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孙六岁那年,因太子妃借口带走他,害得原本那日要授课的谢世伯,白白等在太孙书房门外一整日,大雪纷飞,冰寒刺骨,谢世伯病倒后,你们两方势力的关系终于破裂。”
“病愈后,谢世伯找到机会,便带太孙求见了不管朝政的安荣皇贵妃,先皇后已故,先皇便没再立后,后宫之中全由安荣皇贵妃掌管。她膝下无子,正适合代行先皇后一职,教养太孙。”
“谢世伯这般做毫无疑问是打太子妃的脸,亦或是想让太子妃一党知道教训,但无疑他成功了,先皇身体不适除了朝政很少过问其他,安荣皇贵妃答应暂时教养太孙后,太子妃那边再没有权利和机会随意插手太孙的事。”
于是这又被太子妃一党认为,谢家这么做是要带着太孙向安荣皇贵妃的势力投诚。
本就破裂的关系变得针锋相对起来,就在两方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有一方庶出皇子的势力说是找到了太子妃与人私通的证据,怀疑太孙不是体弱多病的先太子留下的遗孤,打着维护正统名义造反了。
而谢怀拙的死,更是其中一环设好的局。
太子妃一党将计就计,并未立马澄清真相,而是想藉着庶出皇子的势力一同清理掉谢家。
就在谢怀拙计划将太孙转移到他处的时候,下属送来关有意谋害太孙势力提前行动的消息,结果未能准备周全的谢怀拙带着不多的人马提前进宫,就此步入安置朱雀门的陷阱,永远丧命于此。
“庞家就是先太子妃一党的内应,是它向谢世伯提供了假消息,他们如今就是不想让你起势清算,才会对你百般设卡,”宋霄炼长篇大论一堆,终于忍不住直接拿起茶壶对着嘴猛灌一通,然后笑笑道:“但你要问,你们谢家还得罪了谁,那我就不清楚了。当年那些事,牵扯的可不止一家。”
“你要想知道谁还与你家有仇,那还有得查,但是过去这么多年,许多知情的人都剩的不多了,更何况还有庞家在后清扫痕迹,怕是不大容易。”
谢留:“京都多年前,几大势力中,有没有一户人家姓盛。如今有一个子弟叫盛云锦,你替我从这方面查起。”
宋霄炼摸着下巴回忆了下,摇头,“要说以前,京都高门中都以王谢两家势力为首,中上些的便是本家在江陵的卢刘氏、张章氏、陈李氏……其次便是我与徐亦尘宋徐两家,后面大多都是小门小户,姓盛的倒是不多。倒是现今,官场有几个姓盛的,就是不知是不是同一家了。”
此时,旁听许久的徐亦尘终于进来,在两道早已发现他的锐利目光下,道:“我知道,你说的盛云锦,是不是在京都书院读书的书生,他叔伯是琅轩王的客人,我曾在宴请上听说过此人。”
……
胭脂在去前院正厅的路上,不巧与牵狗的谢愠狭路相逢。
她多日没有在正院露过面,更不曾和谢愠他们一起到正厅用早食,今日难得出现在这,不仅迎来他惊讶而抵触的目光,还收获了一句早已预料的风凉话。
谢愠:“我还以为你打算一辈子躲在我兄背后不敢出来见光。”
胭脂下毒的事,始终是他们当中的一根刺,比她送谢留去参军,还有过之而不及。
想必她也知道,难以面对他们,胭脂才藉着生病一直在内院偷闲。
这回大概是因为谢府多了个女子,她沉不住气了,这才抛头露面,免得家中都忘了还有她这样一个夫人存在。
胭脂没理谢愠的挑衅,她病刚好不久,不耐寒,外头风吹得面颊生凉,她不好多待,干脆先进屋躲风。
只是在踏进屋内那一刻有些愣住,后脚比前脚要慢了许多放下来。
她看到本该待在南院的云徊,就跟她才是这个府里的夫人一样,站在谢伯卿的身旁递过去一双干净筷子,对胭脂的到来毫不见怪,依旧神情自若淡定地问谢伯卿,“您还想听郎君什么事,奴家一定知无不言。”
胭脂不解,那天谢留走后,云徊追了出去,他们二人说了什么,胭脂无从得知,她也没有特意去打听。
只是现在来看,难道是谢留允诺了云徊什么,答应让她留下,才使得云徊这么有底气出现在谢伯卿跟谢愠的眼前,还做出一副周到温柔惯会照顾人的样子,对她视若无睹。
“阿翁。”胭脂插嘴进来。
她眼神有些微试探地看向谢伯卿,在老人清亮的眼睛回望过来时,胭脂莫名又有些心虚地闪躲开。
她就像做错事的小辈,很怕谢伯卿的苛责。
对胭脂来说,谢伯卿与她也有着非凡的意义,她跟谢留、谢愠,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谢伯卿虽然年老,但在教导和吃穿上,从未亏待过她。
