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眼中破落出的笑意,却像一株开倦了的夜昙涌出疲倦。
他张开手指, 殷红血丝从指缝间流过, 一块被荒废鸟巢枯树屑沾惹的芯片,从他拢放的掌心呈现出来。
“这,就是你一直在追踪的芯片吗?”
“咣——”一声响,明珠手里的电脑砸到地上。
她的手指颤抖着,从钟阅手里接过带血的芯片, 指尖摩挲过表面, 露出一串光刻的数字编号。
正是阿瑾的警员编号。
“他被撕票了吗?!”往昔共同经历过的画面, 狂风一样席卷过明珠的脑海, 她只觉得神识里空荡荡一片苍白,双瞳求助一样望向并行的二人。
娇娇奇迹一样的从衣兜里摸出张褶皱的纸巾,递到明珠脸前。
“你别激动啊,不一定啊,杀人比掏出芯片要简单对不对?只见芯片,不见人,说明阿瑾还有用处啊。”
明珠仿佛六神归位一样,脸上重又散发出血色,她接过纸,侧过身,擤了擤鼻涕。
钟阅也要了一张纸,细细的擦拭手上的血,不咸不淡地说:“放这么高,生怕信号不够强似的。”
明珠冷剔回头:“你什么意思?”
钟阅眼里没有情绪,脸上的笑意冰冷扩散:“我意思就是说,你队友,生怕我们发现不了他失踪的位置似的。”
明珠一步上前,揪住钟阅的衣领,她矮钟阅半个头,但是眼神犀利,气场压过去。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告诉你,阿瑾不是那种人,我和他共事这么多年,他最是听指挥命令的,他现在身上最少也有伤口,你居然还在这冷嘲热讽,你们军队的都这么冷血?”
钟阅:“从地下室到追踪到船坞,你发现了一个他留下的标记没?你们做刑警的,肯定学过与被绑架有关的训练吧。”
“你闭嘴!”明珠依然凶巴巴,可是眼神稍微闪避,看起来不像之前那样伤心了。
娇娇签过明珠的手,将僵持的二人隔开:“先把阿瑾人找到再说吧。”
明珠一脸上湿漉漉的往船坞里大跨步走去,与其说是着急,倒有几分逃避。
娇娇无奈的冲钟阅做了个禁言的手势,去追明珠步伐。
天光刺亮,今天真是大雾降临后,难得的好天气了。
钟阅手搭凉棚,眺望海岸线。
如果他是匪徒,会怎样在这船坞偷藏绑架犯,一路从古堡到海边,又是怎样的行径路线,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呢。
还有就是,明明警局就来治理安全,为何迟迟不见驱逐无辜的孩子们呢?
吵闹得,真让人头大啊……
直至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警察阿郁往船坞外面跑路,路过还向他打了一声招呼。
“钟上校,我们在海边发现了你们寻找的那个警察了。”
“具体怎么回事?”钟阅追问。
果然,执掌了更高权限的岛上警局,收获了比他们盲目寻找更多的信息。
阿郁步伐很快,钟阅只能跟着她走,期间很多警察与他们擦身而过。
“是有渔民来通报,说在海上的破船上,发现了一个生死不知的年轻人,从他描绘的外观和身高,正好符合数据,而且——”
阿郁冷肃了脸色,略微恐惧的说:“船上还发现了炸药!正在倒计时!”
钟阅拨通娇娇手机。
娇娇稚嫩嫩的嗓音带着些微的慌张迷茫,如灵石坠入溪水泉。
“我们看到警察统统撤离了,往船坞外跑出去,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阿瑾找到了。”
手表通用设置是扩音模式,闻言明珠立马把话抢了过去:“找到了?太好了!他、他还活着吗?”
——
在娇娇看来,这世道荒唐,远有比死亡更难以接受的事。
比如隔开气管插管到肺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痛苦中清醒,比如遭受万人指责每一个眼神像泰山压顶,比如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逝去无能为力的锥心之痛。
“嗡嗡嗡嗡”,无人机从沙发的岩石上起飞,四角螺旋角飞转成透明,划开凛冽的海风,呱噪的往棺材所在飞去。
那是与黑客号上同款的棺材。
没有封盖,人躺在里面,只要活着,没可能不被闹醒的。
娇娇有一种推论,也许是从他们一行人登岛时起,冥冥中就已经被绑匪盯上了,等待着时机伺机而动,因为是成年男性,没有被刻意保护的阿瑾,反而成为了最好上手的对象。
连带警察局长,二十多名警卫队等在海边,气氛紧张而严肃。
“这是一项集体性的犯罪案件,船坞那边刚传来消息,有人趁着孩子上观摩船,直接关闭了船舱,有人发现了一张小纸条,说船舱里也有炸弹,如果不听他们的话,就把船炸了。”
钟阅听警察局长说完,眉头越皱越紧,那张嬉皮笑脸的脸上,难得的没了一丝笑容。
“这些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要一艘船。”
钟阅转投向明珠,见她默认的点点头。
那张绑票阿瑾纸条上提的诉求,她们早已经接受到了,原以为是会用阿瑾一对一的交换,没想到那么胆大,直接还有后手,趁着阿瑾吸引调虎离山,直接把船从船坞里开了出去!
