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女子哭闹着被那些流民夺去所有的钗环,又被捂住口鼻掳掠出去,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这……这群流民不要命了吗?”
“当心!”
殷俶与官白纻同时脱口而出,随手拽住身侧人的衣袖,往后快速退避而去。殷俶护着陆蓁蓁避开,官白纻则拽着高年跳开。一支火油罐从天而降,正好落在两拨人之间,瞬间燃着了那桌上铺陈着的上好锦缎。
三思见状折身不知从何处提出一桶清水,将其浇灭。
官白纻惊疑不定地看了看那火油罐,抬眼就瞧见殷俶正看过来,同样神情凝重。
无他,普通的流民作乱,怎么会执有像火油罐这般京营中的军械。果然,就在下一瞬,破空之声传来,有箭矢顺着那窗户射入,不分敌我的屠戮。流民与贵胄,都同样倒在那流矢下。
这样的阵仗,说明箭矢要杀之人,自然要比这些贵胄还要尊贵几分。
二人也不再犹疑,立时各护一人破门而出。殷俶二人在前,三思断后,官白纻护着高年走在中间。
“这……这位姑”
“闭嘴。”
官白纻握紧袖口内的匕首,几人走到那楼梯处,身后跑来个痛哭流涕的小二。他似是被吓得失了神智,撞开三思跌跌撞撞往那楼下跑去。
高年见他面容稚嫩,不过十一二岁,心下不忍,悄悄让开半寸距离,够这孩子逃命。
“你是蠢货吗?”
冷冽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待高年反应,温热的血液扑面,浓重的血腥味儿刺入口鼻,胃囊几乎是下意识地痉挛几下,隐隐有呕吐感袭上喉口。
“这,这也太过残忍。这位姑娘怎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夺人性命!”
高年几乎要瘫坐地上,看向官白纻的满是惊惧,就差把“你这毒妇”写在脸上。
陆蓁蓁瞧了眼那小厮稚嫩的脸,一双圆溜溜的眼还死死盯着天,极为可怜。
她动了恻隐之心,躲在殷俶身后,一边用指尖攥着殷俶的袖口,一边用帕子捂住口鼻,面上也似有呕吐之意。
“这位姑娘,虽是要紧时刻,也不该—”
“他虽身上是小二装扮,穿的还是草鞋。碧海楼小厮都是一水的青衣布履,这人是伪装成小二的流民。”
殷俶蹙眉,随口解释道。
他见高年整个人都要躲进那官白纻身后,抿了抿唇,随手抽出腰间长剑,立于身前。
官白纻没有理会那两个在殷俶解释完后沉默下来的二人,只是随手抹去刀尖儿上的血痕,将匕首再度藏进袖口,同时抬眼开口:
“爷,这一楼过于混乱,我担心下去会被卷入乱斗中,若有人浑水摸鱼,我们更难防备。不若就待在这楼上,纵有流矢,只要躲避得当,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姑娘,这碧海楼现在还着了火,如若我们待在那高楼,等火势上来,岂不是死路一条。”
高年战战兢兢地用袖子擦着额角,那陆蓁蓁闻言也是慌了神,疯狂地拉扯着殷俶的袖子,“叔远,这不过是妇人的异想天开,我们还是快些下去吧。”
那些人见箭矢杀不掉殷俶,未尝不会现身,只要有人出现,他们就能揪出这背后之人。
先不说这楼下的流民中难保不会有伪装的刺客,他们就这样下去被那流民卷入纷乱,或许境遇会更加凶险。
就单说倘若今日就这么走了,那刺客连面都未露,几根箭矢,想要寻得那幕后之人,真是天方夜谭。
殷俶闻言拧眉,询问道“你可是已经通知了王祯?”
如若没有后手,她是不会提出如此冒险的策略。
“是。”
“我们折返。”
几乎没有多少犹疑,殷俶做了决断。
他和官白纻都知道,现下情形看似一片大好,实则危如累卵。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能借此次机会拔除些许暗桩,他二人日后就握有更多胜算。
至于所谓的危险,这些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经历过前世,见识过失去权力后会陷入的困顿与无力,于他,若是失了权势,便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这!”
高年一口气梗在喉间,几乎要晕厥过去,今儿真是犯了太岁,遇到两个疯子。
他虽然是武将出身,但他素来不喜舞刀弄剑,只是和高韦学过些许三脚猫的功夫。莫说见血,就是连开了刃的刀剑,也是今日头回遇见。
他额上冒着虚汗,几乎要软倒在原地,那里还有之前那副翩翩公子的派头。
“撑住我。”
女子略显不耐的声音响起,眼前支过来一只细弱的手臂。
她眼里的嫌弃实在太过明显,但高年依旧很没骨气的两只手都紧紧攥住了姑娘的臂膀,竭力缩小自己高出对方一头的身形、蜷成一团、藏在她背后。
殷俶偶然瞧见这二人的情态,握着剑的手,不知为何,渐渐紧了几分。
四人避在那三楼,因主要的火情都在碧海楼主楼周围的矮楼,渐渐的,碧海楼主楼的火势似乎逐渐小了下来。流民逐渐被随后赶到的京营护卫和碧海楼的打手们控制住,死的死、伤的伤。这场骚乱似乎逐渐平复下来,也不再有流矢射入。
恰在这时,房门被敲响,小二清清润润的嗓音从门外传入,“几位客官受惊了,这灾乱已然控制住,还请几位随我出来吧。”
“客官?可是出了什么事?”
