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安只觉得扎眼,转身就往窗口疾走,然而开窗之后,却又悻悻,窗外就是大街,她并非飞檐走壁的侠女高手,若是跳楼,即便侥幸没摔断腿,也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个丑。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心里虽然很不愉快,却仍旧换了衣衫,并思忖一会儿对王子瑜说的话。
“随安。”王子瑜在门外轻唤。
“在。”她回道。
“盆里有水。”他唇角微翘,说完又将耳朵往门口靠了靠。
屋里没声,过了一会儿,才传来她略带颓唐的回答:“是”。
听到她像猫叫一样的嘀咕声,王子瑜的唇角终究完全翘起,脸上露出一个笑,因这,便是多等一刻钟也不觉得难熬了。
不一会儿她打开门。
王子瑜一手背后,仔细打量她。
两鬓的头发往后梳起,底下的头发却没盘上去,而是披散在了肩头,一张脸素白,也不是先前的蜡黄,眉毛变细了,被修剪的略平直,却不难看,反而让人觉得多了几分娇媚。
裙子是从人在成衣坊买的,他只指定了颜色跟高矮,肥瘦则无法满足,然而看她宽宽的穿来,竟也觉得分外好看。
其实他也清楚,是他先喜欢了她这个人,所以才爱屋及乌。
进屋,听见她关门的声音,他面颊微红,不过仍旧安稳的落座。
随安则走到他面前三步的距离,锦缎冰凉的贴着她的肌肤,令人无端的多了些凉意。
她双手微握,再迈一步就要跪下,熟料王子瑜竟然先她一步将她扶住:“出门在外,不讲究这些虚礼,你也坐下说话。”
随安便虚虚的坐在圆凳上,只是这样一来,却离王子瑜远了一步。
她不肯开口,王子瑜也不强迫,反倒说起自己知道事情来:“九表兄先说你在家养伤,后头又说你在庄子上养伤,你好了么?”
“不敢劳动表少爷垂问,奴……奴婢已经好了。”
王子瑜听她喊自己表少爷,眼角一跳,脸色的笑也敛了起来。
随安似无所觉,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才又问:“您不是要去游学么,怎么……”跟褚翌凑在了一块?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我虽然力弱,也想为国为民尽一份心。”他轻声道。
随安讶然的抬头。
王子瑜大笑:“我这样说你也信?”
她点了下头:“自然是信的。”不管是为了军功还是为了国民,都已经上了战场:“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说不如做。
王子瑜眼睛重新含了笑看着她:“说说你吧,到底怎么回事?今日我看你的样子仿佛不想让九表兄知晓你。”
第五十五章 说服
随安早就想到他会有此一问,可她这不是不敢说实话么。
“奴婢……”刚开了头,就被打断了。
“九表兄说你脱了奴籍,武英也跟我说你已经有了户纸,就不要自称奴婢了。”他话语温婉,全不似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随安想起自己脱了奴籍还有一份表少爷的功劳,这样说来,自己不仅欠了褚翌一点,还欠了王子瑜一点。这一点加一点的,眼瞅着就要变成一大点。
她想了想,仍旧依照先前编造的说了出来:“那贼人把我抓了,逼问我皇宫的位置,我也不知,就胡乱指了,可他们非要带我去……,我指错了地方,后头官兵也追了过来,他们便将我打晕带出了城……,后头再醒来,就到了富春,在一家书肆落了脚,扮作伙计,替那老板招呼客人……”
说完就闭了嘴,中途说到被打晕的时候本应该挤出几滴眼泪渲染一下悲痛的感情,可心里求爷爷告奶奶的就是哭不出来。
王子瑜递了杯水放到她跟前,轻声道:“不用怕,我们会把東蕃人赶出大梁。”
说实在的,随安没怎么怕。
她要是这点胆子没有,也不敢只身一个人上路了。
可这会儿也只能顺着王子瑜的话说:“嗯。”
王子瑜又问她在书肆的情况,这个不用扯谎,随安便一五一十的答了。
“这么说来,你今日出来,是为了接你东家跟他的家眷?”
“是。”
“随安,”他唤了她一声,见她抬头看着自己,笑了笑道:“若是你是个男孩子,在书肆做活靠劳力赚钱我还要高看你一眼,可你别忘了你是个女子。”
随安不乐意听这种话,反驳道:“可我之前也做的好好的。”
“那是之前,也有巧合的成分,单说你东家的家眷过来,你是依旧在书店做伙计还是在后头伺候人?你也说了,那东家的孩子才满月,若是东家支使你去照顾,你去还是不去?”