被算计的警察局长严重受挫,电话中已命令封锁所有港口船坞,一切的交通设备。
“一定是有人想要趁这禁海时间离岛,只要抓起所有现在出现在海边的人,就一定能抓到罪魁祸首。”
无人机配对的电子显示屏上显现出棺材中的实景,阿瑾仰面睡得安稳,一脸祥和,胸口轻微的轻抚着,透过恤衫腹部隆起的弧度,看得出伤口也得到了处理。
他的神态看上去不像是被绑架了,倒有几分度假的安详。
如果不是双手怀抱着的炸弹,红色的十分钟倒计时,每一蹦跳都触目惊心。
众人面面相觑。
钟阅询问拥有无人机驾驶证的技术员:“能跟他通话吗?”
“可以的。”技术员打开了声控按钮,明珠赶忙出声,通过话筒喊阿瑾名字。
阿瑾的眼睫轻轻战栗着,想醒又掀不开眼皮的样子。
“有可能是被下了迷药。”警察局长说。
忽然响起一阵巨大的水声,相隔一百米开外的船坞大门,被徐徐打开。
海水呼啸着,发出欢呼一样的高调,往船坞里汹涌倒灌而去。
船坞水平面上升,托载起船只,船往外海滑走。
警察局长悚然一惊:“我他吗的不是让等一等吗?谁他妈的自作主张把船坞打开的?!”
下属赶忙给船坞负责人电话。
钟阅抱着肩膀轻笑:“也许是船上还有工作人员的孩子呢?毕竟有炸弹,谁也不想自己孩子出事。”
“荒唐!在船坞里不会出事,要离开了公海那是必须得出事!”警察局长怒不可遏,吼向办事员,“还没打通吗?!”
办事员抖落了一下:“打通了,上面说他们也不清楚,说调度室被内部锁门了,谁敲都不开。”
警察局长闻言狞笑一声,回身一招手臂招呼回走:“狐狸马脚终于露出来了,跟我会去抓人。”
娇娇紧张地插嘴道:“那岂不是会激怒匪徒吗?!别忘了船上面还有孩子!”
“首先,船只上有炸弹的可能性很小,因为事先都经过周密检查,那一张纸条只是幌子,但是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警察局长走得飞快,尾音消散在风中,渐渐听不清了。
“后面的让钟阅跟你解释吧。”
警察局长是个急性子,有一说一,从不拖泥带水,说走很快就没了人影。
明珠三人被孑孓的抛弃在沙滩上,只剩下一个操作无人机的技术员,无人机没飞回来,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明珠紧张地堵到钟阅跟前:“他什么意思?!”
钟阅:“办案多年的经验吧,匪徒要的是船,那炸船的可能性就不大,况且、警察怎么能被匪徒要求怎样做就怎样做?今天是要船,明天要杀人呢?有一就有二,答顺口了,警方岂不是成为匪徒下一个密谋的帮凶?”
“但现在是阿瑾,要被炸死了!炸死了!”明珠气得眼眶通红,面容扭曲。
钟阅无奈摇摇头:“没用的,这家伙能把一个三不管地带治理的安分守稳,可不是靠讲道理。他要护不住颜面,以后政府的信誉和威望也荡然无存。”
“那阿瑾的命不重要?”明珠大声诘问。
钟阅没有回答。
他用沉默替代了官方的态度。
有些事,开不得先河,一放开,再收回就很难了。
甚至会影响一个稳定社会秩序的根基。
明珠岂会不明白?