门外的两个小二交换了眼神,面色凝重地屏住呼吸,将手搭在那门上,慢慢推开——
“王祯。”
“王祯。”
官白纻与殷俶齐声喝出声,躲在门后的几个锦衣卫即刻闪出,将刚踏进来的二人擒住。
其中一人戒心很强,早有防备,匕首瞬间出鞘,捅伤打头冲上来的锦衣卫后不仅没有逃跑,反而疯了似的冲向雅间的帘栊,同时咬破口中含着的毒药,在死前,将怀中的信号筒打响。
另一个则被四五人钳制住下巴和四肢,牢牢按在地上。
“殿下,臣抓住一个贼人,其余人似是在那信号之后,便都退却了。”
锦衣卫指挥使王祯掀起衣袍,不顾地上的血污,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
“知道了,押回去。”
这时,躲在屏风后的官白纻一行人才走出来。高年仍旧攥着官白纻的腕子,神情空茫。
自那锦衣卫神兵般的从东侧那矮楼连接的走道出现在三楼,然后埋伏进他们的房间开始,他松下心弦,那阵阵的恐惧与后怕自然让他的神智彻底混沌。
那陆蓁蓁站在一旁,也是满脸惊惧,神情迟缓,一步都离不得殷俶,宛如那惊弓之鸟。
官白纻比那王祯先到碧海楼,查探到殷俶在三楼后,就嘱咐了王祯,那流民作乱是从下往上,他们便在那高层上候着,非必要不会硬抢着下去,混入那流民中,确保万无一失。
至于她为什么斩钉截铁地言称必有流民作乱,他王祯有再多疑问,她也不必解释。
几人都坐在原处,平复了些许心情后,这才起身朝外走去。
“小心!”
又是官白纻一声厉喝,高年被晕乎乎地按住后脖扑倒在地板上。
他额头重重磕在地板上,只觉背后忽然落上一片轻云,带着女子独有的柔软与馥郁。在这浓烟与血腥味儿弥散的地方,她身上那点浅淡的皂角香气清清浅浅地萦绕在鼻侧,竟然让他生出几分有恃无恐的安全感。
官白纻护着高年躲过暗箭,瞧人已经晕了过去,就要叫人将他抬回高府,却听到身后传来陆蓁蓁凄厉的哭声与三思撕心裂肺地嚎叫。
她猛地回身,殷俶正爬伏在陆蓁蓁怀中,双眸紧闭,左胸口处的布料被鲜血晕染,身后露出半支箭尾。
第32章 两相疑(八)
这是一场雪,天地万物都在这冷淡又寒凉的颜色里寂静下来,每一片雪花都沉沉地落下,带着萧瑟的寒意。
他看见一只洁白秀美的手,五个指甲修剪得很是圆润。只是这么美的指甲没有如宫中的其他娘娘般染上夺目的豆蔻色,而是保留着天然的淡粉。
然而即便如此,这只手仍要比那些戴满了宝石、染了鲜红豆蔻的手要美上几分。
它是那大历第一美人的手。
现在,这只手正卡在一只白猫的脖子上,逐渐收紧。
那猫儿疯了似的挣扎、毛发尽竖、不大的躯体在半空中痉挛扭动,露出利爪狠狠地抓挠着那个女人的手臂。一道道刺目的伤痕、那只猫恨不得生生剖开她的手臂。
可她没有半分退让,仍旧自顾自地收紧手掌,眼里含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偏执与痛恨。
他恭恭敬敬地跪在那里,看着天上的雪落下,落在她已经发暗的凤冠和露了线头的凤袍上、落在那只伤痕累累的手臂上、落在那只猫儿温顺地垂下来的白色头顶,然后逐渐消弭。
他找不见雪的踪迹,却能清楚地看见她的血从伤口里流出,一滴一滴地砸进雪地里,留下微小的红黑色洼地。
他可怜她,连杀只畜牲,都要亲自动手,将自己伤成这副模样。
“叔远”,他瞧见她舔了舔干涩的唇角,笑道,“今日可温书了?”
女人听不见他的回话,忽然发了慌,将那手中的猫尸远远丢开,把一双颤抖得如同那秋风中枯叶般的双手藏进袖里。
她努力维持着脸上体面的笑意,低头看过来,“可习字了?”
“可有作文章?拿来给母亲瞧瞧。”
“有没有作画?有没有读棋谱?有没有习琴?”