那他先前也不是招的老妈子,再说若是谈不拢,大不了走人,到时候另外找份工就是。
可这种话说出去就显得气势弱。
王子瑜见她不说话,可面上淡淡,显然是心里不服,轻轻一笑:“你在褚府也呆了几年了,褚府在上京世家里头算是好的了,可哪年不填些人命进去?这些人里头固然有自己作死,也保不齐是旁人陷害,但死都死了,活着的不是还照常活着?大家族里头这还是有规矩拘着,小门小户里没有规矩,东家说你偷了东西,你能找着帮你说话的人?再者男女有别,你就笃定你的装扮没人认出来?”
随安被他说得脸上火辣辣的,若是没人认出来,王子瑜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她出了褚府以后就觉得自己运气爆棚,没想到这才混了几个月就混不下去了。
不过总是遇见王子瑜要比直接面对褚翌好。
再想想前些日子那拿着禁书过来想让她抄的,她那次要是贪图钱财,后头被抓的可能就是她了,到时候不拘哪个衙门一关,命丢了也没人知道。
个人之力面对国家机器,她自是没有扛鼎的本事。
这样一想,脸上的表情就慢慢的软了。
王子瑜一直关注,见状就道:“还有一事,你恐怕不知,九表兄安排你父亲进了府。”
这话犹如天雷,炸的随安头晕眼花,要不是坐着,说不定这会儿都能倒了。
“我也是才知道没几日,具体的情况不清楚,但九表兄对你被掳一事颇为内疚,因此留下你父亲照顾也不是不可能。”
难怪写了那封信却没动静,随安的心凉了半截,根本没听见王子瑜说褚翌内疚的话,只想着万一褚秋水发现自己不在褚府,说不定要哭成泪人,天天以泪洗面,偏李松不在,连给他拿主意的人都没有。
欠着褚翌跟王子瑜的,那还能说是愧疚,可到了褚秋水这里,随安就有点悔恨了,自己固然不乐意给褚翌当通房姨娘,逃跑之前也很应该跟褚秋水透个底儿,褚秋水就是再不靠谱,那种父女逃命的时候总该上心吧!偏她脑子发热,胆气冲天……
见她落了泪,王子瑜心里一松,他是不想逼迫她,但见她的样子,似是觉得不靠旁人就能过的很好,也不想想这个世道女子讨生活哪里有那么容易。
随安正自愧悔,眼前突然递过一方帕子,她连忙侧身,拿了自己出来擦眼泪:“多谢表少爷告诉我这些。”
王子瑜听着表少爷还是觉得有些刺心,不过既然这是他跟随安的缘分,也就不再执着多想,反正来日方长,因此徐徐劝慰道:“你也不用太担心,既然知道了你父亲的消息,你又脱了籍,总有团聚的一日。只是那书肆你顶好还是辞了,若是担心生活没有着落,我母亲在富春有一个庄子,临着官道,不算偏僻,你先去庄子上,等你父亲到了再做打算不迟。”
随安忍住眼泪,“多谢表少爷,我还有些银子……”
“坐吃山空的道理不用我说你也懂得,再说那庄子,你也不过是去住其中一间,若是不好意思,不如就替我做点东西吧。我父亲那里有些孤本,既为孤本也是珍品,年岁长了,纸张脆的像枯叶,我本想抄一份,却一直没得时间,你是女孩子,又一向心细,来做这件事最好。”
连台阶都搭好了,随安几乎无其他路可走,便站了起来,微微屈膝,敛衽行礼道:“多谢表少爷。”
王子瑜笑着起身相扶:“这才对。”
两个人重新坐下,他便问:“九表兄那里你是怎么想的?”他心里隐隐的并不想告诉褚翌。
“还请表少爷帮我隐瞒一二……”她抿唇低眉,咬了咬牙,脸上的羞愧无法遮掩:“还有我父亲那里,希望表少爷能够,能够帮我们父女早日团聚。”
王子瑜心愿得偿,含笑看了她一眼:“此事并不难办,你放心。”说着站了起来,低声道:“我还要赶回上京,便将我的一个侍从小顺留给你。你将书肆那边的事情都了结了,再好好的回庄子上。”
第五十六章 春情
小顺一点也不小,像座山一样。
有他从旁,随安接了东家一家之后就介绍说小顺是自己哥哥,要接了她去一起过活,因故请辞。
书肆的东家倒没有挽留,只说:“那你若得空十天半月的来一趟,有抄书的活我还找你。”
随安谢了又谢,拿着东家结算的钱跟着小顺走了。
王子瑜说富春有自家的庄子还真不是骗她,且这庄子并不算偏,就在富春县城北边,靠着官道,占地极广。
路上随安便向小顺打听:“这里离上京有多远?”
