王峙听到这里,不由出声:“这不是害人么!”
  王近被打断,却在须臾之后接上:“那位长辈,甚至给我长兄提供了最初一年的五石散。”
  王峙身子前倾,眉头紧锁:“怎么这事家里一点消息都没有?长辈可是太婆?”
  王近至始至终与王峙目光相对,无半点闪躲和遮掩:“那人既然做下这事,自是安排妥当了的,怎会让第三人知道。他告诉长兄,这是父子间的秘密,长兄敬重他,亦渴望父爱,被他骗得死死的。”
  王峙原本前倾的上身骤然坐直,甚至后仰了几分。他先惊呼:“大将军?”随后自己心中想,王巍在军中,而且王近的长兄王达,八岁就过继给王崇……
  一股寒气,自王峙两足生起,渐渐往上蔓延。他心愈凉,愈颤,愈对自己说:不可能,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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