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倏地从床上坐起,胸口剧烈起伏。
睡在她身侧的小灰灰也被惊醒,贴着她的腿嘤嘤撒娇,似乎在表示关心。
强烈的不安萦绕在长宁心头,久久挥之不去,她以掌抵额,娇小的身影笼罩在沉寂的夜色中。
如今她出不了宫门,除了入夜后整宿整宿地做噩梦,旁的什么也做不了。
她实在不喜欢这种无力感。
灵霜最近一直守着她,听到她的惊叫忙推门进来,“郡主,可是又梦魇了?”
长宁没说话,而是拿起放在床头的黄历——沈氏离京已有三四个月,却依旧没有传回半点消息。
惶惶之下,长宁攥住她的胳膊,“灵霜姐姐,我要去扬州,我要去扬州!”
灵霜面露难色,“可是娘娘特意叮嘱了,让您乖乖待在宫里……哎!郡主!郡主你这是要去哪儿?”
灵霜慌忙提起长宁的鞋子追了出去。
东方泛起鱼肚白,不少粗使宫人已经开始忙碌洒扫,长宁光着脚往门口奔去,后头还有个灰扑扑似狗似狼的小东西紧紧跟着,温玉轩一众宫人呆住。
灵霜气喘吁吁:“郡主!郡主你等等奴婢!”
长宁顾不得其他,只想恳求建昭帝再派些人手去打探消息,顺便将她也带去扬州。
不知是风沙太大还是其他缘故,长宁眼前一片水雾,看不清前路,脚下被门槛绊住,一个踉跄便摔了出去。
萧珩刚到宫门,正巧见到这一幕,急忙将长宁扶起,“可有摔伤?”他拉着长宁上上下下检查一遍,目光落到那双娇小玉足,不由带了几分责怪:“……怎么光着脚就出来了?”
他蹲在长宁身前,用帕子仔细擦拭她的脚背——因为跑的急,脚上不免有些磕碰擦伤。
长宁许久未见萧珩,加上连日来担忧爹娘睡不安稳,这会儿听到萧珩的声音,下意识上前搂住他的脖子,趴在萧珩肩膀上哭:“呜呜呜皇叔,皇叔你终于来了……阿爹病了,阿娘也走了,这里只有长宁一个人了……”
萧珩愣了片刻,然后才抬手轻轻拍着长宁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带着安稳人心的力量,“……别哭,皇叔已经来了,会陪着你。”
他不擅长安慰人,声音有些滞涩,动作亦有些笨拙。
长宁继续哭:“皇叔,我想去扬州,我想爹娘了……”她眼泪鼻涕一大把的哭,两只眼睛肿成核桃。
小灰灰也可怜兮兮蹭着长宁的脚背,“嗷呜~”
灵霜已经追了上来,给长宁套上鞋子,正想将长宁劝回去。
萧珩一手抱起长宁,一手抄起小灰灰,“我带阿宁去见皇上。”转身朝太极殿而去。
建昭帝天微亮时就接到了江南八百里加急传回的密报:拓跋硕病重,时日无多,沈氏受惊动了胎气,刚到扬州不久便早产诞下一子。
建昭帝即刻下旨让江南几个州郡的刺史郡守务必护佑太子与皇孙,又另外派遣心腹下扬州亲自调查太子病重始末,接应太子等人回宫。
大臣们退去后,建昭帝颓然靠在龙椅上,一夜之间,他好似苍老了五六岁。
他望着金碧辉煌的殿宇,合眸,眼角淌下一滴泪。
高公公小碎步走了进来,禀道:“皇上,九殿下……带着长宁郡主进宫求见。”
建昭帝大手揉了揉脸,恢复镇定,淡声道:“宣。”
对于萧珩主动进宫,建昭帝还是很惊喜的——毕竟这个儿子过年都不愿意进宫让他们父子见上一面。
只是眼下太子生死未卜,他很难展露笑脸。
萧珩与长宁进来时,建昭帝勉强挺直腰板,神色疲惫道:“何事?”
长宁又忍不住掉眼泪,如果太子爹爹的命运无法改变……那很快,建昭帝也要离开了。
“皇爷爷。”长宁声音开始发抖,跑到建昭帝膝前,泪眼汪汪地看着他,“……皇爷爷,你别哭,要保重身体。”
她实在没用,除了无能为力的安慰,什么也给不了。
望着小长宁,建昭帝方才忍下的泪意再次汹涌,他抬手拍拍长宁头发,“皇爷爷不会哭,你也别哭。”
长宁酝酿半晌,才道:“皇爷爷,阿宁想去扬州。”
建昭帝脱口道:“不行!”
