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笨手笨脚地爬上高墙将所有的红撤了下来。
昨夜刚做的,今天就触了某些人的霉头。
那些东西被遮住后整座宫殿又一次回到了白茫茫的样子,寂静空寥。配上漫天的飞雪只觉得心中并不踏实,可淑妃面色却平静。
——帝王之哀,便要普天同悼
她百无聊赖地翻过下一页,除夕是先皇后的生日,有些人撑了一整年不发丧也不许人动那片废墟,装的好像真像被气疯了一样。
想不明白就慢慢想呗,想到最后能有什么出路?彼此不过都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就是因为不能回头,所以才不承认自己错了。
淑妃娘娘笑了一声。
“娘娘的书里有什么乐子?”
“无事,”女人摘了护驾轻轻打着圈揉额头,随口说道:“笑被火伤了眼睛的人当然看不得了红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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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的时候林奇进宫面圣,同道而来的还有驻守西北的那名官员。
臣子穿着朝服,面色露出几分犹疑:“圣上的图纸画的已经很清楚了,可是不知为何招工却无人愿意。”
圣上登基之后薄赋税轻徭役,大大小小的修缮均是从民间招募工匠劳力。
平定齐国后帝王有心修一条运河联通两地,齐国地北干旱缺雨,再修些水利灌溉农田。可是纵使帝王亲自绘图,民间也反响平平。
不是说干不了,而是说无人愿意。
官员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不敢轻易禀明圣上,于是带着林奇将军说情讲理,力求将自己撇的一干二净。
“齐楚运河是百年大计,工匠并非苦役,又有齐国的人一同修建。臣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愿意去?”
国库拨了如流水般的银子,若是干活便能贴补家用,从前楚国的河道都是这般修成的,工匠百姓均感念圣上恩德。
他抬眼打量着楚凭岚的神色,对方似乎并不意外。
——帝王莫非早有猜测?
他压下心中的震惊,默默退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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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帷帽的女人吩咐仆从等候在外面,独自进了厢房。
她脸上还带着泪和不敢置信,一见到厢房中的人就哭着扑了过去。
“他好狠的心!”
国师神色僵硬地没有还抱回去,只是撑着身子不至于歪斜。
昔年的娴妃如今也见了老态,她沉寂在宫中太久没有盛宠,丝毫不显当年风华万千。
美人迟暮却仍是美人,她哭的好像要断了气,可是话中的恶毒诅咒却难以让人心中升起一丝一毫的怜惜。
“竟然是他亲手将他外祖家一事透露给当年的废太子。”
娴妃简直无法相信。
当年四皇子一脉如日中天,他怎么舍得自断臂膀?
可是偏偏这些日子桩桩件件的所有事情都在告诉她,寻涪四十三年圣上贬斥济州巡抚连累四皇子失势是他亲手所为。
他为的是什么啊!
娴妃恨的连身份脸面也不愿顾及,直接破口大骂起来。楚凭岚外祖丢了官职,全家彻查——济州巡抚满门抄斩流放西疆,那是她的表亲。
他们就算做错了什么被查出来,也不该是楚凭岚亲手所为。九子夺嫡之际,他发的什么疯要将自己置于险境?
她心中的问题像雪片一样多,问到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求一个答案,还是在发泄对自己亲生儿子的愤怒,或者恐惧。
他登基前后做了太多意义不明的举动,这让她不得不警惕——他究竟想做什么?
国师叹了口气。
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盘已经终结的棋局。
当年太子迎娶国寺神女的大婚前,四皇子曾经到国寺同他对弈。那时对方棋差一招,被他险险取胜。可是对方走后他却发现若抛弃棋艺规则终结于此,恐怕再有三招楚凭岚便能反败为胜。
如今棋盘上的黑白子积了厚厚的灰,有一枚白子却干净的发亮——可见对弈之人有无数次坐在这盘棋边,思考着落子何处方能扭转乾坤。
“两年过去,我找不到他的破绽。”
国师似乎是在说棋局,又好像是在说朝堂。
楚凭岚在供奉齐文宣罕经前露出破绽,故意避其锋芒甚至不惜沦为天下的笑柄谈资,就是为了让先皇宽心。
当年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比任何人都早地看出了帝王对于年轻子嗣的忌惮。
自断臂膀何尝不是弃车保帅?