“殷俶!”
他瞧见她越走越近,脸上的泪混着廉价的脂粉掉下来,神情癫狂。可他的眼还是只盯着被她丢开的那只猫儿。它小小的身子落在那雪地里,蓬松的皮毛便与那雪化为一色,大概一会儿,便会被雪埋掉、再也找不到了。
“我儿,娘亲说过,你要争气。”
女人冰凉的手指捧住他的脸,他似乎能从她的掌心里嗅到那只猫皮毛里温热的气息。他曾无数次将鼻尖探到那只猫儿的毛发中轻嗅,感受着鼻尖传来的那一点点温热,和一点点鲜活。
可现在,这些气息越发地提醒着他,那只猫真的在这只手中短暂地停留过,又很快地消亡了。
“我说过,你要争气,要知礼。”
“你未来是我大历的储君,如何能玩物丧志?”
“不规范自己的言行,肆意放纵自己的私欲,你难不成想成为他吗?”
她的神情又忽然从癫狂中温和下来,多了几丝耐心和凄怆,“你告诉娘亲,你将来,也要成为他那样的人吗?”
“也要将娘亲冷落在这深宫里,宛如那卑贱的蓬蒿、任由别人欺凌、侮辱吗?”
他的心里并无几分波动。又或者,该是已经习惯了。
探进雪里的手不知为何,生出些许力气。
他慢慢地抬起手,握住她窄窄的手腕,迫使她将那只手从自己的面颊上离开。
他抬头,面上露出几分愧悔之意。
“儿臣知晓。方才娘娘说的那些,儿臣已然习过。”
“然学无止境,是儿臣耽于猫嬉、荒废了时日。”
“儿臣领罚。”
他瞧见她展颜一笑,欢欢喜喜地跑进内殿。趁着她离开的间隙,冲到那猫儿身前,将那具已然冷透的猫儿揣进袖子里。
向她认罚,就是为诓她去内殿寻柳鞭。
他已然僵冷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袖中那猫儿的脊背。
这是他的东西,但他留不住。
然后,袖中的猫忽然化作一团烈焰,烧灼着他的衣袖。带着仇恨与泣血的质问,他在灼身的痛楚中与漫天的火焰与浓烟中,远远地瞧见一个女子。有一支暗箭、直刺她的脊背。
他浑身流动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停滞下来,这一瞬间、雪、猫、火焰、浓烟,俱都消散不见,只有那宛如野兽般的黑暗张开猩红的口,那只箭矢化为它的爪牙,直直刺向那女子纤弱的背脊。
下一刻,他左胸陡然一痛,一支利箭贯胸。
他顾不得自己,连忙抬眼去瞧那女子的安危。
却见那女子转过身来,手中还扶着个长相轻浮又凉薄的男子。
他瞧见她对那人笑,低低地询问那人有没有受伤;瞧见她站在屋檐下勾着他的衣袖痴缠着要他听自己弹琴、看自己绣花;瞧见她伸出双手,神情娇憨地软语央告着,要他讲完昨夜床榻间只讲到一半的话本……他见她歪着头,脸上的笑明亮又娇美,像是三月开在河边的桃花,那么美,又那么陌生。
殷俶低头,就瞧见自己的左胸破了个大大的窟窿,是个黢黑的洞,肚腑里的脏器混合着血液流出来,那血是黑色的,掺着毒。
他抬头,恰好对上一双猩红的兽眼。黑到似乎囊括了整个深渊的眼瞳,数条鲜红的血丝在那眼眶中崩裂、四散到眼眶四周。那高挑的眼尾犹如开了刃的刀剑,叫嚣着要饮血。
那双眼里,流淌着疯狂又残忍的情绪,像是一只被伤透了的猛兽,带着要将这天地都毁个干净、残忍又阴狠的怒意。
奇怪的是,他不害怕这双眼睛。更甚,他觉得这双眼,莫名的熟悉。
***
官白纻紧紧握着殷俶的手,疲倦地靠在那马车壁上。她将人半揽在身前,护住他的伤口,只觉两眼发黑。
似乎只有这些时候,他才能安安稳稳地靠在她怀中,不再一刻不停地算计筹谋。
唯有受伤的时候,才肯向她服软、才肯以这样弱势的姿态面对他。
她握着他汗津津的手,忧心如焚。
殷俶面色发白,嘴唇还直直地抿着,像是在与什么东西置气,那眉心也紧紧蹙起。官白纻见状更为担心,连忙俯身去看,却讶然地瞧见他眼角似乎还有几分残存着的湿意。
这是,怎么了?
她连忙去摸他的眼睫,心疼、恼怒,各种复杂的情绪混杂在胸腔中,却听见他陡然张口,好像在说着什么。
官白纻俯下身,将耳朵凑上去,耐心地听。
“蓁蓁,别怕。”
所有的情绪,陡然被浇了个干净。
她掏出帕子,为他擦去眼角的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