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嫁高年。”
“西南之地,亦不会放任你独去。”
“有三思和伯柊在”,算不得独去,他头一回觉得自己理亏得如此彻底。
“他们不算数。”
都是人,怎么不算数。
殷俶只觉喉咙干哑,心间似乎有什么汹涌的东西就要喷薄而出,又被他死死按下。是了,人是骗不了自己的。
纵然三思和伯柊是他的心腹,也能照顾他的起居,可官白纻的话却还是那样精准地洞穿他的内心。他们如何能比得上她。
自己难道真的不曾怀揣着想让她跟随的心思吗?那迷药的分量,若没有他的私心,她又怎么能赶在他彻底离开前清醒过来。他从来不是什么光风霁月的君子。
对面的女子,两眼澄澄亮亮,那样了然到完全看穿他的目光,让他觉得狼狈万分。
殷俶握紧黏湿的掌心,只觉眼前有些模糊。
她不管不顾地扑过来,将他紧紧环住,也同时环住那颗藏得极深的、惶恐不安的内心。
天皇贵胄又如何,他也会生惧、也有忧虑、也会愤懑、也会绝望。睿宗此举,就是摆明了要将这个儿子送上绝路。
瞧瞧身边那些觉得他再也无望,难以成事后悄然离去的谋臣,还有已然将他视为弃子的郑国公。倦怠至极、又惫懒至极。
殷俶闭上眼,拥上来的女子是柔软又温热的。
只觉原本麻木不堪、疲乏至极的四肢,逐渐有了回暖的力气。
“爷”,怀中的女子夹杂着泣音的柔声权威,轻得像那初雪落上枝梢,却轻易抚平了他内心的各种惶惶。
“我们会回来的,我们要好好活着,有朝一日,将这些人全部都打入诏狱,杀了喂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改天换日、入主东宫、算计睿宗让他变成彻头彻尾的废人。然后,便是遮天蔽日的鲜血与凄号。
诏狱门前的长街、每一块砖瓦都被染成血色,就连早朝的钟鼓声都遮掩不住诏狱中传出的嚎哭与谩骂。李氏满门、殷觉、郑国公,……,他都没有放过。
有人说他是大历有史以来权势最为铁腕的太子,还未登基,就已群臣震悚、威慑天下。
这些,够了吗?
应该是还不足够的,他越来越没有办法面对她。
“鸦娘不愿意!那高年算什么东西!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官白纻钗环散乱地半跪在地上,泪水从眼眶滑落,每一滴落在地上,他都能听见那泪滴撞击到地板地声音。
“陆蓁蓁要回来了,孤要娶她。”
他看见她哭的声音骤然止住,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怔忪与茫然。就是这样了,陆蓁蓁回来,他毕生所有倾慕交予的少年恋人回来。
这个理由,够了吗?
他看见她忽然止住脸上的泪,眼里闪过他从未见过的几缕怨憎。不知为何,他的心中生出几分慌乱。
他看见她抖着肩膀,义无反顾地撞上了那扇冰裂的屏风。
那扇屏风,从中向四周辐射开无数裂纹,宛如冰裂。更奇得是将这些裂纹拆开来,每幅裂纹上都绘着墨色的格式草木花卉,更有湖光山色、寺观浮屠、云烟竹树、深林人家,皆为名家手笔。
他瞧着她撞在那屏风上,有血顺着那上面的一枝墨竹缓缓淌下来。
就这么,离不得他。
官白纻这一撞,好像撞坏了他内里的什么东西。那股子被压制良久的恶意再度去而复返,殷俶游魂似的站在原处,慢慢地合拢掌心。
***
“她自然是没有异议的。”
殷俶放下茶盏,看向高年,长而密的眼睫下,是深沉到看不见任何光亮的眼瞳,“爷只嘱咐你一句,好好待她。”
高年觉得自己这位主子当真是古怪的很。
你要给那令侍寻人家,最常见的该是取来这京都里所有适龄的男子,摘录成册,送去给那姑娘挑拣。
这般武断地将人指给他,瞧这副模样,那边好像还不知情。
他似是急于摆脱那姑娘,又生怕切断得过于干净,只能这么不远不近地吊在身边。不敢靠近,又离不得。真真是古怪到极致。
原本毫无破绽的人,在提及那令侍时,宛如那被撬开嘴的蚌壳,所有的情绪与心思都一览无余,丝毫觑不见方才深藏不露的风采。
这位爷于□□当真是浅白得很。高年想着想着,原本不虞的心思逐渐淡下来,反倒生出几分好笑,甚至还有几分诡异的优越感。
心思再深又如何,遇到了难缠的女人,照样抓瞎。
