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她换了个姿势,“你别瞎操心,安心念你的书。”
回到家后,我妈去房间休息,家里的阿姨请了假,收拾卫生这件事只能我来。
我把客厅卫生打扫好,换了床单,坐在窗前,看前不久跟焦穆的信息。
一一删除。
算了,干脆把人也删了。
我准备上床休息的时候接到了小姨的电话:“叙叙,睡了吗?”
“没呢,小姨。”
“你把周屿焕号码发我一下。”
“怎么了?”
“我遇到他外婆了,老人家遇到了点事儿。”
我敏锐地从中捕捉到了某些可以让我家起死回生的东西,就说:“小姨,把位置发给我,我来解决。”
跟小姨会合已经接近一点,他外婆在小姨车上睡着了。
“小姨,你怎么遇到她的?”
“最近你们家不是有困难吗,我想着利用自己的人脉帮帮忙,但小姨的圈子跟你妈不一样,都是些小本生意,能借出来的钱不够你家塞牙缝的,但人情揽过来了,饭总得请一顿,晚上散伙儿的时候,正好看见了他外婆。”
“你怎么到这地方请客啊。”
“这边老同学多,肯定要以他们方便为主。老太太估计晚上睡不着,起来买烟呢,但烟酒店关门了,她就从几个小混混手里买,混混手里的烟能有什么好货,万一掺东西了呢,我就拦下来带车上了。”
“不回家?”
“拦住之后感觉她好像身体不舒服,本来打算送她去医院的,但她说休息会儿就好,然后就睡着了。”
“我已经给周屿焕打过电话了,他在赶来的路上。”
在等待过程中,我一直在思考,怎么能靠这件事逆转结局,小姨拍我的手,“叙叙,你把电话发来就好了。”
“小姨……”
“小姨知道,这对你家来说是个机会,可小姨做不出以老人为筹码的事,周屿焕也不会笨到让这件事成为他的软肋。”
“他有多在乎他外婆,你知道的,这事不用你开口,这个面子我来丢。”
“你没明白小姨的意思。”
等周屿焕来了之后,我才明白。
他在把人接到车上之后,给小姨送了一条手链,设计圈内的天花板,小姨的心头好,他接到电话的时候就有所准备,带着堵我嘴巴的借口来。
他那辆车远去后,我哭了起来,“小姨,我最近真的特别痛苦,明明我原本拥有最好的剧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小姨把我搂在怀里,“谁的人生都面临选择,我们拿到好剧本的那一刻,所有选择都是在走下坡路。”
这句话,等我被生活打压得喘不过气时,我才学会倒推它的道理。
大三这一年,我们家的新项目迅速崛起,周屿焕赚得盆满钵满,我家在巨额债务下,稍微能喘口气。后来,他按照约定让出股份,我妈在全股占有那条新生线时,高兴得一夜没睡。
可她高估了自己的商业头脑,没有周屿焕的运转,项目缩水30%,她沉淀了几天,说这样也够,慢慢来,总有翻本的那一天。
这一年,我爸妈办好了离婚手续,并分割清楚财产,我跟我妈。
这一年,小姨跟田方程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又因丁克与否的问题产生差异,决定给彼此一个冷静期,最后因小姨找了个新男友而彻底结束。
这一年,我见过焦穆几次,大多是匆匆一面,唯一近距离的接触是某个下雨天,我站在公交车站躲雨,有辆车不知减速,溅得我浑身发冷。他一脚油门撞上去,两人在雨中协商,他递给我一把伞。
这一年,周屿焕放弃了周家给他铺的所有后路,带着他的团队去了上海。这一招金蝉脱壳让家长圈的人都傻了眼,说他笨,大好的资源 、广泛的人脉,丢给他,他不知道珍惜,偏偏跑到上海那个大漩涡掺和。没人懂,一个男人有野心,又聪明,那是多么重要的事。
这一年,我没见过温锁,但也听说,她以超强的学习能力迅速霸占学校各大榜首,当她的成绩超越历年所有人的时候,家长圈里没一个人能黑得了她了。
然而就在一切即将尘埃落定时,我挨了她一个巴掌。
出成绩的那天是有史以来最高温,姜敏打电话让我找个地方避暑,我查了一圈,干脆约在城东的一家小弄堂里。那里有棵百年老树,夏天的时候枝繁叶茂,温度在叶片下都下降几分。
我到的时候她跟赵栗已经喝了一杯奶茶,我拎着阿姨做好的椰子冻,她们边吃边说这样的夏天太幸福了。
我在关注着放分的时间,姜敏凑到我面前说:“我刚刚好像看见你的熟人了。”
“谁?”