长宁拉着他的手,央求道:“我想阿爹阿娘了,就让我去吧。”
建昭半真半假道:“朕已经派人去接你爹娘了,他们很快就能回来。”
萧珩此刻撩开衣袍单膝跪地,微垂着眸:“儿臣愿随裴统领前往扬州,还请父皇成全。”这是他第一次,唤建昭帝父皇。
建昭帝瞳眸缓缓瞪大,满脸不可置信,以为自己幻听了,不由道:“珩儿,你刚刚……唤朕什么?”
“恳请父皇成全。”
萧珩又重复了一遍,却始终垂着眼睛,长睫掩映下,瞧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长宁也颇有几分意外,转眸去看萧珩,萧珩恰好抬头,对上长宁惊愕的目光,唇角几不可见地扬了扬,似乎在宽慰她。
长宁忽然意识到,萧珩今日特意进宫,不是偶然。
消息是今日天未亮时传到上京的,算算萧珩进宫的时辰,那他几乎是同时得到了消息。
可长宁来不及细思其中关窍,建昭帝已经答应了萧珩的恳求,只反复叮嘱他此去要先保全自己,对于他的消息渠道并不深究。
长宁还是没能和他们一起南下。
但萧珩已经答应,等到了扬州会给长宁及时报信,让她不必担心。他并没有在宫中耽搁太久,傍晚就与裴琅等人到了渡口。
还是那个渡口,长宁送过沈氏,这会儿又目送萧珩离开。
她忽然有些害怕,怕萧珩也会一去不复返。
眼睁睁看他的皂靴即将踏上甲板,长宁忽然跑上前一把抱住萧珩的腰,微风拂过江面,荡漾出层层叠叠的波纹,也带起小娘子飞扬的朱色丝绦。
萧珩身子一僵。
柔软白皙的手穿过他腰侧,将他的腰紧紧环住,长宁侧脸贴着他的后背,闷闷道:“……皇叔,你要平安无事地回来。”
萧珩犹豫良久,才轻轻拨开长宁的手,转身擦去她眼角摇摇欲坠的泪珠,郑重道:“我一定平安回来。”
*
萧珩离开后,长宁便觉偌大上京城,似乎真的只剩她一人了。
之前那些认识或不认识都赶着来东宫巴结的,现下是一个人影都没再出现过,偶尔有贵妇人小娘子应皇后邀约进宫,路过东宫时也是低着头脚步匆匆,生怕遭人误会似的。
长宁哂笑。
期间倒是拓跋临来过几次。
长宁才知道,原来他是留在太学和拓跋昭等人一起念书,便没有随他父亲回藩地,不过他的处境比萧珩好许多,至少他还能住在王府里,衣食住行都有仆役打点跟随。
所以他每次来,虽谈不上兴师动众,但怎么也会闹出点动静。
长宁抱着日渐发福的小灰灰坐在宫门前等消息,听到脚步声,刚想跑,又意识到自己现在这个情况怎么也会被人逮个正着。
这次没有被子可以躲,长宁索性直面拓跋临,“有事吗?”她抚着小灰灰,面上是不加掩饰的冷淡。
拓跋临给她带了礼物,是一对糖人,他笑容温和,“听宫人说长宁妹妹喜欢吃甜,这对糖人送给你。”
长宁眼都不眨一下,“现在不爱吃了。”
这话当然是骗人的。
她看着他手里的盒子,不由想起萧珩送过的糖人,有些走神。
皇叔和爹娘究竟都怎么样了?
对于她的拒绝,拓跋临早有准备,侧身,后头两个仆役放下一只红木箱子。
拓跋临一手挑开,露出琳琅满目的各式玩具,“这些是我在集市上寻来的一些小玩意,给长宁妹妹打发时间。”
长宁怀里的小灰灰忽然冲拓跋临龇牙。
长宁垂眸,轻轻抚着小灰灰的脊背,“我并不无聊,多谢好意。”
得了长宁的温柔安抚,小灰灰收回凶狠尖利的爪牙,靠在她怀里蹭蹭。
拓跋临挑眉,“长宁妹妹看都不看,就知道不喜欢?”
长宁终于撩起眼皮看他,桃花眼黑沉沉的,“我们不熟吧?”
这算是很不客气的问话了。
打从她见过拓跋临,就没有主动说过一句话。
拓跋临厚颜道:“我们是兄妹。”
长宁:“……”
她从前怎么不知道拓跋临能对一个素未谋面、话都说不上几句的堂妹如此友善。
第35章 变故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她才不相信拓跋临会有什么好心。
长宁默了一会儿,给了他四个字:“大可不必。”
拓跋临想不通。
明明宫中传闻长宁郡主是个很好亲近不在乎身份的人,且他也亲眼见过她与旁人嬉笑玩闹,笑颜明媚的样子。
萧珩那般出身她都不介意,为何却独独抗拒他?