至于那官令侍,大不了娶回家供着。若是那女子于他无心,高年揣摩着殷俶的神色,觉得那女人十有八九能让这位爷改主意。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忧心。
心弦都各自松快下来,二人都颇有默契地沉静下来。却在这时,楼下传来喧哗之声,殷俶唤三思进来打开了帘子。
楼下众人见方才神仙样的人物居然也打帘探看,喧哗调笑之声更加放肆,直叫处在人人堆中的那个姑娘羞红了脸。
她梳了流云髻,其上点缀着珍珠和黄玉攒成的花冠,耳上挂着对玉雕的明月珥,下身穿了件暗黄绣地灯笼锦丝缎裙,臂弯里披着金王拗参针缀的花绢幡,腰间系着钢兰色双环四合如意绦,轻挂着扣合如意堆绣香袋,白皙如青葱的手上戴着点翠变石猫眼手镯,重重裙摆下,探出双绣玉兰花重瓣莲花锦绣的双色芙蓉鞋
女子顺着人群的目光好奇地抬眼去瞧,恰好对上高年与殷俶的眼神。
她生得很美,是一种恬淡娴静、端庄柔和的秀美,眼睛、鼻子、嘴巴,都是生得恰到好处,多一份则少了精致,少一分就会趋于妖冶妩媚。就像那开在宫里的牡丹花,姿容绝艳,却不会在他人赏玩时流于媚俗。
“这位姑娘,莫不就是那位年年在这摘得魁首的陆姑娘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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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两相疑(六)
碧海楼的五红之争,今日恰好是最后一日,要从那十个出挑的姑娘中选出五个姑娘。陆蓁蓁千里迢迢地从南赴北,就是为了参加这场盛事。
她虽然是陆家的女儿,但是自己的亲爹没有承爵,而是由她的伯父承袭爵位,也就是现在的陆国公。也就是说,她虽然依旧是嫡系,只是分量到底不同。
再加之郑国公到睿宗这一朝,已经是被那位帝王排挤出了权力的中心,整个陆氏生生被赶回南都的老家、彻底放逐。
陆蓁蓁为了自己的婚嫁,这五红是无论如何都要争抢的,哪怕她已经与一位皇子定下婚约。
何况,她此次入京,还有更为紧要的事务,离京前伯父修书到南都中的信件内容,也再度浮现于眼前。
他在信中,谈及殷俶已然开始动作争夺东宫之位。伯父要她务必在他入主东宫前嫁予殷俶,一是要给她争来些许殷俶的怜惜和爱重,二来,郑国公似乎笃定了殷俶是未来的东宫之主,所以一改往日对这婚事的暧昧态度,急着向殷俶表明陆氏一族的决心。
陆蓁蓁夺过五红后,就要依照国公的安排,去宫中陪姑姑淑妃小住些时日。在这些日子里,她便要与殷俶,将婚约之事彻底落实、商定吉日。
她抱着琴的五指微微发青,念及方才惊鸿一瞥的人,素来平稳的心湖也难得地泛起些许涟漪。
叔远他似乎,生得更好看了。
这样丰神俊朗的男子,会是她的夫君。原本只是六分要争头彩的心思,此刻也隐隐涨到九分。
“姑娘,该您上去了。”
贴身丫头白芷推了推她的肩膀,唤回陆蓁蓁的神智。她定下神,将琴囊打开,在瞧见琴的瞬间,眼神暗沉下去。
她最心爱的这把伏羲式的“吟风”,六七弦已然断裂。冰蚕丝制成的琴弦此刻蜷曲到左端、一片狼藉。她指尖拈起那琴弦细看,冰蚕丝本就韧性极强,且她才换新弦不久,这分明是有人故意使坏。
“姑娘,您得上台了。”
*
“我素来听闻这陆姑娘有一手的琴艺冠绝天下,今日能得一闻,当真是三生有幸。”
高年眨巴着眼,乐颠颠地瞧着那姑娘捧着琴盒、袅袅娜娜地往花台上走,心神早已随着那姑娘逶迤的裙摆上下牵动。他喜爱风雅,琴棋书画都有涉猎,也爱听琴,尤其爱听这些漂亮姑娘弹琴。
五指纤纤、顾盼生情,琴音也是细腻缱绻,好看也好听。
殷俶闻言也抬眼去看,他觉察出陆蓁蓁神情里的僵硬,叹了口气,将三思唤进来,“你去现寻把琴来。”
见高年面露疑惑,他耐心解释道,“你瞧她是直接抱着琴囊上台,细看那琴囊方向,又是头尾颠倒。这副模样,定是那琴出了问题。这周边的巷子里有琴铺,现买一把送予她解困。”
那陆蓁蓁上台后,果真如殷俶所言,彷徨四顾,就是没有打开琴囊。她眼中噙了泪光,难堪到极点,可这碧海楼的花台就是这样,既然敢来、就必要上,上去了,就不能随意下来。哪怕是演砸了,也要打落牙齿往肚里吞。
陆蓁蓁只擅琴技,像歌舞那样的东西,陆家的女儿是不能学的。她们习琴,是为了修养自身,而不是为了取媚于夫君。