“我不太认识,但我总感觉在哪见过,而且绝对跟你有关。”
这个地儿比较偏,加上前几年拆迁搬走了一批人,因此周围特别静。过来的人,要么是老居民,要么跟我一样讨厌市中心的热闹。
十点了,太阳上移了一点,叶子有些挡不住阳光,空调的作用也大大减少,我抬手遮了一下,心里想温锁现在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成绩。
姜敏又凑过来,“就是那个就是那个!”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宗闲翘着二郎腿,靠在老旧的藤椅上,一边挖着冰激凌,一边冲外头喊:“舅爷,吃完啦!”
被她称作舅爷的人,大概七十岁左右,腰有些弯,拿着扫把在清扫庭院。
我们坐的位置是一家闲散的客院,跟宗闲就隔一堵矮墙,这个距离,她一定老早就看见了我。
“吃完就歇会儿,每年夏天都要来我这儿吃那么多冰,肚子不要啦?”
“不是,我待会儿有朋友要来,得备上。”
“几个朋友?”
“三个。”她掰手指数了数,“不对,四个!”
我下意识想走。
拎起包,姜敏跟赵栗却已经在树荫下拍起了照,冲我招手,“沈叙,一起啊,你那么上相。”
我把包放下,已经预知了待会儿会有怎样的难堪,“不了,你们拍吧。”
我强忍着不走。
人的成长过程就是长久反复地驱毒。
镇压自己有害的思想,清除翻涌上来的恨意,让自己适应各种场合的坐立不安。
没多久,他们来了,除了常见的那三个外,还有一个陌生面孔,跟杜迦佑一前一后,路过巷口的时候被狗叫声吓了一跳,杜迦佑回头看了一眼,让他走前面。
宗闲姿势没变,冲着温锁说:“四百几?”
温锁接过舅爷递过去的冰激凌,道了谢,又无语地看着她,她凑得近点,“到底多少啊?”
温锁撕开挖勺的包装,把手机递给她,她看完从藤椅跳了下来,“我靠!”
姜敏和赵栗拍照的兴奋劲儿渐渐被对面打败,纷纷看向我,我和她们对视一眼,又挪回去,温锁趴在栏杆上吃冰激凌,宗闲拿着她的分数找到舅爷,舅爷看完笑呵呵地竖起大拇指。杜迦佑和那个人也被感染,跟舅爷打招呼的声音都雀跃不少,周屿焕倒是波澜不惊,只在路过她的时候,用手划了下她的腰。
我猛然发现,两个院子有个无形的磁场,把我们这两类人分隔开,姜敏和赵栗回来了,表面上在看刚才拍的照片,实际上一直往那边瞥,那群,有梦想,不服气,闪闪发光的人啊。
温锁算是彻底打进去了。
蝉鸣骤起,我挠了挠耳朵,侧头的时候看见温锁看我一眼。
这一眼,可造性实在太多。
我就像是曾经压在她头顶的不公,家长圈里萦绕的闲言碎语,这一刻,在烈日当空下,全都被她踩在脚底。
这家店的老板回来了,是个老奶奶,佛系营业,卖给我们几杯奶茶后,自己就去买菜了。
此时她拎着一袋菜走进来,舅爷招呼着她:“今天一起过来吃吧,我这儿人多菜也多。”
老奶奶停下,“我这儿也有客人呢。”
“一起来啊,问问小客人有没有空。”
有些老人就出奇得热情。
最后我们跟他们在院子里拼了一张大桌。
这是我跟周屿焕分手后,第一次同桌吃饭,我难免会想起他的呵护、他的细心,会想到我吃饭时的老毛病。
吃一口,舌头被烫得发麻。
也放不下面子夹几块叠起来,似乎这么做了,就代表我还被束缚在过去的感情里,我至少要走出来一点,在温锁面前。
两个老人说的是方言,一言一语营造出孩子辈也很欢乐的假象。宗闲一只腿踩在椅子上,正要去夹对角的雪菜毛豆,被舅爷用筷子打了一下,她不情不愿地放下腿,让杜迦佑把那盘子抬起来点,杜迦佑为避免下次举盘的麻烦,直接把她这边的番茄巴沙鱼换了过去。
可半空中被周屿焕截住,温锁夹住碗里最后一块巴沙鱼,宗闲站起来,“得了,倒她碗里。”
她的碗满了。
空口吃这道菜绝对会咸,夹了没几筷子,她就抵了抵周屿焕的胳膊,周屿焕把碗推过去,她把碗里的菜全倒了过去。
姜敏给我夹菜,赵栗给我倒了杯牛奶,我低下头,忍住心里的涩。老人经历过太多风浪,光是见我在饭间看周屿焕的次数,就能猜出一些端倪。
饭后老奶奶特意把两支队伍分开,她带着我们三个回到她家院子,给我们做了麻薯豆乳,外面下了雨,风大,温度骤然下降了几分。
一开始狗叫声很明显,姜敏说烦人,捂了会儿耳朵,我把她的手拉下来,“停了。”