更何况娴妃外祖失势,更免了今日外戚专权的局面。一石二鸟。
他济州巡抚的命和一场大婚算计了所有人,因为他知道供经不是结局、立储也不是最后的答案,他的野心远比此更加深远。
废太子楚凭萧自认为东宫落成棋局终了,殊不知对弈者的局才刚刚开始。
一方已经偃旗息鼓,一方尚未锋芒出鞘——谁输谁赢早已注定。
“他,算的好啊……”
听着国师对帝王的叹服,娴妃四处打量了下如今国寺破败萧条的样子,抿唇讥讽:“你赞许他,却不知他害的你落入今日处境。”
“这不是结局。”国师苦笑一声。
面前的女人在宫中多年,可到底是没经过什么大风浪的。她的心思都写在脸上,被保护的太好。
她以为,楚凭岚留着他一条性命是在做什么?
帝王要让他亲眼见与当年之事有关的人一点点被清算,有时国师在猜是否是对方太过机敏,哪怕不知内情也能锐利地查下去。
迟早有一日,他会知道昭楚之战的真相。
娴妃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模样,笑着拍了拍他的手。
“他难不成还真的能让昭国死灰复燃?”
他若是执意如此。
我就会让他知道……
“其实是陈秉月替他挡灾了呢。”
第31章
“挡的什么灾?”
男人的眼睛眯了起来, 他从前从未听过她有这番论调。
娴妃一愣,自知失言。她柔柔地笑了一声:“我当你不知道呢,我是想说呀……要是陈秉月那死丫头把事情抖落出去, 他哪有今天的皇帝坐?”
楚凭岚纵使为先帝亲子, 可若是娴妃被发现此等龌龊之事……恐怕今日在京郊别院的庄子里住着的便是她岑氏和一个无名无姓的孩子了。
国师收回了视线, 搭在桌前的手也松了几分。
他的神色中尽是疲倦,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楚凭岚不会感激他们用尽手段掩盖这内宫丑事,他恐怕恨得他们去死。
罢了。
男人鬓角已经无法掩盖的白发松松散散地挂在耳后,国寺衰落后他也不用同香客见面,自然就疏漏了这些仪容上的规整。
娴妃却不知怎的坐在旁边越来越轻松,整个人的腰肢儿也直了起来,她撑着爬过去帮他整理好那些凌乱的领口。
“你好好在这里呆着,我先回去了。”
她的手刚放在他的肩旁, 就被男人握住, 缓缓拂了下来。
娴妃也不在意,笑了一声便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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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知了的声音吵的人不好安睡。
一夜间暴雨一夜间惊雷, 如此反反复复辗转于梦中。这些声音打在窗棂上, 那些纯白的明纸被打湿露出暗色,白日里看去星星点点一片更叫人烦躁。
陈秉骁进宫面圣的时候特意去见了淑妃娘娘。
衣着朴素的宫妃一转头看到他直接愣在了原地, 恐怕也没有想到对方会这样突然出现。
朝廷命官是不得轻易见后妃的, 可是不知怎的竟真让他左拐右拐撞见了正去上书房接楚斌的她。
“参见淑妃娘娘。”
半年或是一年的时间里, 少年长高了不少, 也许是抽条太快连带着整个人都瘦了下来, 两颊没了肉后就不似从前那般潇洒俊逸, 反而多了几分沉稳。
他原是陈国公府的小少爷, 是不屑做这些规矩的。如今在朝中摸爬滚打了一年下来到底也是习惯了。
青年,或是说男人有了淡淡的青色胡须,墨色的朝服压住了他所有的肆意。笔直地站在那里倒真有些朝廷命官的模样。
平儿的眼神有些悠远,她穿过陈秉骁的身影却并未定格在他身上。
他也变了,同那个人有关的所有痕迹像是被命运一点点清洗擦去……留下的人只能拼命从仅剩的故事中拼凑出单薄的记忆。
“此处不易久留,陈大人有事便说吧。”
淑妃娘娘捏着帕子站在宫墙的不远处,长街人多眼杂,陈秉骁所谓何事她心中到底有了猜测。
前阵子江南沛郡的郡守进京,圣上设宴时说起这位青年才俊的婚配,这才发现对方忙于国事竟然一直未娶。
也许是酒意上来,帝王坐在高位舀起一份桂花清茶藕粉,吹了又吹没曾入口。他良久说了一句话:“找个可心的人陪着,公事也不会劳形。”
沛郡来的人颇为识趣,竟然自己径直站起来谢了恩。
在场的人听明白了这话中的意思,此人一来一回把圣上架了起来。可是算来算去京中适婚的、出身门第配得上的便只有陈国公府家的秉柔小姐。
所以近来纷传着圣上要亲自赐婚呢。
云儿当时把这事当作奇事讲给娘娘听,圣上一向最不喜欢管臣子的家事,这次恐怕真的是万分中意这位郡守大人。
「凡事论心不论迹。」
脑子中不知为何平白响起这句话,淑妃娘娘端茶的手抖了一下。人死灯灭,她的音容笑貌却总是常常映入身侧。
神女挽禾纯善,待人接物却有自己的一套准则。
此时想起这句话,淑妃的神色却变了又变——他不爱你,恐怕是担心聪慧如你看破了他俗世中的虚伪。
平儿放下了手中的茶,“终于轮到她了。”
“娘娘说什么?”