甚至读书识字,她也跟谢留谢愠上着一样的课,听着同样的文章。
兴许谢留训她,胭脂还会不服,但谢伯卿要说她做错了什么,胭脂还会听上一二。
她等待着对方会跟子孙一样的反应,冲她发难,但出乎意料的,谢伯卿并没有当着旁人的面对她冷嘲热讽,和出声训斥。
谢伯卿:“听说你小病了些时日,既然病好了,就不要再贪凉,出了屋外该多穿几件衣裳。”
说完,他端起碗,谢绝了云徊的伺候,自己拿起勺子舀着碗里的云吞。
胭脂以前会觉得谢伯卿偏心两个孙子,拿她一直当外人一样对待。
但这回,在变了脸色的云徊面前,胭脂诧异又疑惑地看着谢伯卿,有些高兴自傲地认识到,可能在谢伯卿心中,她还是有些不同的。
胭脂那股愧对他的羞耻感褪去不少,声音也大了起来,“我知道,我晓得的,多谢阿翁关心。”
谢愠在她背后冷哼一声,然后面色铁青地挨着谢伯卿坐下。
他至今不能接受,他兄跟他翁对胭脂的态度,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地原谅她之前的所作所为。
谢伯卿:“你也坐吧。”
胭脂跟谢愠同时朝云徊看过去,就听谢伯卿道:“你是灵官请到家中的客人,不是府里的奴仆,这些伺候不必劳烦你来。”
他到底是那种性情大度的老人,说起规劝人的话也不难听。
但触及胭脂似笑非笑的眼神,云徊还是稍微挂不住脸的,感到微微难堪地坐下。
她仿佛做了件热脸去贴冷板凳,吃力不讨好的事。
跟云徊一比,纵然做过错事的胭脂也没有想过将功补过,在早食间大献慇勤。
她依旧自我地跟往日一样,吃着自己喜好的食物,顾着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但这也是谢伯卿认知中他看着长大的胭脂。
胭脂陡然抬头,手里的包子皮刚被撕开一条缝,动作就因谢伯卿指名道姓地叫她一声而愣住。
谢伯卿:“我今日要出门一趟,你若无事,便与我同行。”
谢留有好几日不在家了,胭脂一直没见过他。
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谢伯卿居然不是让谢留和谢愠陪他,而是让胭脂跟着去,只不过不是一早就出门,而是到了晌午等屋外雨停,谢伯卿才派人来叫胭脂。
天呈烟雨色,空气中还透着浸了水雾的朦胧感,石板上的水洼倒映出行人的身影。
在一条屋门紧闭的空巷前,胭脂不再向前多走一步,目光难辨地盯着走在最前面的人。
谢伯卿不像是第一次来这,当他察觉到胭脂不走了,于是立在一处宅门前,指着一个方向平静地道:“眼熟么?”
“阿翁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胭脂扯了扯唇,却发现自己脸都僵了。
谢伯卿高深莫测地看她一眼,亲自上前敲门。
眼看他这么做,胭脂倒吸一口凉气,猛地转过身苍白而无力地道:“我,我先走了。”
“这是你出生的地方。”
谢伯卿嗓子苍老有力,在她身后大声道:“年年团圆节,你都要让灵官帮你撒谎,寻一个借口偷跑出来瞧一瞧这里。”
“这是你家,胭脂。”
第31章
“古有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你呢,你为什么不敢进去看看原来住的地方?”谢伯卿的声音化作一条长长的昏暗廊道,将浑身冰冷的胭脂瞬间拉入充满回忆的漩涡。
高门大院枝繁叶茂,珠围翠绕,仆从成堆簇拥,身为拥护先太子一党的势力之一,家世底蕴都相当不错。
长夜漫漫,天幕深如墨砚,是胭脂记忆中最难以忘却的夜晚。
府里灯笼燃着猩红的火焰,屋内的窃窃私语好似蚂蚁,无孔不入钻入耳朵。
“……我观此事反常,似有哪里不对劲。”
“求助的信号是太孙那头发出来的,有信物为证,知者甚少,亦不可能有假。”
又轻又急的话语因为刻意压制,在旁人听来渐渐糅杂成了一团。
“郎君可有同谢家那边商量?……自然。怀拙与我都确认为真……那,郎君若是在怀疑,不若我这边进宫向太子妃打探虚实……”
“……不可,你如今有孕在身,胭脂还小,需要你在家照料……可是!若真是陷阱,万一太孙出事,去不去都得受天下人指责……夫君,匹夫所指,万死难辞,这种骂名如何背得?”