唱歌跳舞这一流在她们眼中,只有那些为妾的才会潜心研习,以此博得男子的垂怜眷顾。
就在她万念俱灰,打算告罪下台时,有个小厮从后边儿跑上来,递过来把七弦琴。
美人儿含泪道谢,这刹那间的风情,到是让那些花台下原本看笑话的人们心荡神驰,眨眼间忘记了方才的不快和陆蓁蓁的难堪。
如水的琴音于女子十指间留些,右手挑拨打轮、所有指法娴淑流畅,伴随着左手的吟挠滑压,一首《嘉宾》便在那松涛柳泉般自然清幽的音色中徐徐展开。
“当真是了得”,高年啧啧赞叹,“陆家姑娘性情娴熟、才貌双全,当真是女中典范。”
殷俶垂眸,却是又想起了自己前世唯一有印象的那场争五红。
官白纻知道他对陆蓁蓁有心思,又知晓陆蓁蓁琴艺高妙,所以发了狠地习琴,誓要在殷俶面前将那陆蓁蓁斩落下马。
那日他来碧海楼,也是坐在这位置,看官白纻亦步亦趋地走上花台,同这陆蓁蓁的模样所差无几。
都是紧紧搂着琴囊,不同的是,这陆蓁蓁的眼里不过是含着几分怨愤和难堪,那官白纻却是恨不得眼里生出刀子。
“陆姑娘习琴多年,今年这位大皇子的夫人却是有些托大,上这花台比琴,是自取其辱。”
“情之一字最难勘破,这位夫人也是性情中人,不论她记忆如何,一曲终了后,在下都会为其添些彩头。”
……
她取出琴,依他的眼力,很轻易就瞧出是断了三根弦。
他那些日子正因她乱吃陆蓁蓁的飞醋恼着她,有意让她在那花台上出丑,所以偷偷命人剪短了三根弦。
如此算计一个妇人,真是他生平头一桩,可偏偏就败了。
他未曾想,官白纻在那台上奏出了《三爻》。
“《三爻》乃先古雅乐,讲究只用那三根弦奏出天地万物、造化阴阳,是先古祭祀时奏于天地的乐曲,所以可上达天听、下通鬼神。虽只有三弦,然琴法有泛、散、按三音,并着那琴上十三徽位,便是有一百一十七中变化,加上其他指法,更是无穷无尽。如此,虽只有三弦,也能奏出大气磅礴、气势慑人的乐曲。”
“殿下所说的曲子,当真有人能弹得了?”
殷俶不知不觉中竟然把脑中所想宣之于口,被那高年听到,勾起了对方的兴致。他见状不过挑眉,换上三思提上来的新茶,敛眉一笑,“此曲,是生母生前最擅长的曲子。”
也是在那日争五红后,官白纻哭着把琴摔碎在他面前,他才知晓,她练琴不是为了与那陆蓁蓁争什么高下,只是单纯想把陆皇后生前常弹的曲子学会、以此慰藉于他。
“臻儿在家中,也时常听闻姑姑的此桩奇闻,家中也却有姑姑当年习琴时留下的《三爻》曲谱,只可惜臻儿愚钝,难以练习精熟,今日险些出了丑。”
一道女声忽至,雅间雪白的门纸上,映出个窈窕女子的身形。殷俶让三思请人进来,先入眼的便是那满头的珠翠与金饰,接着是张含羞带怯的芙蓉面。
那陆蓁蓁腰肢款款地走进来,素手抱琴、拜倒在殷俶面前。
“臣女陆蓁蓁,拜见大殿下。”
不待殷俶和高年回话,又有女子抬脚走进来。
她披了件带着夜露的银灰斗篷,只是草草用一根长的墨玉发簪绾了个发髻、松松垮垮地垂在左侧,两耳一对长又细地月牙玉珥,素着脸,左眼下方有两粒圆圆的血点,广袖带风,正攥着披风系带的、如玉般白透的手指指尖,也染着几点格外刺目的猩红。
像是冒着夜色,从那庙里的供桌上跑出来的小玉观音。
高年不知为何,陡然生出几分窘迫。
下一刻,就听见那人掐着清润的嗓子张了口,“《三爻》不难,若是高大人有意,可择日听臣女抚琴。”
这是,高年的眼瞳陡然放大。就见那坐在自己对面的殷俶忽然沉下脸起身,眼也不错地盯着那后来的女子,二人就这么在沉默中对峙着。
第31章 两相疑(七)
围绕在珍宝四周的坐地莲被掀翻在地、烛光顺着早已铺好的火油迅速蜿蜒开来,几个呼吸间,数朵莲花同时倾倒、齐吐烈焰,火舌卷着那滚动着火光的鲛绡,从地上一跃而起,蜿蜒至那屋梁之上。
“冲啊!”
不知是谁喊出第一嗓,伴随着刀甲与血肉的碰撞声,碧海楼几处大门同时涌上大群衣衫褴褛的流民。他们丝毫不畏惧那些拿着刀剑守在门口的仆人,用自己的血肉去填他们的刀口,好让后面的夺下这些人的武器。
大批大批的流民涌入,他们开始肆意地抢掠劫杀、最先遭难的便是那坐在一楼的公子贵女们。
他们如何能料到在京都、天子脚下,达官贵胄云集之地,会遭遇这样的事情,所以此刻,在这些杀红了眼的流民眼中,这些身边儿只跟了几个丫鬟小厮的贵人,往日将他们踩在脚下的人物,此刻便是那可肆意屠杀掳掠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