“我问你,沛郡离邺都有多远?”
“走运河水路也需要半月。”
淑妃冷笑,林奇驻守西北每逢年节才能回京几日、陈秉骁不日便要动身去封地、国寺衰败、连圣上自己都终日呆在勤政殿。
林奇将军深受陛下信任,圣上亲口说过“有林奇在,西疆稳固”;陈秉骁去封地的赏赐是德庆公公亲自去准备的,圣上说绝不能薄待了功臣之子;国事繁忙,帝王案牍劳形自然没有时间来看望嫔妃……
他说了这么多冠冕堂皇的话。
是当真无情至此不愿同旧人旧事纠缠在一起,还是怕触景伤情想起昔日过往。
他自己心中清楚。
沛郡的郡守年轻,样貌上也得体,可是这此去离京中太远——哪里算得上良配?
陈秉骁今日过来恐怕也是为了这事。
她和陈秉柔素来没有恩怨,若是真能帮不会推辞,可是帝王心意她爱莫能助。娴妃心中苦笑一声,她哪里左右的了楚凭岚的决断,连说上一句的机会都没有。
她将帕子塞回衣角中,偏着头不作声。
“我昨日梦到姐姐了。”他艰涩开口。
“她说……她不想眼睁睁地看着别的女子尸骨未寒。”
淑妃讽刺地笑了声:“这话我信了,他会信吗?”
一年了,中宫在原封不动的地方呆了整整一个春秋。春日的雨冬日的雪从未盖过其中的灰烬,还是呛的人流泪。
谁没劝过?
林奇说了,她说了,人要入土为安……她想回家。
可是帝王的指尖都未动,随意地勾勒着朱批:「嫔妃自戕是大罪。」
「你究竟想治她的罪?还是不愿去看她已经死去多日的尸骨?」平儿很想问问楚凭岚这个问题,可是想想又觉得作罢了。
现在倒好,陈秉骁找到了新的借口。连陈秉月的名义都用上了,真是越来越好笑了。
淑妃的眉眼冷了几分:“你这样说,辱没了你姐姐也辱没了她。”
她没了兴致想转身离去。
风起幡动,陈秉骁在身后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只是想回家,难道连死了也回不去吗?”
圣上冷心冷情真的要将她生生世世骨肉灵魂禁锢在深宫之中吗?!
淑妃娘娘打了个寒颤。
“你先回去吧。”
“你让我想想……你让我想想…”
她攥着帕子。
“云儿,太后礼佛不出,今日开始让御膳房不必做荤菜送去。”
“把斌殿下抱到我房里好生看着。”
我们见不到圣上,但有人发疯的时候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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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恩首领,她是谁!”少女的红发扎了两个辫子,她绿色的眼眸中有着淡淡的好奇。
她后退几步双手环抱,这是一个抗拒的姿势。
草原上少见如此精致的马车,虽然不大却用软布和皮草包了四周所有的角落,车架上坐着一个穿白裙子的姑娘。
说是姑娘,是因为女人的头发松松散散地挽在身侧,有妇人的温婉成熟却带着一丝少女的明媚可人。看不出年岁,便称作姑娘。
她的眼睛是清浅的琥珀色,在淡淡的棕之间晕了薄薄的绿。
这个姑娘的父母至少有一人不是出身昭国。
少女眼中划过一丝厌恶,串了别国的血就会生出事端。
“她是谁?”少女又问了一遍,声音有些尖利。
“纳提娅,不要乱了规矩。”幕恩的眸光微冷,只一个眼神就让躁动的人安静了下来。
她才是真正的“纳提娅”。
齐国之王送给楚国先太子的大婚礼物,一个漂亮的昭国奴隶。
只是被偷龙转凤。换成了一个要夺人性命的少年。
纳提娅紧紧盯着幕恩护着那女人下马车的手,她是被首领救到此处的,他是她的救命恩人。
少女食指绕着发,一圈一圈扯到自己头皮生疼也不愿移开视线。
幕恩轻笑着同那个女人耳语,一个个介绍身在此处的昭国人。他们都分外热情,团团将新来的人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