随之而来的是交谈声,越来越激烈。
我撑着伞出去,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阿姨在求救,“我们家狗很听话的,从来不会乱跑,我就进去一会儿功夫它就不见了,我无儿无女的,它可是我命根子啊。”
老奶奶拍着她的肩膀安慰,舅爷也撑着伞出来了,接着那边的门接二连三地响,左右邻居都出来帮忙出主意。
有个人说:“可能到弄堂后面去了,下雨天,后面的水沟估计要泛臭了,狗鼻子灵,闻着味儿找食去了。”
阿姨说:“那狗没那么野的呀,这下可急死了人了。”
有几个壮年男人跑到高处看了一眼,“哎哟!真在!后面还有一条狗,不是这片区的,估计是从别的地方跑来的。”
阿姨挤过去,“呦呦,回家啦,下雨了呀。”
那只狗并没有反应,周围的人也都凑过去帮忙喊,可两只狗却越走越远。阿姨哭着回头,“谁能帮帮我把狗领回来啊,这狗真是我的命啊。”
一个大哥回:“狗也不认我们啊,我们怎么领。”
“是这样的,”阿姨掏出一串铃铛,“呦呦平时最认这串铃铛了,只要挂在它脖子上,它就会很听话的。”
大哥说:“问题是,这弄堂后面被封住了,怎么挂啊。”
阿姨指着一旁的缝儿,“这有个口儿,估计狗就是从这里钻出去的。”
大哥看了眼大家,“那找个身材娇小的姑娘,看看能不能钻过去。”
这话一出,姜敏立即往我身后躲,赵栗也赶紧低头假装在修图,我没出声,宗闲第一个举手,“我来试试看。”
她在那条缝儿前挤了一会儿,然后大大咧咧地揉了揉胸口,“妈的,肩宽。”
“我去吧。”
一道轻柔的声音,我们三个回头,看见温锁把手里的杯子递给周屿焕,而周屿焕拉住了她的胳膊,她推开,“没事,试一下。”
她将就能过去,人即将消失在缝口的时候,周屿焕叫了她一声,雨突然变大了,伞面上的刷刷声阻隔了他的呼唤,阿姨翘着脚往里打量,几个热心的大哥打着手电筒爬向高处往里面聚灯,阿姨又说那狗怕亮,灯光才零零星星地划向别处。
宗闲搭着舅爷的肩,问这弄堂后面有没有老鼠,舅爷说老城区,什么都有,宗闲往前走两步,肩膀被打湿,杜迦佑抽出一把新伞扔她怀里。
周屿焕一步没动,他撑着伞,看向那个入口,情绪如这黑夜一般沉泞,我看得都快喘不过气来。里面有狗叫,阿姨激动地“哎”了几声,他在雨里点了烟,一开始打火机刚冒出火苗就被风吹灭,他罕见地有股不想控制状态的冲动,然而忍着,换了拿伞的姿势,用另一只手挡住风。
他抬头的时候,烟味儿冒了出来,夹着雨,朝我扑,姜敏拽我的胳膊,赵栗说是不是差不多可以回了,我任由身后那股烦躁的焦虑吹向我。
一根烟结束,他先是嘱咐宗闲,“看好了。”而后看向舅爷,“舅爷,哪里放热水?”
“我带你去,别看我这儿偏,沐浴条件好啊,两间房呢,供你们游泳都行。”
他们离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很安静,在姜敏和赵栗收拾好包的时候,入口处再次有了动静,阿姨第一个冲过去,狗先出来,她抱着狗,又朝里面望:“姑娘?”
几秒后,温锁出来了,身上全湿了,衣摆还被撕了个口儿,狗脖子上的铃铛在晃,阿姨连忙给她撑伞,她打了个喷嚏,雨滴渐大,我都能感觉到几分寒意。
宗闲撑着伞去接她,阿姨一个劲儿地道谢,又让她别走,明天到她家吃顿饭。
温锁拒绝了,喷嚏接二连三,宗闲护着她走进去,周围的人慢慢散开,舅爷家的灯挨个变亮,姜敏和赵栗说真的得回去了,我却偏要硬等。
等雨停的时候他到院子里抽烟,等她擦干头发跳到他身上,他只做了两个动作,一是扣住她,二是把烟挪开。
焦穆说得对,我就是跟周屿焕这样的人接触太久了,就觉得世界是清明的,男人都像他一样有担当、会尊重女性,爱一个人不会浮夸肤浅地表达,而是藏得深,藏在细节里。
老奶奶走了出来,说给我准备好了床铺,这么晚了回去不安全,我道了谢,“没事的,有人来接。”
这个借口一形成,我脑海里只有焦穆的身影,但是看了眼微信,我已经把他删了。这股畸形的情绪被我硬压下来,好在这个点地铁还没停运,我坐上最后一班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