“嘘,小心吵醒胭脂。”
床榻上,久不见父亲的小姑娘窝在暖烘烘的被褥里,睡得小脸红扑扑的,手里还捏着一个轻巧的玲珑球,短小的五指自然微张,一看就是睡熟了的娇憨模样。
“等此事了结,我便带你和胭脂回祖地一趟,她不是喜欢跟盛家的女郎扑流萤么,到时我让人先准备一番,给她个惊喜,再让她大大方方到别人跟头去炫耀。”
骗子。
睡到发热的鬓边湿哒哒的,湿发被一只大手轻轻拨开。
“胭脂。好好睡,醒来不可闹你母亲。等阿父回来再陪你玩。”
说话不算数的骗子。
她没闹,她听话得很。
可是惊喜在哪?说好的回来,人呢?
记忆中的残影宛如水波一般动荡,在镜子前的女子侧头带着慈爱的微笑冲她挥手,大腹便便,换上了入宫才能穿的衣裳。
“胭脂,阿娘也走了,有事要进宫一趟,别怕有小重照顾你,出去玩吧。”
外头没什么好玩的。
她不想去,她想待在母亲身边。
“去吧,这回可以晚些归家,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回不来了……
回来再也不是当初的家了。
咯吱一声,宅内的人骤然推开大门。
门房警惕的面色一变,惊愕地看向已经泪流满面的年轻女子和她背后手杵拐杖白发苍苍的老人,看衣着打扮,样貌气态又不似是打秋风的。
语气有所缓和,疑惑地问:“你们什么人?这里乃朝廷命官之家周府,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进来的地方。”
什么人……胭脂啼笑皆非,笑着笑着眼泪如决堤一般,溃流而下。
当真是朱门绣户应犹在,却是朱颜改。
不再是她自个儿的家了,没有血脉至亲,没有当初熟悉的面孔,这样的深宅大院,不过是一座冰冷透顶的房子。
兴许她认识它,但对这座房子来说她则早已经面目全非,她不过就是个私藏着记忆的陌生人。
“……胭脂。”
谢伯卿看着眼前的身影刹那间变成一具失了鲜活没了魂魄的躯体,直愣愣干巴巴地转过身往回走。
“别叫我。”
“别跟我说话。”
从前胭脂来这里看看,是因为年纪小,老是心存念想。
想说不定都是她做的一场梦,醒来就会好了。
但是偷偷来这,胭脂从来都是躲在远处旁观的。
不敢进去,不敢敲门,防的就是让她当头一棒的情景,就怕门后突然有人开门,陡然出现一张与记忆中不一样的脸,问她是谁。
不想谢伯卿今日的所作所为,竟叫她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
陌生从未见过的门房一开口就能颠覆了她自我编制的幻想。
失去勇气后的胭脂一刻也不敢在昔日的家门前多待,她甚至更怕门房再追问下去,她到底是什么人?
她其实也这么想问问。
因为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没有人了解她的过往,所有的经历就似镜花水月,如梦如幻,分不清一个叫胭脂的人的存在到底是真还是假。
她到底有没有父母有没有过亲人,她为什么会回不去她自己的家。
天下之大,竟无处可归。
她比被遗弃在老旧宅院,倚墙而靠等待一场久违大雨的芭蕉还要可怜。
“别再跟着我了!”
听见地上水花被踩得溅开的声响,胭脂对着身后的老人痛苦地怒吼。
在触及谢伯卿悲悯哀痛的眼神中,她隐忍地捏紧双手,压低嗓门愤恨地道:“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你是故意来揭穿我身份的?你想以此证明什么?”
“我年岁已高,是个老糊涂,带你来着只是为了查验你到底是不是我心中所想的那样,并没有其他恶意,你不要动怒。”比起胭脂的情绪激动,谢伯卿就如历经风霜的朽木,依然庄严稳重。
他其实早就有打算找胭脂化解心结,只是碍于她一直待在内院,又生了病才拖到今日。
谢伯卿道:“当年带你来家里的道人混迹茫茫人海,早已不知所踪,他说你是他从人牙子那买来的弃儿,家中贫困已生不起炊烟,那户人家要发卖你,道人见你伶俐乖巧便将你留下了。我当时意志颓靡,又患了疾,不曾仔细推敲查验你的来路。”
“你那时才五岁,我想你应当记得许多事,我教灵官跟小犊郎读书识字时你也在旁,灵官不知事书读得七零八落,你却忽然纠正了他一句,哪句错了。我想寻常农户出身的女儿,断然是提不出来的,连字都认不出,遑论指出对错。”
“是因为你自身就有基础,有人自小为你启蒙,精心教导你才学,你才能这般熟记于心的脱口而出拗口的字句。但我那时糊涂,自视甚高,气恼灵官的傻症久不见好,将你的反常自我糊弄过去,认为你是有些天赋在里面。现在想来,我若早些察觉出你的身世,就不会再有后面你陷害灵官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