小顺答道:“骑快马半日功夫。”
随安作为一个“无知”姑娘,是该这么问。接着她又问:“你们这一趟回来,还会再去华州么?”
“这个要看上头的意思。”小顺谨慎的答到,看了一眼前方道:“好了,到了地方了。”说着拉停了马车,又把自己的马给解下来。
这车是随安自己花了三两银子买的,其实王子瑜已经留了钱,但随安实在做不到心安理得,坚持付钱,小顺也就应了。
守门的人很快就把庄头叫了来,小顺把王子瑜的话传达了,庄头连忙应了,然后上下打量随安。
随安见庄头态度不算迟疑,可见并不敢敷衍王子瑜,心里跟着松一口气,含着笑冲他点头道:“以后有劳您了。”
“不敢,不敢。”庄头笑着摆手。
小顺便道:“我还要回京拿书,明日给你送过来。”这话也同时是说给庄头听的。
庄头也听了出来:“顺爷尽管去,这位姑娘我会让家里人好生照料的。”
小顺大概觉得少爷很重视随安,说了前头那句之后又多问了一句:“你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我一并给你带一些过来。”
随安想了想道:“我要帮王少爷抄书,麻烦您带些纸还有笔墨过来吧。”她以后就在庄子上,买东西也得托人买,还不如直接从王家拿出好的来,免得耽搁功夫。
小顺点了点头:“我省得了,这就走了。”拉过一旁啃草的马,一踩马镫翻身上去,对着庄头跟随安拱了拱手一夹马腹疾行而去。
庄头跟守门的人一直到看不见人影还在看,随安觉得这俩人眼里应该都有红心,不过小顺上马的动作确实很帅,套马车,赶车等等做事情也特别利落,给人的感觉十分可靠。
这种可靠跟褚翌或者王子瑜那种高高在上的可靠不一样,他是朴实的,接地气的可靠。
将来她要是找对象,也应该找个小顺这样的才行。
田庄的空气实在太好了,随安觉得自己的心口噗通噗通跳的厉害,青草的香气钻进鼻孔,让她想拿着铲子把自己埋进土里——实在是太不矜持了。
王子瑜带着自己的另一个侍从小舟进了京,在城门口被前来接人的王家管家拦住:“少爷,您怎么才回来,可把老安人跟夫人担心的不行……”
王子瑜下了马,上了马车,管家还在唠叨:“怎么在半路上耽搁了?亏了褚家九老爷打发人来说一声。”
王子瑜笑问:“九表兄说什么了?”
“只说您晚半日功夫回来,老安人急得不行,非要当面去问,亏得夫人拦住了,说这定是您自己的主意……,刚才我已经打发人送信回府了!少爷您说您去游学,老安人就担心的不行,这闷不愣的跑到了战场上,那哪里是好顽的?老安人跟夫人自打知道了就没睡踏实过,天天儿念经,盼着您好好儿的回来!”
王子瑜从车厢里拿出茶壶茶杯,倒了两杯,推给管家一杯问家里可有什么大事。
两个人说着话,很快就到了家门口。
一下车就看到了武英。
武英也看到王子瑜,忙上前行礼:“九老爷打发小的过来看看,说只要表少爷回来就好了。”
王子瑜听他也喊自己表少爷,原本的好心情顿时遭堵,不过仍旧拿了银子赏他,又道:“你明日再过来一趟,我有些事想问你。”
武英答了,又往褚府传话去了,王子瑜这才回家。
王夫人扶着大儿媳妇的手急切的等在二门口,见了王子瑜眼泪就崩出来了,王大奶奶连忙上前宽慰了,和王子瑜一起扶着王夫人往王老安人的住处走去。
王子瑜脸上笑一直没断,一路走一路问:“听说姑姑要给九表兄相看媳妇儿啦,什么时候才能给我娶回九表嫂来?”
王夫人拿了帕子擦眼泪,眼神片刻都舍不得离开儿子的身上,“你说你,不懂事的很,你祖母多疼你,你倒好,回来先问这些有的没的!”
“在城门管家接了我,我就问了祖母跟母亲,说一切都好,就是想我,我也想您想祖母……祖母!”
王老安人扶着丫头的手已经出了院子,沿着抄手游廊迎了上来……
相比王家这一出哭哭笑笑的喜相逢,褚家就淡定了许多。
老夫人亲自给了褚翌三板子,第四板子刚抬起来,就被德荣郡主给抱住了。
大夫人也上来劝和,老夫人这才丢开板子,又迭声道:“晚饭不许给他,先去跪祠堂。”