思及此,他就问了出来,“长宁妹妹为何这般讨厌我?”
长宁抱着小狼崽正要离开,懒洋洋地敷衍道:“你想多了。”
她只是不想在他身上浪费任何情绪。
拓跋临凤眸微沉,他打小便是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很快又扬起笑脸,“既然不讨厌,那我改日再来,给你换些别的。”
长宁:“……?”
她忽然想放狼咬人。
太子等人不在,东宫便只剩她一个主子,于是往后的日子里长宁闭门不出,改成爬到屋顶上等消息,但只要远远瞧见了拓跋临的人,她就立刻躺下装死,无论外面如何敲门,她都不下去。
吃了几次闭门羹,拓跋临也逐渐消停了。
一月后,长宁收到了萧珩亲笔书信。
信上只有寥寥一句话:已抵扬州,一切安好。
字迹刚劲流畅,笔锋沉稳又透些许锐意,是他的笔迹。
长宁抿着唇,虽然他没有赘述旁的,但她还是选择相信他的话——只要萧珩说安好,就一定会安好。
她捧着书信回屋,将信笺仔细叠好装进她的宝贝匣子里。
又隔了大半个月,长宁再次收到扬州传来的信件,萧珩在信中说拓跋硕的病情有所好转,大抵除夕前便可抵京。
这次信件内容丰富许多。
萧珩知道长宁好热闹,便将他在江南一带遇见的好看的好玩的都说了一遍,还说沈氏给她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弟弟,现下正养在吴兴沈家。
长宁翻看黄历,开始细数他们回京的日子。
*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便到了回京前一天。
拓跋硕来到萧珩房门前,他抬起手,又欲言又止,思忖许久才叩响房门,“九弟,你睡了么?”
萧珩时常到了夜里子时才会入睡,这会儿正在灯前看书,听到拓跋硕的声音,他打开门。
拓跋硕的身子并未大好。
入冬的天气,拓跋硕披着狐裘咳嗽两声,进到屋内,将屋中门窗关好后,才从怀中取出一封密封的信笺,“皇兄有个不情之请。”
他把信笺放在桌上,推到萧珩面前,“此次倘若能平安回京,就请你将这信笺烧毁,倘若不能……”
拓跋硕右手支在唇边又咳了两声,“倘若皇兄不能回京,或是……活不到那个时候……”
萧珩始终波澜不惊的面上划过一丝异色,他低垂下眼,“不会的。”
拓跋硕轻笑,带着几分勉强,“如今的处境,你我都清楚,我大抵是很难再平安回去了,即便回得去,只怕也没有多少寿数可活。”
萧珩终于抬起眼睛,墨眸凝重。
他并不知道原来太子的身体已经到了这般地步。
拓跋硕笑容淡淡,“不必替我忧心,……倒是阿宁和逸儿还小,我若不在了,她们的日子怕是很难过。”
拓跋逸,是刚出生不久的小皇孙的名字。
从未刻意在朝中培植势力,若有朝一日东宫失主,树倒猢狲散的局面不可避免,没有人会继续护着早逝太子的遗孤,但拓跋硕知道,九弟一定会护。
萧珩沉默着,在拓跋硕近乎哀求的目光中,他似是妥协了,“……我尽力。”
少年如今也不过十四五岁,身量却已渐渐挺拔,有着不同其他少年郎的稳重成熟。
借着昏黄的灯火,拓跋硕打量起眼前的弟弟,拍了拍他的肩头,眼角有些湿润,叹声道:“这封信收好,若我遇到不测……你再将它打开罢。”
萧珩目光转向桌上的信笺,信笺鼓鼓囊囊的,像是藏了许多话。
他伸手,将信笺贴身收好。
拓跋硕这才如释重负,笑道:“时辰不早了,该说的都在那封信里,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明日……”他顿了一下,下定决心,“明日,你就不必与我同行。”
萧珩隐约察觉出他的意思,二人静默相对片刻,他才重重点头。
送走拓跋硕后,萧珩重新推开窗,秋风席卷,吹灭了屋内仅存的一点烛火,四周顿时陷入漆黑。
他捂着藏在心口的信笺回到床榻上,一夜辗转反侧。
翌日,天光微明,烟波浩渺,淡淡的水雾笼罩江面,五六支载满货物的船队正破开迷雾,缓缓行驶。
忽然,一只货船凭空升腾起火光,火随风势,顷刻间覆盖了大半船身,凄厉的惨叫响彻江面,将明未明的天际布满红焰。
码头处,装载货物的工人瞪大眼睛:“……起火了!船起火了!”
随着他的尖叫,码头乱作一团。
拓跋硕走出船舱时,漫天滚滚浓烟,火势已无法控制。
沈氏听见外头杂乱的动静,抱起孩子走到甲板上,瞧见对面的货船走水,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