她真是被同伴的遇难扰乱了心智。
阿瑾胸口怀抱的炸药包,上面的红色倒计时跳跃在屏幕上,每一秒的数字变化,都化作一把犀利的剔骨刀,一刀刀砍向明珠,把她砍得人影都快没了。
还剩最后两分钟。
她忽然直勾勾的往海里跳去。
“你做什么?!”娇娇觉得明珠都有些疯了。
明珠没有回头,消瘦的背脊上肌肉绷紧线条犀利,打湿的旗袍凹顺在后腰窝,她身形如同她人一样锐利得像一把匕首。
“让我看着阿瑾被炸死,我做不到。”
娇娇一指距离:“这到阿瑾棺材,少说有半海里,你两分钟游过去是不可能的。“
“那又怎样?”
明珠轻飘飘的话像凝成一只无形的小手,在娇娇心脏上揪了一把。
她刚认识阿瑾没几天感情不深,明珠不一样,阿瑾是她多年老搭档,出生入死,放心把后背相交的队友。
明珠的腰已经没入了海水中,她的嗓音中充满了清冷冷的水汽。
“这两天我只要没找阿瑾,就是没日没夜的联系大陆中央的办事厅,没人接电话,怎么可能没人接电话?如果说家里的电话没人接,还可以以普通居民家庭的信号虚弱为由,可那是中央!这片大陆信号源最强的地方……!”
“我不想说不吉利的话,可要是中央真的也湮没了,这条没有海地军队看守的航线,被吞噬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而在此前,我还要经历眼看队友被炸弹炸成碎片的慢刀子割。”
“那我宁愿拼一把。”
……
娇娇蛮横的拖拽着钟阅胳膊,强行拉他下水。
“我记得你的机械腿改造过,两分钟,肯定能送明珠登船的,是吗!”
钟阅笑:“除了你,我可没有爱管闲事的习惯哦。”
这给娇娇气得,怀疑这人的心是石头做的。
“那我就陪明珠一起去。“她说完甩开钟阅胳膊,大敞步的往海水里淌。
胳膊被拉住。
钟阅果然舍不得。
他脸上散发出珠光一样的润泽,翘挺的鼻尖微微翕动着,碧绿色的眼眸,绮梦一般。
他的头发在海风中碎碎的晃动,衣服勾勒出窄窄的腰身,狂风乱动着。
他忽然胳膊用力,把她搂在了怀里。
娇娇听见他心脏用力跳动。
“逗逗你,看给你急得,我学过拆炸弹的特训,还没失败过,这种简易粗糙人造的,我闭着眼都能剪断。”
娇娇已逸到嘴边的脱口而出,又强行按捺下去,她有些不放心:“你别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钟阅在她额发上轻轻一吻,趁她发愣,揉了揉她后脑勺。
像揉一只可爱的小宠物。
“乖乖在岸边倒数100下,我就回来。”
明珠冷笑一声:“再撒一波狗粮,就只用数六十秒了。”
钟阅转过身。
娇娇看着,胸口突然涌出强烈的不舍。
“喂,”她喊了一声,”等你回来——“
“你就嫁给我?”钟阅背起明珠,开启双腿上的按钮,机械双腿组合成流线弧度模式。
娇娇脸一红,忙不迭辩声:“哪儿跟哪儿啊,胡诌什么!你不爱吃甜品吗?一会儿我们去把所有甜品吃个遍。
“从小最爱吃甜点的是钟娇,不是我。”
说完,他背对着身形一跃而前,飞鱼一样游向棺材。
细碎的白色浪花中,娇娇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钟阅……好像是第一次喊她全名。
她——
表现过爱吃甜品吗?!
细微的恐惧,如同无数细微的蚂蚁,从她毛孔里痒痒酥酥的爬出来,她想起一个可能,却又根本不敢去细想,连在边缘探究一圈的勇气都没有。
他喊的是钟娇。
而不是娇娇。
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钟娇爱吃的是甜食。
鲜甜软糯的——
所以钟阅也喜欢吃甜食。
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潜移默化的模仿对方的行为习惯。
这是对于爱的靠近。
一个人的记忆可以篡改,性情可以大变,但是,她生就而来的喜好是难以改变的。
钟阅其实已经看出了她身上的不对劲了。
已经看出来了,怀疑了,还有很多很多的小细节,她不知不觉中的暴露——
那他为什么不挑破她。
为什么?!
突然,她听见了技术员的一声尖叫。
她猛的抬眼,先是看见了海面上的一片火光,然后周遭慢慢黯淡下来,黑暗爬上她的视网膜,海声风声全没了,被抽了真空一样的安静,只那一片火光,隔了遥遥的海,还直面一般扑到了她脸上。
她的鼻腔里涌动着生锈气和血腥气。
隔了很久,又像隔了很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